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回家了(二)
老石是在安市最好的医院住了五个多月,才转到现在的医院的。花了几十万票子,保住了命。钱先放一边,老石打心眼里念医生的好,念现在医学技术的好。他朴素地意识到有病还是得到好医院的。在病情严重时,他恍恍惚惚地走在去往阎罗殿的路上。他看到了狰狞的小鬼,拿着利斧袭向他的脑袋,是医生阻止了鲜血漫漶的面积。他感觉到影子幽灵把正在形成的血栓导引向他的心脏。是医生神奇的在他的大腿根上下了一个滤网,阻止了幽灵前行的脚步。奈何桥边,老石被强拉回了阳世。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脑血管梗塞了,他的生命密码也随之紊乱。他整日里声嘶力竭,鬼哭狼嚎,所以嘴被随侍在侧的大儿子堵上了。他只能怒睁着双眼,青筋暴突,形容可怖。腿被撞折了,必须死死固定,不可稍动。但该死的脑又命他张牙舞爪。于是,老石的手脚又被大儿子用床单固定在床栏上。但老石竟能靠着肌肉伸缩,弓腰撅屁股,通红着脸,勾起脖子,有限地抬起倔强的牛头,兀自挣命。老石的头上,大汗如雨,目眦欲裂。手脚捆缚处青紫斑斑,勒痕深陷。矛盾的是,静卧是极端病情医治的必需,久卧又可能生溽疮而要了老命。不耐烦的大儿子就得一手勾拉起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紧握成拳,砸向他嶙峋的脊背。伴着大儿子牙根发出的嘶嘶声,老石杀猪般嚎叫。大儿子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存,眼眼里怨毒弥漫。听老石的五弟说,他曾在某天早晨换班时看到哥哥脖子上深深的扼痕,后背阵阵发凉。这个大侄子真不是个东西。后来,五弟打发大侄子回了家,换小侄子来。
转到现在这个医院,是因为原来的医院认为老石的病,已经要不了命。转来康复,静看个人造化的。也许事实如此,但我们也知道,大医院的床位是很紧张。那里是销金的无底洞。哀嚎司空见惯,人命轻贱如草。所以有人说,人这一辈子,有啥都不能有病。
我们住进病房疗养时,老石已经早在了。另外一个病友是一位重度脑溢血患者。一位阿姨,口不能言,意识几无,天天安静地躺着,只一双眼,间或转动一下,兆示生命还在。她的儿女工作繁忙,只偶尔来看看,其余,留一位护工料理即可。我们的人,能吃不喝,能说能动,所以我到是闲人一个。
我见到老石时,他的头被剃得精光。一条粗壮的蚯蚓似的疤痕,自右后耳一直婉蜒至天灵盖处折而向下弯曲到右太阳穴止,森森然触目惊心。下嘴唇上的豁口居然被新生的粉肉合龙了。可以像含了核桃一样吃喝和说怪话了。左腿还不能迈步,但可以配合右腿靠墙站立。此时的老石,智商大概相当于四五岁的儿童,愈久远的事记得愈清楚。没有羞耻心,大小便随心所欲。潜意识里的真实洋洋大观。人性的善恶在这里不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