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瞬间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很世俗的人，一有风吹草动，心里就掀起波澜，特别是最近单位搞职务竞聘，为了竞争一个销售部经理的位置，同事之间勾心斗角，互相拉选票，连最好的朋友也变成了怨敌。周末结果快下来了，我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一心猜测这个经理宝座花落谁家，妻子劝我不要再想了，无非当上经理，多了几块奖金，名片上多了一个头衔，其实还是为老板打工，一切都是空的，还是玩玩你的收藏，星期天到古玩市场去散散心吧。我想想也是，读了几页量子力学的最新理论，有的学者指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虚拟的，一切都是预先设计好的。真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既然是虚拟的，何必为一个小小的经理烦恼呢？星期天清晨，我很早醒来，用力一捏大腿，很疼，是实实在在疼，让虚拟见鬼去吧！我吃了点心，骑上摩托，风驰电掣，赶到了郊区梅镇的古玩市场。
梅镇可谓是千年古城，人杰地灵，名门望族，文化荟萃之地，过去人称江南古玩第一城，可如今已不如昔日的风光，请你想想，字画古董不可能再生产，真的好的都搬到收藏家手里，供给大众饭后余兴消遣的大多是造假者的工艺品，拿我一位朋友的话来说，现在古玩市场看到的都是“新加坡”（新的假的破的），让人听了忍俊不禁，觉得比喻得好。当然鱼目混珠之中也有货真价实的东西，就凭你的运气和眼力了。
可不是吧，眼前就有一个捡漏的机会，有位头戴金丝草帽，脚蹬一双布鞋，打扮古怪的中年人正在兜售一幅古画，快来看，快来买，真正的宋代画，韦生梦幻记……
随着他的声音，围拢的人很多，但很快就散去。
宋画？骗人的！
一位老者摇头晃脑地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一位戴眼镜、老师模样的人也笑着应声道，就当听他的神话故事，现在做旧的胆子也太大了，清朝民国的仿仿也算了，现在连宋画也敢仿，真是匪夷所思……
什么匪夷所思？你看不懂说明水平低。
卖画的人回敬了他一句。
哎，先生，老师模样的人唇齿反讥地冷笑道，我们水平低，你应该上水平高的地方去，比如拿到故宫博物院去，何必来这里摆地摊？
金丝草帽正要反驳，看见我走上来，连忙将画递了上来，识货的人来了！
我接过画，心里慌怯得很，一脚踩在悬空的青石板上，差点摔倒在地，幸好金丝草帽手疾眼快，将我紧紧地搀扶住。
此刻，我觉得自己分明是在做梦，这不是一幅完整的宋画么？凭纸质这是一张竹纸，光亮坚韧，细腻似肤，我记得《嘉泰会稽记》曾云：南宋时竹纸大流行，名闻天下，得到绘画作诗士大夫的青睐。再看画，一位屡试不举的书生，在寺中卧听方丈讲经，脑海浮现繁华富贵的情景……画旁还有一首题为梦世悟怀的四言诗：
人生似幻梦，缥缈若烟蓬。
朝起逐名利，暮归叹路穷。
繁华如泡影，富贵似飘风。
醒后方知悟，逍遥意自融。
落款人是浮生梦人，还有一枚精致的印章。
请问这幅画从何而来？
我压抑跳动的心，不动声色地问道。
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好画也亦如此。
戴金丝帽的表情本想故作虚玄，又看我眉头紧锁的不悦神色，便爽快地回答，我是从一位婆婆家里买的，她家住在夹岙大溪村，过去村口有一座古寺，名气大得很，叫圆梦寺，你听说过吗？
夹岙，我去过，可大溪村和圆梦寺好像从一本地方志看到过，早就湮没在历史的记忆中，难道还存在吗？不是说解放初造了铁路，那里的古村落早就被拆除吗？
