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
我叫留白。
十岁那年,师公取的。他在路边捡回了奄奄一息的我,相依为命。
陪伴,是很微妙的一种关系,说不清,究竟谁安抚了谁。
直指本质,不过是,相互取暖。
师公常说,人生的留白,是为了给已经不可能发生的事,一个想象的机会。
当时,我并没有听懂。
今年,我22岁。
身为风度翩翩英姿俊朗的美男子,身怀绝技,聪明睿智,本该仗剑天涯,行侠仗义。无奈,却生于和平年代。
我不只一次的思考,江湖是什么?
刀剑凌厉、人心叵测、爱恨无由?还是侠骨柔肠、英雄肝胆、恩仇笑泯?
多少个无眠的夜晚,我望着窗外墨色的天空,愣愣发呆。
幻想着,战国,英豪。
在那个风雨动荡的年代,一定有很多荡气回肠的故事。只是时光生出斑斓假相层层掩盖,封存了那些用生死血泪撰写生命的人,最终沉淀成大气磅礴的虚无冥冢,无期埋葬。
然而我到底是幸运的,有师公这个说书人,我才有机会做一个听众,成一个见证。
江湖儿女多情,确实不假。
我的师公,叫六幻。
在他40岁那年,收养了我。
第一次看见他,我躺在暖软的被子里,有淡淡的药草香。烛光昏昏晃晃的映着一张白皙温柔的脸,白色的衣服晕染浅黄色的光影,趁着他像个大姑娘一样好看。
那是师公给我的第一个印象。
我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了眼前的人,或许是舒适的环境给我的错觉,又或许是经历了挨饿逃跑的日子,看尽了冷漠无情的面孔,本已绝望的信仰猛然看到上苍赐给你一个微笑,满满劫后重生的恩谢。
尤其,是他冰蓝的眼睛,清澈沉静,使我安宁。
从那以后,我和师公一起生活。
那是我人生的开始。
也是师公人生的结束。
自那以后,师公开始教我功夫,唤我留白。
青翠十里,玉篱新竹,浅溪环绕。这便是我和师公住的地方。
“留白。”
从我熟练掌握了轻功,拥有了速度,站在青枝最高处时,师公总会在夕阳渐沉,枝影东斜时,仰面叫我。
他从不和我一起站在枝头看日落,即使我口中的景象描绘的有多么诱惑。他也只是叫我一声,只有一声,之后静静的凝视我片刻,转身离去。
看着他认真看我的神情,我开始怀疑,他凝视的人,可能不是我。即使他叫的是我的名字。常理来说,专心注视面前人的眼神,不该是凝滞。
“师公。”今天和往日一样,他唤了我之后独自发呆。我叫住转身想走的他。“你为什么不和我站在一起看天空呢?”
他沉默了好一会,余晖的最后一丝光亮从他身上抽离,白色的衣衫瞬间沉入黯淡暮色。
“以后,会有人和你一起看。”
“可是我想和师公一起看。”
“师公我,已经飞不上去了。”
他转身走进屋子里,留给我落寞的背影。
飞不上去,只是你的借口。
后来,他重复着每日如此叫我的名字,看我桀骜不驯的样子,与落日齐辉。
只是,我越来越不确定,他叫的到底是谁。
云水闲居,百鸟来朝。
我家院子里养着各种鸟儿。
师公尤其喜欢黑色的乌鸦。虽然我总是不明白,耀眼如光芒的人,为何总是坐在一群漆黑似夜的乌鸦中间。
黑白对映,相当诡异的画面。
师公说,一个人如果能隐匿在黑夜,不留痕迹,才会安全。
记得一天晚上,师公坐在月色的阴影里,讲给我,夜幕的故事。
“没有谁应该讨厌乌鸦,即使乌鸦代表的是死亡。”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落在远处的夜幕上,像是看到了神奇的景象,不甚明显的唇角弧度,遮掩了眸子里的感伤。
“你知道凤凰为什么能够浴火重生么?”
