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杀
月芽初上,虫鸣四野,师父坐在一根树枝上打坐,末黄昏觉得今夜是个提问题的好时机,于是她问师父:“师父,你有没有杀过人?”
师父微微睁开眼,一脸倦容,却很认真地答道:“从来没有,记住,你也不可杀人。你将来要是杀了人,从此你就不是我徒弟。”
不曦谷溪水喧哗,猛兽时而发出爆裂般的吼叫。师父打坐完毕,又悬挂在一棵古树上练功。师父的武功很杂,她每天都在练习不同的武功。
末黄昏见师父脸上没有怒色,紧接她又问了一个问题:“师父,我们可以离开这吗?”
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她本来想问的是:我可以离开这吗?但她又加了一个“们”字。
她本来对外面的世界从不好奇,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一群雄鹰飞过山谷,飞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心像是被注入了一粒不安分的种子,她想要逃离这里。
只听见砰得一声,师父用一片枯黄的叶子击碎了一块火山石,说:“离开这里我们又能去哪?所以还不如哪也不去,你也别想了。”
师父冰冷的声音也击碎她对外面世界的幻想。师父说完,就回树屋睡觉了。
虽说师父武功很杂,但十九年来,师父只教给她两样武功,一样是轻功,如风般迅速的绝世轻功,一个就是茉莉杀。前者可以让她迅速逃命,至于后者,她从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练,反正她又不能杀人。
末黄昏盯着耀耀生辉的夜空,开始觉得时间真是个要命的东西。她轻功一流,却只能在不曦谷飞来飞去。十九年过去,她从未踏足不曦谷以外的世界。
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只鸟和昆虫,熟悉这里的每一种花和灌木,她甚至能分辨出蝴蝶的雌雄,甚至雌雄同体的阴阳蝶。
而茉莉杀她已经练到最高境界,杀人于秒间。师父说茉莉杀是一门既残酷又浪漫的武功。遗憾的是,师父似乎失忆了,她想不起来她的师父是谁,她师父的师父又是谁。那就无门无派吧,师父最后敷衍地说。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师父的人生意义:练功睡觉,打坐喝茶,快乐等死。
她开始怀疑的是她存在的意义?她为什么活着?她到底是谁?她又将去哪?这些问题慢慢折磨她的神经,导致她年纪轻轻就患了偏头痛的毛病。
每日只有午时到未时,师父会把自己关在树屋里不允许她去打扰;每月初七和二十二日,哑姑,一个蒙着黑纱的农妇会背着麻袋送来食物和生活用品。
她决定趁着师父闭关,以及避开哑姑送食物来的那天,实现她的逃离计划。
第一天的飞行非常顺利,她沿着不曦谷陡峭的山崖飞到山顶,她看见了村庄,众横交错,全是石头屋的村庄,她的偏头痛第一次没有在午后发作。
第二天,她继续前行,最终抵达那座村庄。
村庄的门口有一排古老粗壮的枫柳树,一群孩子围绕着树打闹追逐,她远远看了几分钟,最后看了一眼屋顶上的炊烟,一种真实的烟火生活触动了她。
第三天,她穿过村庄,看见了闹市,商铺以及鼎沸的人群。她混迹于人群之中,浓烈的鱼腥味和彩色的衣裙,化妆的姑娘和热气腾腾的面馆,这新鲜的视觉世界多么神奇,她目瞪口呆,内心惊叹不已。
有一天,她急匆匆赶回不曦谷的时候,正撞见师父从树屋里出来,师父并没有察觉出末黄昏没有控制好的一丝慌乱,问道:“黄昏,可否陪师父看一场狮子座流星雨。”
她之所以回来的这么匆忙,因为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莫名其妙成了神秘的“武林盟主”。
一开始,她只是在城镇晃荡,后来被一群人聚在一起比武给吸引过去,她就在站在边上看了一个时辰,最后一个粗黑大汉举着一个年轻的人手说:“还有没有人上来挑战?没有的话,西风傲大侠就是我们武林镇今年的武林盟主了。”
话刚一说完,末黄昏飞了上去,一句话没说,只听见呼呼呼几声,西风傲的左手在流血,血液像是倒立的雨丝,却散发着茉莉花的香气。
人群哗然,根本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末黄昏仍旧一句话不说消失于人群。人群却在喊着:“武林盟主,武林盟主……”她远远听见,吓了一大跳,心想,自己该不会闯祸了吧?
