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年

一直以为，我的父母不会老去。

这是今天回家见到妈妈以后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的一句话。我记得妈妈爱扎两个麻花辫，我记得她也臭美买过口红，我记得她尝试过自己画那半截又粗的眉毛，我记得她手脚麻利给我和弟弟织围巾和毛衣毛裤，我记得她用碎布头给我缝特别好看的小书包……这些记忆在我的脑海里特别特别清晰，就好像是发生在昨天，可是我真的不敢仔细去想，因为，二十年，这些事情全部发生在二十年前，可是我一直觉得，我自己才刚刚二十岁，还是一个可以无限犯错无限被原谅的小女孩。可真正的事实却是，我已经二十七岁，我已经离开父母整整四年，我已经嫁人成家，我已经成为了一位准妈妈。现实世界再也不允许我肆意地犯错，周围苛刻的眼神再也不会无限地原谅因敏感胆小懦弱而犯下的无心之过。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时间。这两年的微博朋友圈很难再看到“唉，看来我真的老了”这样的感叹，反而在弟弟妹妹那些二十岁左右的少男少女的空间社交圈里可以时不时地发现这些字眼，究其原因，我想，是当你真正面对“老去”这个事实的时候，你会害怕，你会希望时间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等等你。我也是。我不仅希望时间能够等等我，更重要的是我希望时间能够等等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的能力太薄弱，他们如今还没有能力安然地度过自己的晚年，而我最希望的，是时间退回到我可以无限犯错无限被原谅的年纪，我不会让自己像在这条时间轴上这样懦弱，也许那时的我改变一点点，现在的生活会有很大不同。

对的，我是在对自己今天的能力如此弱小而悔恨。几个月前，妈妈病了。她吃不下睡不好，说话没有力气，干活双手颤抖，双下肢连续多日浮肿，还有一个严重的症状，她整日愁眉苦脸，经常以泪洗面。我爸害怕了，我也害怕了。妈妈在电话里给我悉数这些年来自己心中的委屈，给我讲述最近发生的各种不如意，这一次，再也不是我对着电话那头的妈妈大吼大叫一吐心中不快，而是我耐心地听着电话那头那个虚弱无力的声音在对我诉说她心中的苦闷，偶尔有哽咽，经常有叹气，我只能劝解，拼尽全力想出身边和电视上那些有过相似遭遇的人的实例，让她对照，告诉她，你比这个人幸福得多对不对？你看那个人虽然很惨但最后一切都好起来了对不对？有经验的人告诉我这是更年期的症状，可是爸爸不放心，我也不踏实，请了一个班的假期把妈妈接过来检查身体。大城市啊，大家挤破了头想要安营扎寨的大城市啊，看病是那样的不方便，每天从东六环的机场，跑到西四环的武警总医院，排队取号排队看诊排队抽血排队交钱排队拿药排队等结果，妈妈虚弱的身体在这样的消耗下更加无力。查过了肾内，做过了动态心电图和彩超，妈妈再也不愿意多查一项，她说自己都是心病，需要自己想明白，不再钻牛角尖，平稳度过更年期这一特殊的生理阶段，就会好了。我看着她在医院里无助的身影和无力的眼神，看着血检和尿检都正常的化验单，拿着两小袋利尿去浮肿的小药片，把妈妈送回家去了。原来，一个人最能感觉到自己渺小的时刻，就是面对疾病的时刻，无论是自己，还是最亲最爱的人。那时我在想，为什么高考时不听妈妈小声的建议，去学医。那时的自己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那些虚无缥缈、名字大到天的专业可以让自己扬名立万功成名就，事实上十年之后，站在偌大的城市，连脚下的一方土地都不属于我，属于我的，是家乡，是那个保护着我的父母，存储着我十几年记忆的地方。送妈妈回家的第二天，我确定怀孕了。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并且一再嘱咐她，您可一定要好好养身体啊，凡事想开点，我还等着您照看外孙子呢，身体顶不住怎么能行！她很开心，连连说好好好，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我开始有反应，头晕恶心不能做饭，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爸爸妈妈怕我自己吃不好睡不好，给我打电话用不同于之前的底气十足的声音召唤我，回来吧，我最近已经好多啦。老公也怕照顾不好我，所以把我送回了父母家。看来，还藏在妈妈肚子里的小外甥比这个年近三十的闺女力量大得多。于是，我开启了在娘家蹭吃蹭喝长达三周的生活。

一开始，妈妈走路就气喘吁吁，她坚持每天早晚拉着我去散步，我胃里难受，低血压头疼得厉害，走不了几步就浑身无力出虚汗，再看看旁边的她，也是肩膀耷拉喘着粗气。我开玩笑地说，看咱们两个病病殃殃的，结伴出来溜达，真是搞笑啊。她也无奈地笑笑。我知道，她怕我整天窝在家里对宝宝不好，所以忍着自己身体的不适陪着我散步。中间有几天，妈妈热伤风感冒了，虽然我觉得热伤风不会传染，但是她特别害怕，买了一大堆口罩，在最闷热的暑伏天里，每天戴着口罩进进出出，甚至于在没有空调的厨房里也是一样，每天看着她满头的汗水我心里的滋味说不出来，有心疼，有苦涩，也有对自己无能的怨恨。可是妈妈依旧拖着自己虚弱的身体每天手洗衣服、擦两遍地，做三顿饭，晚上再给我做夜宵。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她的体力越来越好，每晚陪我散步越来越轻盈了，这是母爱的力量，对吗？

一篇文章，从12号写到14号，今天我的宝宝16周了。半个月来它在我的肚子里疯狂地长大，就如我一直期盼的那样，每晚我都会摸摸它，按一按发硬的下腹，感受宝宝真实的存在。我在期盼着第一次的胎动，我想象着自己会激动地流泪，因为孕期太多的变化让我从一个多愁善感爱流泪的姑娘彻底沦为一个哭巴精。前天回家去看爸妈，一进门，发现我爱的妈妈变得脸色黑红，身形松垮，心中顿时酸得不行，我怕自己在她面前流泪，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妈呀，你咋瘦了这么多呀。她笑笑，是吗？她们也都说我瘦了，那咋办呀，不胖呀。简单的对话遮过了我要流出来的眼泪，在家匆匆吃过了饭，回到卧室和妈妈聊天，三小时，只有三小时。她看看我的肚子，给我讲讲自己的畅想，向我炫耀一下她养得茂盛的花草，我们便匆匆告别了。莫非，我们这一生的联系，就只剩下不知道多少个三小时了吗？那又是为什么，天下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子女飞得高飞得远，去感受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天地？等我见到我的宝宝，等我真正开始用双手去撑起一个孩子的童年，真正开始设想一个孩子的未来的时候，我再去揭晓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