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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我的房里有其他女人

2017-01-01  本文已影响2442人  离影疏落

本文参加【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征稿活动,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我的房里有其他女人

01 口红是谁的?

这天,咨询室来了一个30多岁的年轻男子,名叫吴悠。吴悠是个魅力男士,身材标准,穿衣极有品味,有种低调的奢华。他的眉头微蹙,显得心事重重。

“医生,你觉得我是不是有病?”

董笑嫣事先看过他的预约资料,其他信息他都填得很仔细,唯有自身问题语焉不详。

“吴先生,你先别紧张。你还没开始跟我谈论你的问题,所以我也无法下判断。能详细说说吗?”

“我的房里有其他女人。真的!”吴悠强调。想必他之前与别人谈过,但没有获得信任。

“嗯。请你详细说说。”

受到了鼓励,吴悠继续说下去。

我出生农村,上有三个姐姐,我爸妈为了生我,吃了很多苦头。家里贫困,为了培养我,姐姐们也付出很多,早早就辍学去打工。因此,我非常努力,毕业后进入一家大型外资企业,通过不断努力,坐到了部门主管的位置。我一直努力工作,这样才能回报我的家人。我给父母在城里买了房子,给三个姐姐各留了一笔钱。这些年,我每天只想着怎么更好地工作,赚到更多的钱,甚至都没谈恋爱。我一个人住在单位提供的单身公寓里,平时工作忙,打扫卫生的工作就交给了钟点工女工。

偶尔,我会在房间里发现一些女孩子佩戴的饰品,在卫生间也发现过使用化妆品的痕迹,但我并没有在意,只是想着这钟点工还真时髦,干着粗重的体力活,还不忘扮靓自己。本想着提醒她把这些东西收拾好,一来遇不上她,二来也觉得无伤大雅,便随她去了。

半年前,我交了一个女朋友。是我因工作认识的,人漂亮能干,对我又特别温柔。我深深地爱上了她。她也很爱我。她是热情奔放的女孩,提出要和我同居。但是我出自农村,骨子里比较保守,便婉拒了,没想到她觉得受了侮辱,非常生气。我怕失去她,就求她回来。

我们相处得很融洽,我已经决定跟她求婚。有个假期她回老家了,我特意去选好戒指,想给她一个惊喜。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她铁青着脸坐在床边,问我:“今天什么人来过?”

“没有啊,哪有什么人来过?”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这是谁的?”她手里握着一条口红,声音和手都在打颤。

“应该是钟点工的吧。她以前也常落东西。”我担心她,走过去抱住她。没想到她冷冷地推开我,“一个终点工会用香奈儿口红吗?”

“那我真不知道,我对女士用品没有太多研究。但家里真的没有其他人来过。也许她带了什么人过来也不一定。”

“是吗?”她冰冷得让我觉得害怕,“我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解释。因为这样的谎话很容易被拆穿。”

“我没有撒谎,我骗你做什么?”我又气恼又委屈,“那明天我们都不上班,在家里等她过来,你可以问问她。”

“好,我来问。晚上你也别出去。还有,手机也给我,免得你们事先串供?”

“什么串供?你当审问犯人吗?反正我什么都没做过,你要手机,你拿去就是。”我把手机丢给她,转身躺床上装睡。

第二天,钟点女工来了。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了她,她其实不老,35岁左右,很朴实,既没有带饰品,也没有化妆。我的心不知为啥就“咯噔”了一下,都说做贼心虚,但没有做贼,我也心虚得很。

“大姐,你是不是在这里落下东西了?”我女朋友客气地问。

“哦?没有吧。”钟点工有些困惑,“是什么?不过我反正也没有值钱的东西。”

“这支口红是你的吗?”

“您真爱说笑,像我这种干粗活的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谁看哪?再说,哪有那功夫。”钟点工开始拖地。

“那是不是你亲戚或朋友的?大姐,您别在意。就算你把朋友带来,我们也理解的。你看,你活儿多,估计想找个人唠嗑都得边干着活呢。这口红挺贵的,要丢了,估计人家心疼。”

“真不是我的。你看,这是丢东西,又不是偷东西,有啥不好承认的?”她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活。我心想这下糟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果然,钟点工走后,她又开始逼问。我很后悔,干嘛不直接撒个谎,说我姐姐来过呢。但是,房间里为什么会多出一支口红,我实在是解释不通呀。我只能赌咒发誓,对她绝无二心。像她这么聪慧冷静的女孩,怎么就变得那么不依不挠呢。最后还怀疑到了我和钟点工的关系上,我整个人都抓狂了。后来,我们辞掉了钟点工。日子也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不管她怎么疑神疑鬼,但那些事我从来没做过,她当然抓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这件事后,我们俩的关系大不如前,她时常会用那种冷冷的带着审视和讥诮的眼神看我,着让我很不舒服。可我知道,她是因为爱我,才会这样紧张在意。所以,我还是决定跟她结婚。婚姻是女人的定心丸,我相信,或者说我希望结婚之后,我们的关系会改善。

“你们未能如愿结婚?”

