西厢记里有人间—19. 命里有时终须见

文：七喜

【19】

小红娘抢白一顿张生，身子一转，向老夫人回话去了。那边张生搬来了普救寺，夜里失眠，一边不习惯寺庙的冷清孤寂，一边想着莺莺。我们都没有在寺庙居住的经验，一般世间人很难适应清修的环境。

曾经有过一种刑罚，逼犯人招供，不打也不骂，只是关禁闭。不允许任何人跟他说话，一关就是三个月。出来以后，还能撑得住的犯人也要缓一段时间，逮谁跟谁说话。但凡意志力差一点的，出来就疯了。

人是群居性的物种，你长年累月减少他与人交流，除非有非常坚定的信念和追求，以内心的强大充实来填补社交空缺。否则，呆上三五日，已是极限。

张生如果不是为了莺莺，他不可能搬到普救寺。既搬来了，又见不到莺莺，焦燥不安是必然的。

[正旦上云]老夫人着红娘问长老去了，这小贱人不来我行回话。

[红上云]回夫人话了，去回小姐话去。

[旦云]使你问长老：几时做好事？

[红云]恰回夫人话也，正待回姐姐话：二月十五日，请夫人姐姐拈香。

[红笑云]姐姐，你不知，我对你说一件好笑的的勾当。咱前日寺里见的那秀才，今日也在方丈里。他先出门儿外等着红娘，深深唱个喏道：“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二十三岁，正月十七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姐姐，却是谁问他来？他又问：“那壁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乎？小姐常出来么？”被红娘抢白了一顿呵回来了。姐姐，我不知了想甚么哩，世上有这等傻角！

[旦笑云]红娘，休对夫人说。天色晚也，安排香案，咱花园内烧香去来。

[下]

到了此时，莺莺一定要出场了。老夫人让红娘向长老问话，不知道她问来了没有，到现在也没有来回我。你看，同一件事，老夫人和莺莺之间不讲，一定要侍女来通报。这不是她们矫情，上等阶级家族做风理应如此。

正说着，红娘就来了。告诉莺莺，先去回了夫人话，这才来回小姐的话。

莺莺问她，长老安排什么时间了？

红娘把长老告诉她的跟莺莺又说了一下，二月十五让夫人和莺莺去拈香。正事汇报完，红娘开始讲闲话了，类似小姐妹之间的私聊。所以她没有叫小姐，小姐太正式了，这个时候要讲的女孩家的事情，她改了称呼，叫姐姐。一下子就感觉隐私感和亲近感出来了，这个时候红娘不是侍妾的角色，她是莺莺从小到大身边最亲密的小伙伴。

姐姐，你不知道，我对你说一件好笑的事。红娘讲道，我们前天在寺里见到的那个秀才，今天也在方丈那里。你看，张生初见莺莺时，不仅莺莺对张生印象很深，连红娘也偷把张生看了个仔细。所以她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前日里的秀才。

他先出去，然后在门外等着我。我一出来，他对我唱个喏。这个古时候见面的一种礼数，双手相叉，口中发出喏声。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二十三岁，正月十七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红娘记性非常好，把张生讲的话，尤其是他的自我介绍记得很清楚，一个字不拉的背给莺莺听。

红娘很聪明，张生提前出门，刻意等她，套问她话，她全清楚。虽然当时对张生不留情面，但她知道莺莺最关心什么，她最该把什么内容向小姐汇报。

姐姐，却是谁问他来？红娘说，谁想知道他是谁啊，说这么多。这个话既为了莺莺说，也为自己说。为什么，因为她们是相国家的小姐和侍女，身份不一般，哪里是随便什么人来搭讪的呢。

他又问是不是莺莺小姐的侍妾，小姐是不是常出来？被红娘抢白一顿，骂了一顿。姐姐，我不知道他想的什么，这世上还有这种呆子。

张生问的这些话其实很平常，虽然唐突冒失了一点，也并无过份之事。但在小姐妹的嘴里，因为她们几乎很少遇到主动搭讪的年轻人，以前在相国府老夫人家教严格，没有机会。现在虽然出来了，但住在寺里，也不可能遇上这样的事。所以张生的搭讪，一方面让两个小姑娘觉得新鲜有趣，一方面又觉得他冒失。嘴上虽然骂着，心里却是欢喜的。

