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散文思考者

异乡人没有家

2018-12-19  本文已影响21人  任风南

“我不想家,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我坐在张建军的小店里,正是初冬时节,午后的阳光惨白,他正擦拭柜台。现在是四点半,再有一个小时,那些下班的人该陆陆续续到他的店里来买蔬菜了。

在他的店里,除了各种蔬菜,还有些粮油副食,“这些卖的少,还是买菜的多。”当我问他现在生意怎样时,“也还行吧,如果房租便宜点就更好了。”他是东北人,在我居住小区附近的农贸市场上,他背井离乡来这已经卖了十年蔬菜,两年前,他盘下一个小店,“这样不用风吹日晒。”

离开家十二年,他买了套旧村改造的房子,不到一百平米,没有房产证。在我印象中,他大概有好几年都是在这儿过的春节,没有回老家。所以我才问他是否想家。“老婆孩子都在这,父母五年前早已去世,没了父母,住在哪,哪那就是家。”他把蔬菜码得整整齐齐,做着顾客上门前的最后工作。如果卖菜是一门手艺,仅凭卖菜就买一套小产权房,也足以看得出他对手艺的用心。

我说他坚持那么多年不容易。北方人乡土观念浓重,外面的天地再精彩,也不如守着自己的根踏实。三十多岁离开家乡,需要一定的勇气。离开熟悉的环境,投入另一个陌生行当,没有坚持两个字,很难支撑下来。“没你说的伟大,工厂发不下工资,在老家种地一年也收入不了多少。总得活下去,总得活得好点。”

作为一个异乡人,他在这里的朋友不多。刚来的几年,因为别的摊位排挤他,他打过架,进过派出所。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走过。当时孩子还小,上学到处花钱找关系。那几个不多的朋友,都是他最困难时帮助过他的人。“老家的朋友基本上没有什么联系,隔那么远,什么忙都帮不上,再好的朋友,不见面感情也淡了。现在有几个朋友,平时喝点酒说说话互相帮衬一下,挺好的。”

在巨变的时代里,还有什么不能改变呢?几千年来流淌在我们血液中的古老情感,像思乡、友情,随着时间流逝和地域上的间隔,早就面目全非。

上世纪三十年代,地理学家胡焕庸在《中国人口之分布》中,提出了“瑷珲--腾冲线”的观点,据他分析,在这条线的东南,全国36%的土地养活了全国96%的人口,相反,这条线的西北,只有4%的人口。

从东北到西南,密布着中国绝大多数人口。然而自古以来,除了战乱,人口几乎没有什么流动,这有我国重农抑商的传统观念与政策的原因,也有严格的户籍制度的制约。

这一切,在四十年前全都发生改变。政策的松绑,耕地的减少,对财富的渴求,机会的增加,使得人口剧烈流动。改革的成就,与这些流动人口有着密切关系,也可以说,没有像张建军这样的人,很难想象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还是一潭死水。他们是充沛的劳动力,是大动脉中活跃着的血液。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很少有人愿意离开,因为远离意味着要放弃熟悉、安定、以及多年经营下来的社会关系,还有早已形成的习惯。张建军的离开,有复杂的原因,但主要是“在老家,挣钱少,出来试试机会多”。

然而一旦在异乡生活多年,对于他自身来说,又建立了一个新的生态系统,包括房子、职业、家庭,以及为数不多的朋友......如果再让他继续漂泊,不只是年龄带来的意志消沉,他已经没有勇气再次走出已搭建起来的习惯。这就像是谈了多年恋爱而未结婚的恋人,虽然已有种种龃龉,但分开还是很难。

在古典诗歌中,可以找出很多思乡的名句,好像古人一直在路上行走,故乡是永远难以割舍的梦境。在张建军的身上,我很难找到这种特质。从亲人到朋友,从凋零到阻隔,故乡已经与他渐行渐远,“我想把房子卖了,买套商品房,这样我的户口就可以迁过来”,他还是想在这个地方落户。具体原因是什么,他是怎样看待故乡和异乡的关系,张建军说不出有清晰逻辑的总结。“从哪都是生活,孩子在这上学、工作,让他回去他也不愿意,我们老两口无所谓,不还得为孩子着想。”

他的话让我想到一个朋友。他考了外省的公务员,然后在那边买房、结婚、生子。现实的境况让他只能在外省打拼,直至多年后父母离去,他也会把异乡当做故乡。

时代的变革就是这样,我们有时难以具体的评判它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它从不考虑我们个人的私密情感,而是以它自己的方式,影响着我们每个人。由农业到工业,由小农到市场。它冲击着每一个人,让我们去适应甚至讨好它。

因为,我们必须以适应时代的方式,才能获得必要的生存。而适应,意味着抛弃与迎合。张建军们,抛弃的是故乡,还有更多的人,抛弃了亲人,抛弃了曾经刻苦铭心的爱。在生存面前,在更好的生活面前,有些东西,只剩下书面上的意义。现实中,它们无关紧要。

我在很多的书籍、文章、诗歌中,熟悉文人们所描述的乡愁,而在现实中,我却难以找到。乡愁赖以存在的基础是还能回去。而我们现代人,是回不去的。我们以单个的、原子的方式,构建着另一个迥异于传统的社会。它如果朝着良性发展,可能会出现更注重个人、规则的社会系统,它将使人们变得更加注重契约精神。如果发展不好,我们可能变得更加保守、沉闷和冷漠。

现实给了我们什么答案?我以为,经济的发展,人口的流动,会促使整个社会更加开明与开放。但我看到的,却是一步又一步的收缩。这个社会,希望人员流动,又怕流动带来不稳定。它处在矛盾中,试探着放开一点,然后又狠命地压缩。不管是张建军还是李建军,不管是异乡人还是土著,我们都在抛弃与丢失,能抓住的,恐怕只剩下当下。

“不怕你笑话,昨晚我还梦见了老房子......”店门开了,有顾客走进来,张建军赶忙迎上去。他的话还没说完。

即使说完也没了意义,过去已不可回,明天又不清晰。唯有当下,他热情地照顾着顾客,好让收入更好一点。这和历史没有关系,和未来也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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