“不知道。”
“因为乌鸦以死亡为代价。”
我不懂。乌鸦和凤凰,会有什么联系。凤栖梧桐,鸦委枯枝。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层级的东西。
师公说:只有死亡,才能换来活着的希望。
在师公四十岁诞辰时,我认识了庄叔和练姨。从他们的喟叹里模糊的了解了上一辈的故事。
男子白发柔顺飘逸,面容英气严肃,还未靠近,便感觉到强大的气场,摄的心神慌乱。
女子红衣极地,袅袅娜娜的配合着男人的步伐,巧笑倩兮。眉眼间,遮掩不住的爽朗妩媚。
他们是天造地设的般配。
在我的认知里,与流沙对应的是墨门。传说中的巨子天明大侠,身兼数家绝顶功夫。一把墨眉,用的出神入化。如今江湖放逐,不知所去。师公曾断断续续的讲给我听,天明大侠手刃最敬爱的叔父,与霸王决裂,情义两绝,终是不忍乱世无常,四处漂泊。
纠缠不清,历来是人心不定。平衡来去,到底失去最好的时机。有时,侠义当头,不想不愿的,已经不再重要。责任才是第一思量,没有退路。
就像小高叔叔,舍下挚爱,义无反顾的踏上不归之路。师公说,高渐离的悲剧,在于,终其一生,也没陪伴雪女姑娘白首的幸福。但他还是羡慕他们的感情,坚若磐石,不弃不移。即使死亡,也没能斩断相爱的决然。
相比于他的孤老,美满的多。
“多年未见,你居然养了孩子。”练姨娇媚的笑容,在空气里漾起细微的甜蜜,即使四十年光阴,也没能剥夺女子倾心的美丽。
“活的久了,心自然会软。”
师公一改往日的柔和,双臂环在胸前,白色肩羽随着窗间遗漏的山风缓缓飘动。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不一样的师公。孤高桀骜,宛若少年。
“沉沦在过去的遗憾里,不像你的作风。”
练姨说的话,我并没有听懂。坐在她身旁的银发男人,似乎只是不经意的投掷一瞥。
沉沦过去。。。。。。
我思索着这四个字里,隐藏的言外之意。
能够让师公沉沦的,该是怎样锥心刺骨的记忆。
“赤练。当初几对有情人,就剩你和卫庄大人。”冰冷的语气,冰冷的神色,我却隐约捕捉到一点点的哀伤。
“保重吧。”
当小院重归安静,夜晚携着苍凉月光如期而至,我和师公并肩坐在石台上,吹风。
“师公,能不能继续讲那个故事?”
“百鸟团。”
“嗯。”
“没有了。”
“。。。。。。”
“墨鸦死后,就是终局。”
“那,白凤呢?墨鸦拼掉性命保护的人,不是逃离危险了么?”我有些着急,故事怎么可能这么草率收场。
“死了。”师公淡淡的说。
“死了?您不是说,他飞向了天空?逃离了将军府,后来遇到更强大的组织。”
“飞上天空的那一刻,他就死了。”师公说。“心死了。活着也是死了。”
“可是师公,你不觉得,墨鸦爱上了叫白凤的少年?”
“谁爱上了谁?谁又浑然不觉?”说这话的师公,眼里忽然有了萃厉,转瞬又变成死寂。
我以为是我的错觉。
“那白凤爱墨鸦吗?”
“这很重要么?”师公看着我,带着浅淡的笑意,用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是的,相爱才会幸福。”
“爱与不爱,”师公站起身,拍了我的肩膀,走回屋里,“墨鸦不会介意。”
“可是白凤会,”我对着不再挺拔的背影,着急的表达着自己的观点,“白凤会在意。”
我看到师公的身形有一瞬的凝滞,“算了,可能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吧。”
人总会长大,心总会平和,在辗转了红尘之后,在触及了人心之时。该遇到的,该失去的,该明白的,该放下的,最终会磨砺成一次不能回头的顿悟,参破了,生命也就了了。
“是时候了,出去闯荡闯荡。”
师公背对着我,梳理着墨色的羽毛。自从庄叔和练姨走了之后,师公变得更加沉默,消遣时光的琐事,就是梳理黑羽。墨色的羽毛,以前我从未见过,师公的肩羽是白色,羽刃也是白色。在阳光下,流泻闪亮的光色,耀眼灼目。但是黑色,太过黯淡凝重。与他不相匹配。
“师公,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很久以前,我就想去江湖历练,十年深山,十年清淡,于我血气少年,终是煎熬。可当师公应允我出行,我却陡生不舍。十年相依,彼此渗透到骨血的眷恋,任是繁华世界诸多诱惑,也抹不去心底的伤感。
“要看你会遇到谁。”师公转过身,递给我一只乌鸦的羽毛。“等你回来,教你三千鸦杀尽。”
“你是说,墨鸦大人的功夫?”我欣喜若狂。早就知道,这武功有多厉害,纵使外面天旋地转,山崩地裂,也伤不到鸦阵里的人。简直是最绝佳的防护。
“可,师公怎么会?你认识墨鸦大人么?”