还在，还在，你有兴趣，老夫带你一游，如何？
老夫？我瞥了他一眼，发觉真的变老了，刚才金丝草帽底下露出的还是一咎咎黑发，现在像洒上霜花一样，变得银白色了。
到那里有多少路？
我步行过来，大约二个多小时的路。不过你有座驾，可带我走？
看来金丝草帽早已观察到我有交通工具，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我骑上摩托，拍拍后座，原想他会恐坐，没料他像一只老猿轻盈地跳了上来。
你坐过摩托？
我什么都坐过。
往哪条路方向开？
朝东南方向，你看那里有一株大榕树，榕树后面有株古柏，古柏旁边有条小路……
我启动马达，道声坐稳，车像弓箭似的射了出去。
大约半个时辰左右，来到了一个人迹罕至幽静孤僻的古村落，但见四周山峦叠嶂，云雾缭绕，我怀疑自己进入了桃花源。村口有一座古钟，周身散发着古朴厚重的气息，尽管岁月的剥蚀显得锈迹斑斑，但钟首的两条龙的造型栩栩如生，昂首挺胸，仿佛腾空而起。
古钟不远处有一个小寺，红墙黛瓦，竹林围绕，寺前有一头驴子的造像，背对着寺门，好像有所来历。寺门的匾额写着“圆梦寺”的三个鎏金大字，两侧有一副对联：瞬间繁华皆幻影，浮生如梦皆虚空，横批是尘缘苦短。
我跳下车，突然发现身后杳然无人，金丝草帽的先生不知去向——刚才进村时他还哼着这里的民谣哩，正当我四下寻找时，只见寺旁一拣青砖平房内，传来他的声音，刘婆婆，人来了！
不久，金丝草帽陪着一位年迈的老妪，迈着蹒跚的步子迎了上来。这个老妪实在猜不出有多大的年龄，气色很好，脸孔像颗干枯的苹果，伸出的双手犹如树皮的颜色，一双深陷皱纹里的眼睛闪烁着和善而又慈祥的光泽，这种眼神我非常熟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了。
这不是韦公子吗？近来可好？
韦公子？
我听了茫然坠入烟海云雾之中，睁大双眼，耳际惟闻风声呜呜，仿佛进入了时空隧道。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那时，你骑驴从京城赶考，路过此地，法师正在讲经，你去庙里听经，我替你从门外看驴……
不记得了！
我懵然地摇了摇头。
怎么不记得了，你进入寺庙，坐在第二排的位置上，我还问公子你，用过膳吗？你说几次落弟，所剩银子无几，腹内饥肠辘辘，恳请方丈赐我一碗薄粥足矣也。
只见金丝草帽摘下草帽，变成一个身穿袈裟的老和尚，我说韦公子，你的要求太低了，我赐给你荣华富贵的一生如何？
谢谢大师，你嗑了一个响头，竟抱着一条木长凳呼呼入睡了……
梦中那个名叫韦生的公子，见到了佛堂门口，有一婢女，拿一篮子樱桃在下面坐着，她客气地招呼他一起吃。韦生问她是哪家的丫头？婢女说，我家娘子姓韦，嫁给一个姓崔的大官，现守寡，住在城里。
韦生高兴地说道，听我爹说，韦娘子正是我远房的姑妈，可惜我忘了她家的地址，现在遇见你真是凑巧呀！
婢女说，别客气，韦公子，我带你去见她老人家。
走过水津桥，到水南一坊，有一宅院，门庭非常高大。韦生站在门下，婢女先进去通报。一会儿，有四个人出来，和韦生相见，都是姑妈的儿子。好家伙，真如唱戏里所说，宰相府里七品官，个个都是头戴乌纱帽的朝廷命官；一个是户部郎中，一个是郑州司马，一个是河南功曹，一个是太常博士。本是亲戚，又多年未见，相谈非常融洽。他们带着韦生，进北堂拜见姑妈。姑妈身穿紫色上衣，六十来岁，言词高朗，仪态严肃，俨然一副诰命夫人的气派。韦生害怕，不敢抬头。姑妈叫他坐下，问及所有的内外姻亲，和他家的关系。接着，她问，孩子，你成亲没有？韦生回答，没有。姑妈说，看你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有好姑娘许配于你。她姓郑，父母双亡，由我妹妹把她养育成人，容貌美丽，性情柔顺，我为你去和她商量，估计能成事。