“是的,未能如愿,这次她彻底离开了我,坚决和我分手。不是捉奸捉双吗?她就这样捕风捉影抛弃了我……”他极力控制情绪,但还是哽咽出声。

02医生,你相信有鬼吗?

“我非常遗憾。你一定觉得特别痛苦和委屈。她这么果决,或许是越重感情的人,对感情的纯度要求就越高。”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她说她特别看重和我的感情,不能容忍这种背叛。可是,我真的没有背叛她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解释。”

“你先别着急,再说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我的再次求婚让她很开心,她请了假,回家置办嫁妆了。为了避免钟点工又落下东西,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决定自己打扫卫生。我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满怀期待地等她回来。我的幸福生活就要开始了。一想到这,我的内心就一阵狂喜。

那天,她比我早到家。我以为,等待我的会是一个温暖的拥抱。然而,她坐在沙发上,茶几上堆着一堆衣服,五颜六色。她的妆花了,显然刚刚哭过。

“我想,你得解释一下这堆衣服。为什么你的衣柜顶层会有这么多女人的衣服?”她声音有点变调。

我的头蒙蒙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我无法解释。可是,我更无法失去她。于是,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撒谎。

“那,那是我三姐的,她暂时放我这里。”

“是吗?”她望向我,冷哼了一声,“我真是好奇,你三姐比我还娇小的个子,这一堆特大号的衣服是她是怎么穿的?”我走过去拿起衣服看了看,衣服很新,但商标全部拆掉了,上面有淡淡的香水味。

“对不起,我撒谎了。我只是怕你生气。这衣服不是三姐的。我不知道这衣服从哪来,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不过这是事实,我没有骗你……”我语无伦次。

她没有理我,转身进房间搬出一个盒子,里面全是瓶瓶罐罐,都是女人的护肤品和化妆品。然后,她又走进卫生间,柜子里拿出了一支牙刷,淡紫色的。我瞠目结舌,不知道她是何用意。

“那么这些,你怎么解释?”

“这……这不是你的吗?”我明知故问,但脊背却阵阵发凉。我环顾了一下屋子,什么都没看见。可是,仿佛有另一个女人,长期生活在这里。她清楚我的一举一动,而我对她一无所知。心底涌起一股不安和恐惧,我不由冷汗涔涔。然而,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一定有人作怪。

她要走,我不让,她要解释,我给不了。于是我做了一个极其愚蠢的事情。我报警了。警察来看了我们的情况,临走时揶揄道:“先生,只见过东西少了报警的,没见过东西多了报警的。有些东西自己处理干净点,别来消遣警察嘛!警察管不了你们家这档子事。”我知道,他也讽刺我找小三。可是我真的没有!

她走了,离开我了。她把我当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只有我知道,我多么冤枉。

董笑嫣一直专注地听着,表示积极关注。倾听和关注是很重要的心理咨询技术。眼前的男子双手扯着头发,双肩耸动,似乎被一种巨大的痛苦撕扯着。董笑嫣轻轻拍拍他肩膀,对他进行共情:“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撒谎也是为了挽留爱人,可依然被抛弃,你感觉非常压抑、痛苦和委屈。”

“是的,太痛苦了,你都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

“可以想象的到。每个人遭遇到这种事,都会万般痛苦。甚至,感到巨大的恐慌。所以,你不必太压抑自己。”她鼓励他宣泄情绪。

“和你谈了以后,感觉心里舒服多了。医生,谢谢你。我想,不会有人相信这么荒诞的事情,谢谢你没有否定我。”

“我理解你。”这是个聪明的回答。不是相信,而是理解。

“医生,你相信有鬼吗?”吴悠冷不丁地说,他的表情有点狰狞,目光灼灼射来,和前一秒判若两人,不知道他突然回想到了什么。

董笑嫣诧异地望着他。在交谈过程中,这个男人虽然情绪波动厉害,一直陷在痛苦纠结中,述说的事情也比较荒诞,但是认知清晰,逻辑严密,完全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表征,怎么突然抛出个这么奇怪的问题。