师公没有答复我。只是继续梳理墨色的羽毛。“收拾收拾,走吧。”
我站在枝头,最后一次看夕阳。恍惚有些哀怨。孤身闯荡江湖,无人陪伴,到底是不愉快的事。
“留白。”
师公一如往昔仰面唤我。只是这一次,我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他看的人真的不是我。
“无论将来遇到谁,不要因为自己的天真任性,而做出追悔莫及的事。”
“知道了,师公。”
虽然不明白师公的意思,但是前辈的忠告,必是良言。
“师公,保重。”
我翻身跃下,故意飞向小院的彼端。也许这样与师公道别。我才不会流泪。
两年后
无论将来遇到谁,不要因为自己的天真任性,而做出追悔莫及的事。
当我明白这句话的时候,一墨揽着我的肩。
江湖会发生很多事,每一件,都足以让人挫骨扬灰或是脱胎换骨。假若,你在这里,能够遇到愿意与之同行的人,一定要牢牢跟住他的脚步。
人生,没有必然,让你在任性里,重来一次。
我很庆幸。如师公所言,没有后悔。
倾心与他,所以要带他去拜见师公。
交付,从师公,到一墨,是我人生的圆满。唯一不好开口的是,我爱上的是个男人。
久别两年,家,还是原来样子。
青翠十里,玉篱新竹,浅溪环绕。师公已老。
初见一墨的师公,不言一句。
而我,又有了多年以前,他唤我留白,却不看我的错觉。师公的眼睛定定的凝视一墨,却又仿佛看着更远的地方。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个地方,到底隐藏了师公什么样的过去。
“三千鸦杀尽,一墨学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曾经师公拒绝了我十年,一直不愿传授的功夫,为什么要传承给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你不适合。”
“师公。。。”
“我决定了。”
因为,退出江湖,所以就可以不信守承诺么?这话我不敢说出口,师公的决定必有他的理由。十四年,我从未忤逆过他的决定,这次也不例外。即使一墨或许更适合,但我还是有些小小的憋闷。
“看来师公,还是很喜欢我的。”
“师公只是不想你将来在我面前输得太惨。”
“小子,你什么时候赢过我?”
“这次我一定不会输。”
当亲眼目睹师公的三千鸦杀尽时,我已经震惊到窒息。
层层密密的乌鸦看似凌乱的飞旋成暴风烟阵,却是层隙间距都十分严谨。黑色羽毛漫天飘飞,每一根犹如利箭般凌厉。翅膀摩擦着空气,激起刺耳音律。施阵之人必是深沉浑厚的能力,才能不至慌乱变幻阵型以作障眼。师公阖上双目,表情从容,左手两指并立于面前,不消片刻,鸦阵出现异动,开始幻化出不同景象。军队、鬼兵、杀手、黑色的装扮,庞大的数量,奔腾呼啸直至眼前,摄心夺魄。敌人若是出现在此,恐怕早已心神崩溃。
“还是不得精髓,不如你。”像是认命般失望的语气。
师公收了势,双臂有些轻微的颤抖。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拍拍一墨的肩,“记住,三千鸦尽的要领。”
一墨认真的点点头。
“回去吧。”师公摆摆手。
一墨带着我离开时,我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师公。男人呆立在刚才出现的鸦阵中心,出神。他的表情眉头攒蹙,双目惊恐,肩头微微后倾,似是看到什么恐怖的画面而受到惊吓。忽然,他的右手猛然摁住胸口,压低身体,急促喘息。
我担心的回身想奔过去,却被一墨阻止。
“师公的心劫,让师公自己面对。”
少年时和师公同床而眠,曾不止一次被师公的痛苦呓语吵醒。惊坐起身的他,脸色苍白,右手摁住胸口,拼命拼命的喘息。师公平日不喜我看到他慌乱的样子。每在那时我躺在一侧,佯装睡熟不敢挪动。
后来才渐渐明白,这大概就是男人的自尊,用孤高冷傲来掩饰内心的惶惑。愈冷淡的人,愈脆弱。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其实只是不想泄露自己不安的情绪。
自此小院里多了一点生机。是青春傲然的宣示。
经常我和一墨比试轻功,五花八门的方式,师公看着我们只是笑而不语。
“留白,看,”我和一墨顺着师公的手指看去,“去救下那只小鸟,同时又不伤害鹰的,算赢。”
声罢,我和一墨如黑白闪光,射了出去。
凌空、旋转、借力、火速全开。我还是输了。
玄鹰的利爪即将捕捉白鸟的刹那,一墨的手包裹住白色柔软的小身子,而手背鹰爪划上。
我逗弄着白鸟表示不服气时,师公说:“留白,取舍只是一闪念的事,取舍的考量,只是孰更重要。”
“一墨,只想护白鸟周全,不在意自己受伤。”师公温柔的为一墨上药,神情专注,“如他一样。”
当我享受着师公、一墨陪伴的满足时,措手不及的,师公病了。
“三千鸦尽,没有遗憾。”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有如释重负之感。仿佛曾经被谁郑重托付,如今已是圆满。
难道,师公,一直在等这一刻么?耗尽生命,只为等一个人出现,让他心无挂碍的告别。
起初,只是轻微的咳,身子微热,神志有些模糊,但还能和我说话。短短两天之后,师公陷入昏迷。
庄叔请了一流大夫,每一个诊治后都表演着摇头叹气节哀顺变。
说什么,病人的求生意识才是关键。他自己放弃,神仙也无能为力。
我暴怒的揪起大夫的领口,掌中已续满内力,却被一墨轻轻阻止。我不信,师公是在求死。
因为我找不到他这么做的理由。
几天后,日暮初临,我坐在床边,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云焰。如此美好的世间,师公为何没有留恋?