那个粗黑的大汉是上一届的武林盟主,他愣愣地站在那,很久才说:“那么刚刚那位穿着紫衣服的女侠是不是就是这一届的武林盟主了?西风傲大侠?”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摸着胡子,哈哈大笑着说:“我这个镇长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有趣的事。”西风傲也笑了,说:“眼前我们是不是先要了解下这位女侠是谁吧?”
“要不这个武林盟主,你先当着,等我们找到那个紫衣女侠,再把这个称号还给她?”粗黑大汉也觉得事情有趣,像是开玩笑似得说。
西风傲说:“不是就不是,哪有什么先不先,眼下先找到人再说。”
各路英雄豪杰一阵猛笑,老头子大喝一声:“张贴告示,从今日起找人!”
末黄昏匆匆赶回来时,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件事,她庆幸自己当时带着黑纱,只要换身衣服,她照样可以继续在城镇晃悠。她可不想当什么武林盟主。
此刻她听见师父问她要不要去看流星雨,一脸的惊讶和恐惧。师父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而是携着她的衣袖,拽着她去了怡然亭。到了那,师父说:“我们就在这一边练功一边等。”
那是一场漫长的等待,她差点睡过去。师父始终没有说话,她一直在打坐,练功,练功,打坐之间切换,末黄昏无聊到心里发慌。
“师父,你怎么知道今夜有流星雨?”
师父闭目,似乎没听见。
“师父,你冷不冷?我去拿披风给你?”
师父像是睡着了,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亭子里的人物雕塑。
“师父,我……”末黄昏话未说完,感觉她的嘴巴被什么东西给封住了。她仔细闻了闻,原来是一片枫柳树的叶子。好了,这下她终于不用找话题了。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空空如也。终于熬到半夜,当天空划过一条条蓝色光线时,师父站起来,飞到一棵乌桕树上,狂练茉莉杀。
今夜的师父很奇怪。末黄昏一闪而过这样的念头,这个念头如同流星划过天空那般短暂。
过后的几个星期,师父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从午后一直到黄昏。而她终于可以整个下午都在外面晃荡。
她已经不在乎师父是否发现她的秘密,也不怕师父发现后可能会废了她的武功;她也不怕有人会认出她和她的茉莉杀,她更在意自己是否自由和快乐。
一个晴朗的下午,她路过一个小巷,正碰见几个长相凶狠的人逼着一个姑娘脱衣服,她犹豫了一会后,快速上前,用一招“风之灼灼”,茉莉杀最基本的招式之一,割破了那几个无赖的手臂。
“你是谁?干嘛要多管闲事?”领头的也是长得最丑的男人问,他的左手一直在流血。
末黄昏觉得和这样污浊的人说话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她冷着脸不说话,搂着那个面无惧色的姑娘翩然而去,留下那几个手臂在流血的丑男面面相觑。
“妈的,真是见了鬼了。”领头的很尴尬,感觉自己的威严扫了地。
“老大,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花香?”
其他几个人也注意到他们的血液散发着花香。
“真是邪了门了。”
老大说完领着几个人慌忙离去。
末黄昏搂着姑娘在一家酒坊门口停下。因为那个姑娘说:“女侠,我到了。”
“好的,姑娘,以后可不要一个人出门。”末黄昏笑着说,眼睛看向酒馆深处。
不一会儿,从酒馆里出来一个男人,他掀开门帘,看见姑娘,一脸关切地问:“青游,你去哪了?天都黑了,你怎么才回来?”
姑娘说:“我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她回头,发现女侠已经不见了。
末黄昏并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实际上当那个男人出来的时候,她脸红了。
那个男人年轻俊郎,性格急躁。只不过她听到那句“天都黑了”,才意识到她该回去了。
她第一次在天黑后回去,她想象着师父暴跳如雷地坐在不曦谷的大树上等着她的样子。
她飞回不曦谷时,月亮已经爬上中天,月光穿过树缝,在地上画出笔直的树影。师父不在外面,也不在亭子里,也不在树上,师父没有在等她。
她很失落,又很担心。她沿着师父最爱的茉莉花园来到师父打坐的树屋。
“师父?”她轻声呼唤,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师父是不是出事了?
