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又走了的“中国嘻哈”
2017年夏天,“中国嘻哈”如日至中天,通过一档网络选秀节目突然出现在主流观众面前,流量、演出、商业接踵而来。对广告主、制作方和从业者而言,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新的机遇和风口。
但在2017年末,事情悄然起了变化。作为这轮风潮最大的受益人之一,PG ONE突然传出和“嫂子”李小璐的绯闻。紧接着,网友们突然发现了这个24岁年轻人的糟糕人设:性格乖张,私生活混乱,成名后和红花会一起过河拆桥踹了摩登天空。而在风口浪尖之际,以共青团微博为首的官媒突然发文指责他的作品《圣诞歌》涉嫌违规,要求进行封杀,顿时引爆了吃瓜网友的情绪,形势瞬间变成对PG ONE的单方面围殴。压力之下,平台下架了PG ONE所有作品,赞助商也断了他的全部合作。
但事情并没到此为止。很快,PG ONE所属的红花会从各大音乐平台上消失了,随后是Gai被迫从《我是歌手》退赛。GOSH几位主要成员同样受到影响,大量作品下架,演出海报被遮挡。令人不安的消息最后还是传了出来,哪怕孙八一歌颂辉煌中国,哪怕Gai在央视高呼祖国万岁,2018年初的“中国嘻哈”,依然四面楚歌,不得不重新蛰伏。
第一个出事的PG ONE确实不算有才华的音乐人。你能明显感受到他对韩式Rapper风格的一味模仿,他单调的Flow技巧,以及浅薄贫乏的创作能力和思想内涵。把他推入深渊的《圣诞歌》恰好是这种缺乏才华的集中体现,他匠人似地套用了欧美传统说唱音乐的陈词滥调来给自己的韵脚和形象增添一些色彩,却无法将这些元素拼装出符合国情的个人特色。也许PG ONE当自己是中国的Justin Bieber,以为叛逆在当下是可以被包容的,并将其作为个人风格带入创作,甚至不屑于进行基本的自我审查。最终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在这片土地上,才华之前是“德行”,公众仍然需要体面、积极、正能量的艺人,哪怕心底里都知道这圈子只是金玉其外。
但这不是让一个人万劫不复的正当理由。即使暧昧不清的“白色粉末”在目光如炬的朝阳群众看来指向毒品无疑,在旁人眼中也可能只是一地奶粉。圣诞夜里,你邀请了几个姑娘来家里做客,然后给她们冲上一杯暖暖的牛奶也是合情合理,何必动辄先入为主、上纲上线?即使穿上麋鹿服装,也只是场无伤大雅的Cosplay。这个陌陌探探满天飞的年代,只要没违背女方意志,不涉嫌聚众淫乱,没有非法录制传播色情制品,妇女同志们凭着自由意志到青年男同志的家里找点乐子,难道不正是性别平等的体现吗?
奶粉,图自视觉中国退一步说,《圣诞歌》内容不雅触了红线,活该下架,那么事情也就该到此为止。一个想博人眼球的四线小艺人,偶然获得了大众关注,对于教唆吸毒和侮辱妇女怕是想都不敢想的,实际上也并未真正做出伤天害理的行为。而媒体却滥用了自己的话语权,对歌曲内容进行了诛心的扩大解释。你拿把水果刀站在我面前,难道就必然是要对我行凶?至于有人说这首歌会摧残祖国的花朵们,也不知道他们是看高了PG ONE的流量,还是看低了当代父母。若论低俗,快手、火山小视频们可能更容易把小孩们带入歧途。在手机里珍藏不可描述小电影的人都坏掉了吗?更何况那些还是通过网络下载的盗版。
现在Gai、PG ONE、Bridge、艾福杰尼、TT们的命运成了薛定谔的猫。有人对这个局面报以不屑,认为不过是几个向主流投诚的Rapper被断了生路。有人充满热血,认为真正的HipHop生在地下,长在地下,生命力不会停止。更多的人则是继续吃着瓜、讲着风凉话,说是PG ONE害了一锅粥,嫂子李小璐一己之力干掉了“中国嘻哈圈”。他们都只看到了拼图最明显的一个角落,却没看到更大的画面。即使一个人的不体面真地连带一个圈子的人不得翻身,那么你首先想到的也应该是这事是不是有点不对,而非积极地跟风嘲讽。
