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鲲
清晨,当弥漫着的朝雾还未散去的时候,第一缕稀疏的阳光穿过了奶白色的云层与雾气之后,便只剩下一丝光亮,甚至连它那仅剩的单调的淡橙色也被吞噬了。
在这略带着早晨露珠微香的雾气中,隐约出现了一团模糊而又巨大的影子,却与马路对面那一幢幢冲出浓雾的小区大厦格格不入——眼尖的人很快发现了这一座不明身份的庞然大物,几百米长的江堤连同岸边浅褐色的砖路都被它覆盖了。而当雾稍稍散去一些时,更多的人仿佛在一瞬间就围了上来。此时,他也终于看清了最前面的情况——一条长长的,写着“禁止入内”的隔离带挡在人们的前方,不远处还接上了绿化带边拆下来的红白相间的丝带——也许是连隔离带都不够用了。但挤在最前面的人并未占到什么便宜:尽管他们已经将作为第一道屏障的丝带踏在了脚下,但隔离带里面还竖着一道三人高的深蓝色简易围墙,将人群完全阻隔在了外面。有的人试着用手推,企图像攻破第一道防线那样推倒它,但没有用。围墙早已牢牢地固定在地面上。于是前排的人失望了,便要离开,但后排的人显然不满足于这个答案。兴许他们还抱着一丝“也许围墙有缝隙”的想法继续像前挤着,却使得那些打算离开的人寸步难行。“让让!”尽管自己的衣服上早已浸透了自己或是别人的汗液,但没有人有一句怨言,更多的人只是忙着用手拨开前面的人以及对着头顶的空气大声嚷嚷:“让让!”但前排的人却愈加显得不耐烦,大声斥责道:“有什么好看的!散了散了!”其中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后排不退前排怎么出去”的声音,但很快就被嘈杂的叫骂声吞没了。
许久,有好事者从附近搬来了园林工人的竹梯子,用一只手扶着,扛在肩上,用沾满了泥土和灰尘的梯脚粗暴地戳向拥挤的人群,企图开辟出一条通道。他成功了,尽管绝大多数的人是爱惜自己早已汗湿的衣服。于是人群中却又多出了一些被梯子弄脏或是弄破了衣服的人的辱骂声——多是一些只顾看热闹根本没注意后面情况的大爷大妈。但不管是被梯子戳疼而退让的,或是爱惜自己的衣服而退开的,挤成一团的人群总算是被分开了一条裂缝,就像一把快刀切过水流那样——马上又被人填上了。那个人看了看周围的人——但只是咧着嘴,并没有一丝道歉的意思,然后带着兴奋与得意——以及人群投来的羡慕或是嫉妒的眼神,爬上了梯子——但脸上的微笑却一下子僵住了,悻悻地退了下来,也不理会周围人急切的质问,丢下梯子,像兔子一般飞快地跑走了。随着第一个人的退出,等在下边的人马上手忙脚乱地争着爬上去,甚至有人已经快抓住对方的衣领。争执中,甚至隐约有布帛撕裂的声音——但亲身实践的结果显然有些不尽人意。
消息很快传到了后排:围墙里面已是用白色塑料布围起了一座临时防雨棚,有人甚至说里面还有荷枪实弹的军人在把守——但尽管如此,后排的人们依然没有一点撤退的意思。但这些碎片一般的消息确乎是有一点作用的——
“怕不是国家在江里抓到了外星人正在做实验呢?”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瘦高男孩兴奋地说。他前两天刚刚看完一部写外星人的科幻小说,现在自然是满脑子都想着。“还外星人呢!是火星人还是地下人啊?”青春痘身旁一个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中年男子讥笑道,“我看啊,最多也只是湖怪——不,江怪!这要是能拍到一两张照片,啧啧……”男人的眼中顿时冒出了贪婪的精光。“得了吧,你这也不稀罕,还什么……”青春痘反唇相讥,但话未说完,就被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头打断了:“这是小龙啊!你别说,昨天晚上大风响雷,可都是因为它啊!可惜它没变成龙啊……我跟你们说,我年轻时,还看到过一条这么大的……”老人越说越起劲,一边提高了嗓音,拖长了腔调,一边开始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但他的话又被另一声感叹所掩盖了:“鱼!好大的鱼!”几人循声看去,竟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走路的样子疯疯癫癫的,嘴角还挂着夸张的笑容,像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一样。于是他马上被众人所忽略了。争执仍在继续,但是并没有一个人被对方说服。
而此时,他突然有些迷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墙里面的东西感兴趣。虽然今天是星期天,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拥挤与争执中,但他却确乎觉得有些不妥,尽管他此刻并没有其他重要的事。他感觉自己似乎是知道那庞然大物是什么的,外星人也好,水怪也好,都不仅仅这么简单。但他又不太清楚——或者说,他想不起来。事实上,他甚至连自己究竟是何时挤进来的都有些记不清了。不过现在,他倒是更想知道围墙后的秘密了。
“那是鲲。”他突然听到一个柔和但十分清脆的声音——更重要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答案。但四周并没有与之争辩的声音,似乎这本来就是说给他听的。他略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过了头。一个身着墨色长裙的女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她的裙子出乎意料的干净,似乎她根本不是挤进来的。在一刹那的 目光相接后,女孩微微笑了笑,似乎更加肯定了他的猜测。他愣了愣,但他的嘴唇已经动了——“你——怎么知道的?”但他看向她的目光中明显隐藏着其他东西——或许也包括了“你是谁”。但女孩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不要被自己束缚住了。”说着,女孩向高高的围墙扬了扬下巴。他随之看去,梯子下的争夺仍在继续着。“但是——”他转头还想说什么,但女孩已经消失在了人海之中。“真是个怪人。”他嘟囔着,却止不住想着她的话。“鲲?”他微微地摇摇头,似乎并不是很相信。但他的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万一她是对的呢?
”
或许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上午十点的时候,奶白色的雾完全散去了,与之一起散去的还有拥挤的人群。前排的人终于得以离开,后排的人也能一饱眼福后离开了。只有老竹梯子孤零零地横倒在地上,它下面的几根横档已经断掉了,固定的布条也不知所踪。现在,只有经过的人才会好奇地瞧上一眼。
第二天一早,他再次经过江边时,却发现围墙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撤走了,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江堤和散落的沙子。不远处的公交车站里,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瘦高男生正眉飞色舞地和他的同学谈论着最近看完的科幻小说。男生旁边的是一个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男子正焦急地看看手上的高仿手表,又看看道路的尽头。旁边的马路上,衣着朴素的老人正在和另外几个老人打着太极拳。似乎人们都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争端,矛盾与辱骂。
终究还是没人知道围墙里面有什么。
江边上,只有那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躺在草丛中。他的脸上还留着昨日的笑容。“鱼,好大的鱼!”看到了他,流浪汉痴痴地笑道,好像眼前真的有一条巨大的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