她又连叫了三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她只好推开树屋的门,屋里没有点蜡炬,借着月光她看见师父坐在床上打坐,嘴角上扬,双唇微启。
“师父?”她又叫了一声,师父还是没有回应。她感觉不对劲,她点亮蜡炬,发现师父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摸了摸师父的手,僵硬冰凉,她又摸了摸师父的鼻子,已经没有了呼吸。
末黄昏感到害怕,整个山谷空了,巨大的黑暗爬上心间。她双手颤抖着抱起师父,师父轻飘飘地贴在她的怀里,第一次亲密的接触,竟然是阴阳两隔。
她头痛欲裂,迷糊之中她把师父抱到不曦谷位于茉莉花园附近的湖边。直到此刻,她才忍不住痛哭,她知道这是师父最爱的地方。
她返回师父的树屋找出那件师父最爱的灰色风衣,她给师父换好衣服,又抱了一会,最后使出使出一招“苍海桑田”将师父虔诚地抛向深不见底的不曦谷湖底。
只剩一个人了。真正的孑然一身。没有了师父,她没有了方向。她在师父的树屋里静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直到哑姑出现在不曦谷。
哑姑找了半天终于在树屋看见末黄昏,她作出一个疑问的手势。
末黄昏忍受着头痛,低声说:“我师父仙逝了。”
哑姑从桌子上拿起纸和笔,写道:“为什么?”
末黄昏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她一开始就接受了师父自然死亡的想法。
“不知道。”末黄昏抬头看了看哑姑,她带着黑纱看不清她的脸。
哑姑又写道:“你今后打算去哪?”
末黄昏答:“不知道。不过你以后可不可以还像以前一样每月来两次吗?”
哑姑点头并不再发问,她默默退出了房间。
末黄昏迷糊间,发现师父的床榻上有一根枫柳树的树枝。她仔细看了看树枝,发现上面有字。
那是师父用茉莉杀刻上去的字,上面写着:“三十三年后,我在,你不在,你又在何处?”
狮子座流星雨?末黄昏慢慢想起那天和师父看流星雨的一些细节。
师父自始至终都没怎么说话,但也说了几句话。流星雨出现的时候,师父说,当然并不是对着她说,倒像是自言自语,她说:“你啊,就是好奇心太强了。”
那场流星雨结束后,她对末黄昏说:“答应师父三件事,第一不要杀人,第二不要轻易爱上任何人,第三不要告诉别人我是你师父。”
师父的言行一向古里古怪,当时她没觉得师父的行为怪异。
事实上,她一直没有细细思考师父这个人。从她记事起师父就在,她一直在,冷冷的,像一块玉。她小心翼翼地将玉戴在手上,却从来没有研究过这块玉的来历。
如今师父死了,她的一生就在她的眼前。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组成一个鲜明的形象:师父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要隐居在山谷?
她重新打起精神,将失去师父的伤痛暂时放到一边,她要重新了解师父这个人,她要去闯荡江湖,她要活得潇洒并快乐。
第二天,她穿上灰色风衣,收拾好行李,飞过村庄,一直飞到“且醉”酒坊。
酒坊门口空无一人。她掀开帘子,一阵巨大的力量将她吸进去。
“女侠?你好像来得不是时候。”青游手里提着一把彩虹剑,正和一群光着膀子的粗汉对峙。那天那个性格急躁的年轻男人挡在青游的前面,手里也拿着一把彩虹剑。
末黄昏一个飞跃,飞到酒坊大厅的房梁上,一个转身,酒坊里飘飘荡荡全是枯叶,接着是一声声痛苦的哀嚎。那群粗汉的脸上血液像是红色细雨般喷涌。
“老大,又是这个邪门的女人。”上次那个老大说。
整个酒坊散发着茉莉花的香气,一地红色。
青游收起彩虹剑,气呼呼地说:“女侠,你出手也太快了,就凭这几个蠢猪能将我们怎么样?”
末黄昏笑着说:“姑娘,原来你会武功,看来是我太心急了。”
“青游,这位是?”那个性格急躁的男人也收起剑,走过来向末黄昏抱拳行礼。
“一个朋友,请问女侠怎么称呼?”
末黄昏想了想说:“未清晨,敢问两位怎么称呼?”