你看，莺莺听完红娘的汇报，也笑了。她们并不真的责备张生。莺莺说，这个事千万别跟老夫人提起。又安排到，天色晚了，你去准备香案吧。这是要到院子里烧香。

我们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上面才讲完张生的事，紧跟着就要安排烧香呢？在红娘汇报的时候，有一句是张生问红娘，小姐常出来吗？莺莺是不是对张生有心，或者说她也想见见这个年轻人，未置可否。但她此时安排烧香，应是有一分想偶遇的潜意识，大概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爱恋好感，会让很多平日里普通的事情，多出一些特别的意义和机遇来。

[末上云]搬至寺中，正近西厢居址。我问和尚每来，小姐每夜花园内烧香。这个花园和俺寺中合着。比及小姐出来，我先在太湖石畔墙角儿边等待，饱看一会。两廊僧众都睡着了。夜深人静，月朗风清，是好天气也呵！正是“闲寻方丈高僧语，闷对西厢皓月吟”。

[越调]

[斗鹌鹑]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罗袂生寒，芳心自警。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

[紫花儿序]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一更之后，万籁无声，直至莺庭。若是回廊下没揣的见俺可憎，将他来紧紧的搂定；只问你那会少离多，有影无形。

[旦引红娘上云]开了角门儿，将香桌出来者。

那边莺莺和红娘告一段落。这边又镜头拉回到张生。

前面说张生搬来普救寺就是为了莺莺，所以干等是不行的，还得采取行动。我问和尚每来，小姐每夜花园内烧香。他问了寺里的和尚，别人告诉他，小姐夜里会来花园里烧香。

这个花园和俺寺中合着。比及小姐出来，我先在太湖石畔墙角儿边等待，饱看一会。知道这个事，张生非常高兴，花园和他住的地方紧挨着。所以这个地方就又和前面对上了，最初张生问长老要住过来的时候，提出的要求，东不要南不要，只要靠西边就行。张生就提前去了花园，躺在太湖石的阴影处，等小姐出来，他可以远远地偷看她，尽情的看个够。

两廊僧众都睡着了。夜深人静，月朗风清，是好天气也呵！他这会儿心情特别好，夜深人静，月朗风清，天气也变好了。僧众都睡了，正是夜半无人时。“闲寻方丈高僧语，闷对西厢皓月吟”。住在这里，闲得无聊，只好找方丈聊天，对着西厢外的明月自言自语。现在，终于盼到能见着莺莺了。

[斗鹌鹑]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罗袂生寒，芳心自警。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这段讲张生在花园里等待，写得很美。皓月当空，银河倒投在花园中，花的影子落了满庭。夜凉如水，如美人的心深不可测。张生侧着耳朵听，轻轻在园中走来走去，走走停停，怕惊动了僧人，怕惊回了莺莺。非常忐忑不安，充满了期待，又满含着幸福。花前月下，一切都那么完美，万事俱备，只差莺莺。

[紫花儿序]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一更之后，万籁无声，直至莺庭。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这都是在形容莺莺的美貌。一更之后，一整夜分为五更，每更约两小时。一更相当于晚上八点到十点。古人睡得很早，尤其是寺院，因为早课一般是四五点，所以僧人们很早就休息了，此时，万籁无声。

若是回廊下没揣的见俺可憎，将他来紧紧的搂定；只问你那会少离多，有影无形。张生又开始想了，若是和莺莺在回廊下偶然碰到，假如她没有憎恶我。这里指的是莺莺对他也生欢喜，他就想一把将莺莺抱紧，还要责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只听声音，不见影子。就是明知道张生在此，却躲着，让他这般的思念。

这边一边等，一边想，不知道怎生是好的时候。红娘开了角门儿，将香桌出来者。红娘从花园的偏门进来，抬了一只香桌，就是香案，供桌。红娘来了，意味着什么，莺莺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