“墨。。。鸦。。。”
微弱的声音。。。。。。我一个激灵。
“师公,师公。。。。。。”
我回神激动的握着师公的手,企图唤醒他,颤抖的声音,撕扯出汹涌的泪。
“墨鸦。。。墨鸦。。。”
师公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叫着这两个字。紧蹙着眉头,神情颇是焦虑。
我不断的安抚着在昏迷中失控的人。
师公的眼睛这时猛然睁开直直的看着正上方,神色又从焦虑慢慢变成欣喜。
他的手,颤颤巍巍的向上伸去,好像有谁在那里等他,握定。
他的脸上,露出我没从见过的微笑。像孩子一样,纯真的只剩下美好。
“一起。。。走。。。”
师公对着头顶的虚空,唇角微启,带着笑意。
啪。
他的手跌落在我的眼前,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崩溃。
整理师公遗物的时候,他的床头,有个木质小盒。我不记得,曾经同塌而眠,有见过。
小心打开,里面是一把黑色羽扇。羽毛柔滑丰盈光亮。
“是墨鸦的。”练姨倚靠着庄叔的肩膀,揉红了双眼。
“留白,你的师公,其实叫白凤。”
恍如一个霹雳,撕开前尘往事。我记起三十年里许多师公孤独的背影。
“飞上天空的那一刻,他就死了。”
“心死了,活着也是死了。”
“算了,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吧。”
原来,原来,曾经任性的代价,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原来,任性的惩罚,是做了三十年的活死人。原来,师公,一直不快乐。
每年庚午月甲子日那天,师公会面朝北坐一整天,怀里抱着一个木质牌位。不和我说话。我还曾经半戏谑的笑称,师公百年归去,我一定在牌位上写师公的名姓,带在身边,永不分开。
原来,无名牌位上,是师公不敢刻上的墨鸦的名字。不敢经自己的手,承认墨鸦的死去。
原来,在将军府一箭穿心的剧痛,折磨了师公永生。每次手抵胸口的曾经,都是重复上演的噩梦。
师公,你改名六幻,却为我取名留白,是为了逃避,还是为了救赎?
三千鸦尽。传授给一墨,是你安排好的退路吧。只是为了延续墨.鸦的身影。
你知道自己了无牵挂,可以安心离开,所以才飞上枝头站在最高处,看最后一次滚滚夕阳。那个曾经和你一起笑傲余晖的人,你看到他了么?
你说过“会有人和你一起看。”
我能想象,你和墨鸦,并肩而立的画面。
黄泉之上,再遇斯人,师公,你别再放手了。
焚化师公的遗体,同羽扇葬在一起,我认真收好牌位,上面恭谨写下“墨凤”两字,此生此世,它会同我一起流浪。
师公,棺椁同眠,也算是吧。
离开了十四年的家,我跟着一墨,继续闯荡。
以后,有他的地方,就是我心安的地方。
“一墨。师公挣扎求存,不是怕死,只是想多一点时光记住墨.鸦大人,”我声音哽咽,堂堂七尺男儿,近日因为师公和墨.鸦的感情总是控制不住的呜咽。“你说奈何桥上,能不能不饮那碗断情汤?”
一墨只是揽紧了我。
不喝,可以么?
若是我,爱一个人的决心足够抵抗轮回转世的诱惑么?足够忍受地狱的孤苦么?
“如果有天我任性,你别丢下我。”我冲着空旷的海天,大声呼喊。“带着我一起,哪怕是死。”
“好,我绝不丢下你。”
一墨和我拥紧。
我不愿同师公一般,倾尽余生只为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对师公而言,没有墨鸦的天空和地狱没有什么分别。
所以,我不要活着沉沦在回忆里,我要陪你一起死一起下地狱。
只要在一起就好。
“红尘留白,不着一墨。因为彼此心底,深藏最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