“青游,这是我哥哥青木。”
他们全然不顾那群粗汉的不耐烦和进退两难,简直快要忽略他们的存在般继续聊天。
那群人见他们如此蔑视他们,捂着脸,慢慢退出酒坊,临走时放言:“算你们狠。”
没有人问起末黄昏为何出现在酒坊,青游给她安排了住宿和吃食,就不见了。青木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在酒坊后的花园见到末黄昏。
“你武功如此厉害,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末黄昏回头,看见一张羞涩的脸。
“在这里,武功厉害的人都必须被人知道吗?”
“当然,我们这里是赫赫有名的武林镇,每年都有武林大会,然后通过比武选出这一年武功最厉害的人为武林盟主。”
“我对武林盟主不感兴趣。”末黄昏有点累了,她想休息。青木知趣地和她道晚安。
第二天她发现她带着黑纱穿着紫衣的画像贴满全诚。只不过文字里没有提到她的武功,可能她的武功无法描叙,她出手太快,也许只有那个差点成了武林盟主的人能认出她。
又一个夜里,青木又找末黄昏聊天。聊到无聊处,酒坊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青木听见笑声,欢快地说:“看来今夜不会无聊了。”
末黄昏跟着青木来到酒坊中央,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正盯着她看。
“这是谁?三天不见,你居然金屋藏娇?”那个男人一只大手拍在青木的肩膀上,青木一个躲闪,一个健步后退稳稳站在一张酒桌的上面。
“武功也精进了不少。”他的眼睛始终没有从末黄昏身上挪开。
末黄昏感觉血液喷涌,双手不知所措地揉搓。那个男人比青木年龄稍大,麦色的皮肤,透亮的眼睛,发干的嘴唇裂开一道道口子,他就是那个被她毁掉的武林盟主。
他毫无礼貌地上前和末黄昏打招呼,脸几乎快贴近末黄昏的脸。末黄昏一个脆生生的巴掌打在那个男人脸上。
青木傻了眼,他拉住那个男人,说:“这是我的朋友,你真是活该。”
那个男人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嘻嘻的说:“你长得可真漂亮。”
“清晨,这是我的兄弟,你们别闹了。”
“这个人太无耻了,我手痒而已。”末黄昏终于开口说道。
“无耻吗?我吗?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那个男人说。
“西风傲,麻烦你正经点。”青木急得一头汗,他有点控制不住局面了。
“我叫未清晨,刚刚得罪了。”末黄昏抱拳行礼。
“哈哈,不得罪,你很意思。我叫西风傲,认识你很高兴。”
当下青游回来了,进门的时候她还一脸闷闷不乐,抬头看见西风傲时,瞬间欢快地向着他奔过去。
“傲,你来了。”青游几乎是扑过去。西风傲一个后退,双手抓住青游的手,避免了一场拥抱。
这时青木已经拿来好酒,四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聊天。
末黄昏从小到大没有一个朋友,她独来独往习惯了。但她喜欢喝酒,他们三个兴奋地说着很多话,她只在一边笑着并喝酒。
“喂,你这样喝,会醉的。”西风傲拦住末黄昏喝酒的杯子。
“女侠,别理他,我们继续喝。”青游的酒量亦是惊人。两人男人看傻眼了。
那就喝呗,四个人一直喝到天亮。
当他们醒过来的时候,整个酒坊被一群黑压压的粗汉围得水泄不通。
末黄昏最先醒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她躺在西风傲的怀里。
“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末黄昏整理好头发和衣袖,接着不由分说地用茉莉杀的功力用枯叶刺向围绕在她周围的人。
“金主,她总是出手太快,手下已经忍了很久了,好歹让咱们说几句话啊。”
末黄昏准备使出第二招,发现双手麻木,接着眼前一片黑。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一个男人笑着说:“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不怕传出去被江湖人笑话啊?”