一档网络综艺节目让全中国认识了“嘻哈”,却未能认识Hip-Hop。“嘻哈”一词来自台湾,定义了周杰伦、潘玮柏这一代流行音乐人,街舞风行的年代传进了大陆,在主流大众的认知里就是些穿着打扮很潮很怪异的叛逆青年,嘻嘻哈哈地绕绕舌、跳跳舞、扮扮酷;Hip-Hop的艺术价值、历史意义与社会属性,人们一无所知。这也是为什么国内圈子里的人大都反对使用“嘻哈”一词,因为这个翻译对于这种诞生于残酷街头的当代文化来说是一种彻底的曲解,更为潘长江等人在节目中对Gai说“你编一套嘻哈”的尴尬一幕埋下了种子。在流行文化艺术长期脱离现实,音乐产业止步于无病呻吟、顾影自怜的当下,表达真实、自由,反对刻板、体面的HipHop一旦走出地下,就必然会和主流文化产生激烈碰撞,而沸沸扬扬的PG ONE事件无非只是这场荒诞冲突开始的标志。
回到地下,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某种意义上,《中国有嘻哈》扮演了一个拔苗助长的角色,过早地将这个棱角锋芒的地下世界带到了大众面前。人们倾倒于HipHop的热血与酷炫,却没有准备好接受它的露骨与批判。现在,官方的态度依然不算明朗,大规模的否定还没有定调,一柄达摩克斯之剑正悬挂在中国Hip-Hop的头上。面对主流意识形态和核心价值观的双重压力,中国Hip-Hop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割掉自己的把儿,在歌舞升平中娱乐至死,就像被阉割了十几年的摇滚乐;另一条,就是在污名化中销声匿迹,滚回地下。
可是Hip-Hop究竟有什么原罪呢?是粗俗,是叛逆,还是所谓的“抗争精神”?的确有人一厢情愿地认为真正的Hip-Hop音乐是对于不公正的反抗,这也是他们曾经单方面为摇滚乐赋予的意义。事实上,摇滚表达的灵魂是自由,而Hip-Hop追求的核心是真实,也就是早已被说烂的“Keep It Real”。Hip-Hop文化发源于美国贫民窟街头,本质上是走投无路的黑人青年们对残酷现实的宣泄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街头生存智慧的本质体现,它横冲直撞、无所顾忌、反对政治正确,鄙视主流文化的装模做样和冠冕堂皇,最终颠覆了世界。
Public EnemyHip-Hop将最真实的世界不加修饰地展现给所有人,Rapper们毫无顾忌地歌唱金钱、名望、枪支、毒品、帮派、争斗、欲望与性,歌唱着底层青年对改变生活的渴望,不评价美丑,也不判断是非对错。多年前,这种对“真实”的追求撕开了美国社会的一角,揭露出高速发展的经济社会下长期被忽视的阴暗一面——贫穷、暴力、不公与歧视,但也带来了理想、希望、挣扎、反思与质疑。在这个过程中,Hip-Hop发出了改变、抗争与突破阶级壁垒的呼声,产生了更为重要的社会历史价值;它强劲的节奏和自由的表达也感染了无数年轻人,甚至从地下崛起,逐渐影响主流,最终成为了如今世界上最受喜爱的音乐类型。
更可贵的是,Hip-Hop文化没有因为自己成为主流就失去了狠劲——该正能量的有正能量,该批判的就批判,该脏的继续脏。谢天谢地,不像张佳玮在他的文章里想象那样,原本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地位,成了气候就开始追求体面,装模做样地为自己洗白,刻意去淘汰掉一些所谓是“下限”的东西。
NWA这个文化很大,价值观极为丰富,脏的、干净的、野蛮的、漂亮的,充满矛盾,但又共荣共生,不存在什么发展的递进关系;你无法用其中的某一种特点来定义它,但也无法对其进行单方面的否定。人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本能的。地位、名望、钞票、香槟、跑车、别墅、大妞,肉体享乐、醉生梦死和充满刺激的生活——这些才是吃不饱饭的街头青年们衡量美好生活的标准,事实上也是世上绝大多数人明里暗里的毕生追求。只要这个社会还没有脱离物欲,金钱、性、暴力甚至是带来强烈感官体验的毒品就会始终与Hip-Hop相伴随行,这绝不是Rapper们自己能够决定的。强行拿掉Hip-Hop文化中任何所谓“糟粕”的部分,这种文化也就失去了它的完整性,失去了它的根性与力量——真实。