韦生想不到天降福音，当即磕头拜谢，小可全托姑妈作主。
过些日子，郑姑娘的养父养母过来了，都是官宦之家，车马盈门，亲密无间。两家查历书选佳期，说后天是吉日良辰，立即商量与韦生定期。看韦生不知所措的样子，姑妈说，聘礼诸事，儿莫操心，会全部办妥。现在城里的亲戚故旧，共有三十二家，都是台省和府里当官的，明天分送请帖，晚上成婚。真是交往的皆是达官贵人，社会名流。到了结婚那天，大摆筵席，热闹非凡，其奢华景象，叹为观止。新房安置在一个大院内，朱漆画堂，屏风帐幔，床席枕褥，都非常精美。妻子芳龄十六，美貌非凡，有如仙女。韦生高兴得如入宫殿，过着君主一般的生活。
转眼又到了秋试，韦生想到往年挫败，心里忐忑不安。姑妈说，礼部侍郎，与我是亲戚，我打过招呼，他一定会极力成全，不必担心。果然明春开榜，韦生榜上有名，为了让韦生得到高的名次，姑妈托人打通了吏部的关节，发榜时，名列前茅，授官秘书郎。姑妈说，河南府尹是我的堂外甥，叫他上奏给你弄个京城附近的县尉吧。接着他从县尉起步，升监察，拜吏部外郎，兼管考选工作，拿今天的职务来说，吏部就是组织部，他负责市级干部选拔考核工作。由于工作勤勉，考选工作结束后，官升三级，正式任命为礼部侍郎，进入高级干部的行列。任职二年，负责外交事务，接待各国贵宾，那时正是大唐盛世，万邦来贺，朝廷满意，给他带来很好的声誉，于是拜为黄门侍郎平事章，授予宰相一职，天子眷顾优厚，赏赐极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顶峰，荣耀像金子般地闪闪发光。
自从结婚以来，韦生整整过了三十年，生下七男三女，都成家立业，男的有当驸马，女的有当诰命夫人，内外孙子十人。一天，他动了告老回乡的念头，带领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荣归故里，路过圆梦寺，当他经过当年碰到那樱桃婢女的佛堂门前，浮想联翩，感慨万端，于是下马，以礼进见。寺中方丈得知昔日宰相来访，带着众僧列队迎接，但见昔日穷儒已是脱胎换骨，真所谓乌鸡变成了金凤凰，前呼后拥，气派非凡，雍容华贵，光照左右。方丈呼声阿弥陀佛，捻动手珠，但见韦生上殿拜佛，拱手三拜之后，忽然倒地昏醉，很久起不身来，耳朵里听到和尚说，施主快醒，为何久睡不起。
韦生梦醒，睁眼一看，身上依然白衫一领，前后官吏，一个没有。他彷徨迷离，慢慢出门，随来的书童已不见踪影，但见有位卖香烛的婆婆，拉着驴，捧着帽，在门外站着，她对韦生说，人和驴都饿了，公子为何在寺内好久不出来？韦生问什么时辰了？婆婆说，已经过午了！韦生怅惘地叹了一口气说，人生荣华穷达，富贵贫贱，也就是这样，从此不再求作官上进了！
……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问刘婆婆。
你说过这句话。
这幅古画，你到底买不买？
金丝草帽的男人突然生气地问道，你说，我陪你多长时间，连一分走脚铜钿都没给过我！
好的，好的，这幅韦生幻梦的古画，让我再看看……
金丝草帽将画递了上来，我双手展画一看，那个韦生正笑吟吟地注视着我，好像有什么话要嘱咐我似的。韦生是我，我是韦生，生命的轮回在继续……我又读画下角的四句短诗，语浅意深，让人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四周静寂，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飘来一股茉莉花的味道，蓦然窗外响起一阵惊雷，我从梦中醒来，发现手中紧攥着的不是一张古画，而是一张职务任命书，纸张还是新印的，散发着阵阵墨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