末黄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巨大又舒服的床。她从小在狭窄的树屋里睡觉,这张床在她眼里算是巨大了。
“你醒了?”末黄昏听见那独有的笑声,知道来人是西风傲。
“我怎么了?”末黄昏从床上坐立起来。
“看来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那帮孙子居然对你下药。”
“女侠,知道江湖险恶了吧?”这时青木和青游也来了。
“他们是什么人,怎么老是阴魂不散?”末黄昏这才关心起这些人的来历。
“就是一群丧人,无所事事专门找茬的武林渣渣。”
“他们都死了吗?”末黄昏关切地问。
“要不然呢?你……你该不会还没有杀过人吧?”西风傲又大笑起来。
他已经认出她,原来她就是那个神秘的打完人就溜走让他颜面扫地的武林盟主。
“我从来不杀人。”末黄昏犹豫着要不要将他们视为知己,是否告诉他们关于师父的事。
“那别人想杀你怎么办?”青游好奇地问。
“我有一流的轻功,可以跑。”
“你还会轻功?我看你的武功路数清奇,但你心思太单纯,江湖太险恶,即使武功第一也会有被杀的一天,谁不是如履薄冰?”西风傲没有笑了,他用一种极为严肃的口吻说完这句话,眼睛看向房梁。
“他们这么快就找到我们了?”青木诧异道。
“一群蚂蟥,不足为惧。”西风傲拔出尺命剑飞了出去。那是一把让人闻风丧胆的夺命剑,咫尺之间,不留活口。
“你不是把他们全杀了吗?”末黄昏问。
“蚂蟥是杀不完的,我只杀自动上门的蚂蟥。”西风傲利剑出销,房梁上掉下来一个人,只是少了一只耳朵,接着很多只耳朵掉落在地。
末黄昏一阵恶心,青游笑她:“女侠,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吧。”
末黄昏一个转身,几乎是瞬间,所有藏在屋顶上的人都掉落下来,一个个痛苦哀嚎,他们的脸上是一道道血液喷涌的伤口。
“我不是胆小,我只是嫌弃他伤人的方式太恶心了。”末黄昏定定地站在那群粗汉前面,眼睛看着西风傲。
“好,我恶心,行了吧。”西风傲说。
那群人落荒而逃。西风傲第一次没有在打斗中杀人。他开始喜欢这个不知来历的武林盟主,真的是毫无心机,率真又危险。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一群人?”西风傲看着青木说。
青木看着青游,青游低着头,眼睛里蓄着泪水,说:“都是因为我,连累你们了。”
四个人又开始喝酒,这次是坐在那张巨大的床上。
原来几个月前,青木爱上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他是邋遢派掌门人宋炸的儿子,虽然邋遢门的人个个长得粗蛮丑陋,可是掌门人的儿子宋裂却长得英俊潇洒,一身正气。
“那些渣渣都是派来杀你的?”西风傲已经喝醉了,他的酒量实在没法和这两个女人比。
“他们不是要杀我,而是要玷污我,他以为这样他儿子就不会要我了。”
“居然还有这么卑鄙的人。”末黄昏喝酒间只说了这一句话。
第二天,末黄昏一早就离开了。西风傲提着剑追了出去,回头对青木说:“糟了,她一定是去找宋炸了。”青木说:“我们不过才认识几天啊。”
“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西风傲说完这句,人已经在几里之外。
末黄昏能去哪?城市也让她无聊,不如自己找点乐趣。她一脚轻踏过黛色屋顶,等着宋炸起床。这个长得像一只水桶的男人睡到午后才起来。
宋炸迷迷糊糊坐起来,发现一个带着黑纱穿着灰色风衣的人坐在床前的桌子上。
没等他诧异或者发出诧异的疑问,他的双手血涌如雨丝,清香如茉莉。
灰衣女孩看着他惊恐的表情,说:“放心,我不会杀你,但算是给你提个醒,放过青游,既然你儿子和她真心相爱,不如成全他们。”
宋炸刚想说点什么,灰衣女孩就不见了人影。他觉得自己见鬼了,但从此再也没有派人去骚扰青游,但却断绝了和宋裂的父子关系。主要是因为面子上拉不下,他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坏蛋,怎么可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输得一派涂地呢?