往大了说,文化产品的本质是由社会认知和市场需求决定的,没有明显的是非正确标准。因此,即使是“低俗”的事物,难免也有其存在的理由。如果任何作品都以是否适合少年儿童来决定能不能存在,简单地把文化产品中的粗口、性、血腥、暴力甚至是毒品一类的元素都视为毒害下一代糟粕予以斩尽杀绝,那么今天你在墙内能够接触到的海外电影、电视剧、小说、漫画、音乐、游戏作品中,绝大多数都必须消失。
Dave Chappelle,一个可以把黄暴段子讲出哲理的人需求没有必然对错,表达倒是有高下之分。快手里直播铁锅炖自己虽然令人感到反胃,但他们牺牲自己娱乐大众,收获了不少铁粉。没头没脑的手撕鬼子充满血腥暴力,依然活在电视里,深受大爷大妈喜爱。讲诉传奇说唱组合NWA经历的《冲出康普顿》满是粗口、暴力、毒品、帮派和性,能够成为票房和口碑黑马,甚至拿下奥斯卡奖项。美国中产阶级会花大价钱去听交响乐演出,但他们同时也愿意花大价钱去听Dave Chappelle或者Kevin Hart讲黄段子。有的创作者水平低,且让他在自己的池塘里扑腾扑腾;有的创作者水平高,能化腐朽为神奇,把屎尿屁、黄暴毒的包袱转化为更具备精神价值、艺术价值的作品,那他就配得上更高的舞台。即使是国内,当年《永不瞑目》火遍大街小巷,陆毅这个浓眉大眼的大学生竟敢公然在全国直播的电视剧里吸毒,和毒枭的女儿搞暧昧,放在今天是不是应该被全网抵制呢?
以当下的角度来看,1998年的《永不瞑目》是一部尺度很大的剧 ,在今天可能根本进不了电视台
当然,你可以把一切归结国情不同,国外有严格的分级制度,有成熟的文化工业体系和社会教育观念。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一种开放包容的心态,知道并且接受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一种价值观体系,我们也并不需要时刻保持体面和统一,每个人都应当有实现自己需求和爱好的权利。把法律管的东西交给法律,把市场管的东西交给市场,然后教育好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学会正确地看待人事物,学会做出恰当的选择。
《冲出康普顿》讲述了NWA的奋斗史如果不理解这种观念,那么即使有了分级制度也毫无意义。总会有人跳出来说这种制度不能绝对防止未成年人接触到他们不该接触的东西,就像去年指责王者荣耀无法绝对杜绝未成年人的沉迷。
可惜我们都知道这并不现实。在我们的历史中,士大夫阶层长期把握着文化艺术的全部话语权,让人们习惯性地认为文化必须服务于高雅、体面,或者用于修饰某种更高尚、正统的目的。即使在当下,依然有人固执地认为对文化作品必须有“教育意义”,把充满个性的说唱歌手视作小混混,甚至上升到对他们人品的贬低;有人坚持认为对“有害”的内容,连带那些“行为不端、思想不正确”的创作者都理应受到官方的封杀。
裤裆藏雷就是健康的吗?当然,更多地人只是因为单纯地不喜欢某些内容,就加入了支持封杀的大军,马不停蹄地奔向一个又一个声援现场,直到他们自己爱好也被封杀的那一天。这些人可能根本无法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我想在最后分享两个片段,让你对网络中这样的群体有更进一步的认识。
一是在PG ONE被封杀,“嘻哈文化”被冷藏之后,有一些玩街舞的人在网络上愤愤不平地发贴撇清关系,表示嘻哈不止说唱音乐这一个元素,中国的“嘻哈音乐”是低俗的、有原罪的,但我们街舞是上过央视,得到过商业认可的。你们唱说唱的出事,别影响我们跳街舞的。
二是去年底在豆瓣一篇讨论PG ONE事件的文章下面,一名豆友非常坚定地支持封杀,表态说跑偏的艺人和作品就应该被官方严格控制。我点进她的主页,发现她其实是一位LGBT人士。我不知道她是否了解,LGBT也是在我国影视文化作品中被坚决禁止传播的内容。
面对一扇将要关闭的大门,既然你我都不是拿钥匙的人,何不对彼此友善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