“吴先生,看来你压力很大。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下次详细谈谈。这期间,希望你保持情绪平稳。鉴于您目前的情况,我觉得有必要告知家人,让他们陪同你。”

“医生,你多虑了。”吴悠神色松弛下来,“你一定以为我精神出了问题,这点你放心。只是家里出现的一些无法解释的怪事,让我有此想法。不过,我想一切都会有合理的解释。”

03怨灵纠缠

休息日,董笑嫣睡得昏天暗地。手机引吭高歌,却只叫醒了她的手指头,她挂掉来电继续安睡。如此反复几次,她带着满腔的起床气坐起身。世界上最缺德的就是扰人清梦。

“董医生,是我。”感受到电话那头的火药味,接待员马玲玲抱歉道,“你的来访者在等你。”

“玲玲,你搞错了吧?我今天休息,没有安排预约。”马玲玲这丫头总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董笑嫣不忍对她发飙。

“是是是,我知道。”

“知道还打来干嘛?我睡觉。”

“可是,他已经来了。看状态很不好。”她压低声音,“我看着怕怕的。他今天无论如何要见到你……正坐着不走呢。”她声音更低了,“就是上次失约的吴先生,电话都联系不上那个。”

董笑嫣更郁闷了,上周五她等了一整个上午,他恁是人应不见,电话不接。今天又火急火燎地来了。她最看不惯这种不重约定、随心所欲的人。这一点,和许子峰很像。

“你没告诉他预约时间是不能擅自更改的吗?玲玲,不是我说你,像这种情况你一定要挡回去。这样的先例不能开。你开了这个先例,到时候其他人若不遵守约定,我们中心还怎么做生意?”董笑嫣总算清醒了,说话开始像连珠炮。

“我说了,没用。你不知道情况……要不,你和他说。”

“医生,我今天必须见到你,必须,我可以付三倍价钱!”

若没有极好的心理学素养,以董笑嫣的个性估计已经跳脚。什么玩意儿,以为多出点钱就可以不讲规范不讲原则。不过,如今深谙情绪原理的她明白,吴悠提出增加报酬,只不过说明他此刻迫切想要得到帮助。

“吴先生,听得出来你很着急……”

“是的,我很着急,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可以半小时候过去。你安心等待。但是,有件事我得说清楚。我今天接受咨询,不是因为你的三倍价钱,而是因为你需要帮助。咨询费我不会多收。”

“好,好,谢谢你。”

一向修剪得体的吴悠,今日胡子拉渣。很眼圈浓重,两颊凹陷,看着消瘦许多。

“医生,我脑海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吴悠坐沙发上,动作僵硬,非常紧张。

“那就从你上次失约开始吧”

第一次咨询结束后,吴悠回到住所,看着那一堆衣服和女人用品,浑身不自在。虽然他受过高等教育,但小时候在农村生活的时间很长,村里各种鬼怪传说和驱鬼仪式潜移默化间就扎根在身体里。即便他后来去城市求学,受过科学理论的洗礼,但有些东西是难以连根拔除的,这一点,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

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压抑了,何况,这段时间他本无心工作。他向公司请了假。他一直工作勤勉,没有请过假,休假时间累计达到十多天。吴悠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调整心情,也回家陪陪父母。医生不也建议他和家人在一起吗?

父母一直宝贝他。从小那就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吴悠的轻微改变都逃不过他们锐利的双眼。

父母忙上忙下,给他做各种可口的菜。家住得偏远,许多菜要到镇上买。刚好三姐前些日子怀孕,他丈夫便不让她做工,在家安心养胎。一个人呆着无聊,她就来父母家转转。

“你去给你弟弟买些鱼和肉。”吴妈妈说道。

“我吗?”三姐手里的包都还没得及放下。

“就你啊,不不是骑电瓶车来的吗?骑过去买下很快的。”

“妈,我怀孕了……”

“怀孕连菜都买不了?搁我那会儿不得全家饿死。哪那么娇气。快去快去。”妈妈不容分说。

“妈,我自己去。让三姐歇着。”吴悠立马跳起身,“三姐,钥匙给我。”

“那还是我去。”三姐赌气道,“妈统共就你这么个宝贝,你有个闪失,我担待不起。”

孕妇忌情绪激动,吴悠赶忙打圆场:“姐,你们也是爸妈的宝贝。”

“宝贝?”三姐有些不屑,“我能活着,是我命大。要不,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沟壕里埋着呢。”三姐一直低眉顺眼,估计是因肚里孩子的缘故,脾气也见长了。