西风傲哈哈大笑起来,他总算找到了已经修理完宋炸的末黄昏,说:“你这样子闯江湖,挺有趣的。”末黄昏说:“打得过就打,打不过我可以跑啊。”
“不如我们一起闯荡江湖吧,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西风傲说。
“不了,我还是喜欢独来独往。”末黄昏想起师父的话,那句“好啊”卡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可能就是师父口中“不要轻易爱上任何人”当中的那个人。
她知道他可能已经认出她,他可能在观察她,他也有可能随时出卖她。那天她站在人群里看他打败所有的人,她当时想的不是打败他,而是用打败他的方式走进他的生活。
爱,哪有什么轻易和不轻易之分?现在看来,爱在瞬间就决定了,此后要么继续,要么遗忘。
此后,她每日飞行于不曦谷和城镇之间。没人能够打听到她的行踪,她飞得太快了,也没人知道她的任何来历,只要他不说,她就可以继续过她想要的生活。
至少从未有人死于她的茉莉杀,也没有人在血液喷涌时和她说过话,她不按江湖规则来,也没有什么礼尚往来的切磋,她喜欢的就是简单,快速,一招制敌。
知道她真实名字的人,一个人都没有。如果有,她也是叫做未清晨。
但知道她叫未清晨的人世界上只有三个人。
突然有一天,她的名字天下皆知。从前她想要逃离不曦谷,现在她又想逃离江湖纷争,哪有江湖不死人,而她偏偏从不杀人。
后来,她总算知道那个把她的名字卖出去的人是青游,而不是别人,很快她原谅了她。
青游和宋裂私奔后,日子过得非常拮据,宋裂吃喝嫖赌样样通,青游只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
宋炸一直在寻找她,万元悬赏她的名字。那张告示和那张寻找“武林盟主”的告示并列贴在武林镇的大街小巷。青游就在私奔后的甜蜜时光里,和宋裂说过一次,宋裂用这条非常有价值的信息换来了他老爹的原谅,又回家去了。
末黄昏几乎在瞬间接受了似乎天下人都在找她的荒谬,那不过是一个本末倒置的她。
再后来她遇见一个向她挑战了九次的年轻人,年轻人最后累了,说:“求你杀了我吧。”
“不,我从不杀人。”末黄昏没有杀他九次,最后那个年轻人自杀了。
末黄昏受了很大刺激,这个人也算是间接被她杀死,她最终还是违背了师父的意愿。
这是世人逼她的,就像她喜欢西风傲,却又将他推开,就像推开一团温暖的风和一场夏日的雨。她累了,天下第一又如何?她根本就不知道她活着的意义?
她只能像幽灵般晃荡,寂寞等死。师父这个人却在记忆中更加鲜明,尽管除了她所知的,她对师父还是一无所知。师父说,将来你要是杀人了,你就不是我徒弟了。
她慢慢活成师父的样子,她哭了,她好想师父。师父说她是一个天才,要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天才,她才没有耐心教她武功和念诗。
江湖上人之所以不知道茉莉杀,那是因为茉莉杀是师父独创的武功,为她而创的武功。
她是师父对江湖心灰意冷后从某个家徒四壁的农家偷来的孩子,八岁的时候师父坦诚地告诉她,她竟然没有责怪师父。
她三岁就学会了轻功,能从一棵树飞到另一个树,五岁能背诵《古诗十九首》,十三岁就已经掌握茉莉杀,此后都是精进。
回忆也像一场茉莉杀,血液喷涌,散发着回忆酿酒般的醇香。
什么武林盟主,什么爱一个人, 什么朋友,都了无生趣。她终于理解了师父为何明明心中念着一个人,却把自己锁在不曦谷。
一晃三十三年后,当她独自坐在怡然亭等待那场狮子座流星雨的时候,江湖已经忘了她,这一届武林盟主消失了,还有下一届。
而她依然记得很多事。记得西风傲,记得她每次行侠仗义后人们来不及诧异的表情。
那天,她从下午一直等,直到晚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飘然而至,那个人居然是师父。
“师父,你还活着?”
“我怎么会死?那天我只是走火入魔而已,傻姑娘。”
“我不是姑娘了,那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活着?”
“这不叫骗你,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没有我你会做出更好的选择。江湖其实很无聊,杀人和爱人一样无聊。”
“可是师父我杀人了,我也爱上一个人了。”
“杀人非你所愿,就像爱人。”
“那根树枝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指的是?”
“那你爱过谁吗?”
“谁没有爱过!”
这时天空划过蓝色流星,师父说:“快属个愿!”
“师父,不用许愿了,他来了。”
月光下,两个不再年轻的身影如同魅影般在古树间穿梭,时而有茉莉香,时而有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