“你这死丫头,回到家里就尽瞎说话。”妈妈嗓音高了八度,“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赶紧回家去,别在这儿瞎晃……”

“走就走,谁还爱来啦。”三姐带着哭腔,拎包就走。

“三姐,三姐……”吴悠追出门,她早已开车绝尘而去。

“生了三个‘填茅厕’的。还好最后肚子争气,生了你。”吴妈看着儿子,无限欣慰。

父母和村里无数的人一样,重男轻女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虽然吴悠是男的,但他无法坦然享受这种优待。他很希望父母对三位姐姐不要那么苛刻。在吴悠的印象里,父母像吸血鬼一样,敲骨吸髓地压榨三个姐姐,把得来的钱全都花他身上。姐姐们工作多年,有时候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买上。而吴悠的生活用度,却与镇上小康之家的孩子无异。父母心安理得,他却寝食难安,压抑地闯不过气来。他看到太多的例子,女儿无比孝顺乖巧,为家庭奉献,而儿子好吃懒做,极端不争气。

吴悠认为,那些儿子们并非完全都是因为恃宠生娇,而是潜意识里幻想通过自我堕落的方式,让父母失望,好使他们将爱匀给自己的姐妹。但可笑的是,不管这些儿子多么烂泥扶不上墙,父母还是一心为他打算,盼着他能浪子回头。所以,吴悠告诫自己,他无法阻止父母对姐姐们的剥削,也无法阻挡父母对他的付出,那么,他唯有鞭策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更有意义,用自己的方式补偿姐姐们。

男尊女卑,这是毒瘤,然而多少人病入膏肓。吴悠以为城里人不会这么愚昧,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自从二胎开放以来,再生二胎的基本是头胎生了女儿的人。像这种情况,很多人会进行性别筛选,若验出是女孩就果断打掉。也有头胎生了男孩的,渴望再拥有一个女孩。这类人,都会顺其自然,不会检验性别。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尚且如此,何况视传宗接代为最高人生意义的村民?

他的父亲吴为民见儿子印堂发黑,坚持要他去“吴瞎”那算命。“吴瞎”七八十岁了。听村里老人讲,因他小时候不懂事泄露天机,遭受天谴,因此瞎了一只眼。他几十年来都是远近闻名的“神算子”。

吴悠不喜欢这些,不过父母已经年迈,而他们思想注定有局限性,他一般不会拒绝陪着他们求神拜佛,自己不放心上便是。

“看你脸色,怕有大祸。”吴瞎面色凝重,“近来身边可有怪异情况?”

吴悠知道,算命人最喜欢故弄玄虚,以便察言观色。但想到家里的种种怪异情状,心还是“嗖”地一凉。

吴瞎煞有其事地拿出命书快速翻阅。眉头皱得更紧,嘴巴猫得要咬出血,似有重大为难之事。

“先生,如何?”吴为民已按捺不住。

吴瞎只摇头:“冤孽,冤孽啊……”他浑浊的独眼盯住吴为民,显得古怪恐怖,“你可做了什么孽?寻上你儿子了。”

“我没有。”吴为民很肯定地回答。

“是怨灵。”吴瞎声音喑哑,“纠缠已不是一朝一夕。”他的目光继续在吴为民脸上逡巡,“你再往远的想想。”

“这个……”吴为民皱眉凝思,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又摇头否定,“难道是她?不应该吧?”

04洗澡水还是夺命汤?

吴为民给吴瞎使了个颜色,两人到里间谈。滑稽的是,这两人都有些耳背,就以为人家也是听不见的。开始声音确实小,后来就越来越大声,不断传入吴悠的耳里。

“可有啥法子?”吴为民有些抱怨,“这算哪门子的作孽?这若算,村里有几个人没造孽?老祖宗那会儿,不就一直这样。”

“那得看因缘际会,有些立马往生了,自然没怨气。”

“就算造孽,也是我造的孽。找我儿子干嘛?”

“估计是没想通。”

“那如何是好?”

“做法事超度,帮她往生。只是流连世间时日太长,只怕不易……”

“您就照直说呗,钱不是问题。就这一条命根子,上刀山下油锅都得护好他。”

“那成,我替你办得妥妥的。”

“那我就安心了。这点是心意。娃子平安了,再重谢你。”

“那你要……烛台一对……大金纸……”

声音突然低下去,吴悠听不太真切。怨灵?报应?吴悠有些稀里糊涂。父亲是个老好人,不可能做出伤人性命的事啊。他感觉事情蹊跷。

回去的路上,吴悠想询问详细情况。父亲却只打“哈哈”。

“没事没事,你别多想,我处理。”

吴为民倒不是觉得自己真造了多大的孽,不敢让人知道,只是认为这事晦气,谁也不会拿出来讲。

吴悠心中有百般疑惑。虽然吴瞎讲话神神道道,然父亲当即决定做超度法事,而且不在乎代价,这不得不引人好奇。另外,这段时间遭遇的古怪事情也让他精神恍惚,判断力大大下降。他决定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问母亲石玉珍。不可行。他和父亲一个鼻孔出气。

问大姐。对!问大姐。

吴悠给大姐拨了个电话,嘘寒问暖,东拉西扯后,总算切入正题。

“姐姐,爸爸以前有没做过什么害人性命的事儿?”

“你说呢?”大姐几乎笑出声,“爸爸那种人,人家就算把屎拉家门口,他都自己拿簸箕倒掉,哪干得出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情?”

吴悠把自己在吴瞎家经历的一切详细讲给大姐听。大姐沉默了。

“大姐,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吴悠追问。

“是有这么件事。”大姐徐徐说道,“你本来还应该有个姐姐。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吴悠头皮一阵发麻,感觉头发一根一根往上竖起。他是听过这种事,老一辈的人干起来绝对不心慈手软。虽然现在这种事很少,但偶尔还有发生。

“她有点高低脚,关键是她是个女孩,所以……”大姐哽咽。她打小就知道这件事,只是那时并不觉残忍,也不难过,直到自己有了孩子,她才知道那有多残忍。

“她怎么了……”吴悠自虐似的明知故问。

“脐带都没剪,直接丢山沟里了。弟弟,你的生日在冬天。”

“你的意思是……”吴悠身体开始颤抖,冷汗直冒,全身濡湿。

“是,她是你的双胞胎姐姐……”

吴悠挂了电话,跌躺在床上。

双胞胎姐姐?在生命最初的时间里,她曾与他朝夕相拥,共同呼吸。她是他接触的第一个人,建立亲密联系的第一个人,甚至早过妈妈。

这么多年来他,每每看到双胞胎兄妹或姐弟,他总会莫名心痛,莫名失落,甚至泪流满面。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了。我们会忘记具体的事情,但不会忘记感觉。那种感觉寄存在每一个细胞里,提醒着你所经历的一切……

当天夜里,吴悠就开始高烧不退,意识恍惚,不断说胡话。

“姐姐,对不起……姐姐,对不起……”

“姐姐,你别走……”

吴为民夫妇只觉头皮发麻,脊背发凉,总觉得有一双冰手抚过脊梁,甚至透入心脏,可又什么都看不见。

“你个鬼丫头,死了几十年了还不安身!”吴为民怕极反怒,“有本事冲老子来,缠着你弟弟算啥本事?”

“你出来啊!出来啊!……”吴为民上蹿下跳,大呼小叫。

“出……来……出……出……来”夜空中回声无比诡异,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应声而出似的。

石玉珍坐在儿子身边,缩成小小的一团。数落女儿泼辣劲儿消失殆尽。她紧紧握着儿子的手,手心完全汗湿。

一辈子低眉顺眼的吴为民,平生只发过这一次大脾气,针对他已死去三十多年的女儿。这辈子,他也只伤过一条人命,那就是他亲生女儿。然而,在他的观念里,在他许许多多的同辈父老的观念里,那并不是一条人命,甚至算不得一条命,活埋一只阿猫阿狗,他们或许还有些许不忍,而对女婴,他们是可以痛下杀手的。谁让她们不会投胎,投成个累赘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吴为民立马出门寻找吴瞎。他原打算做场法事超度她,让她早日轮回转世,没想到她如此不识好歹。干这事的人不止他一个,凭啥别人都可以安稳度日,就他要被搅得鸡犬不宁。吴为民郁愤难平。他当了一辈子的好人,任何不公道的事他都隐忍。而这次,他怨气冲天,怒不可遏。有种人就是这么奇怪。在外竭力营造好人的形象,唯恐落人口舌。而对自己人,尤其是比自己弱小的亲人,却万般苛刻尖利。

吴瞎一定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吴瞎当然有办法。他浑浊的独眼望着着惊魂未定,怒气犹盛的的吴为民,意味深长地说:“办法是有的。只是太损阴德,于你阳寿有伤。”

“我都这把年纪了,不怕少活几年。”

“那,你就把她尸骨挖出来,挫骨扬灰,她便再也无法作怪。”

“用火有讲究,我给你一个火折子。时间也有讲究。”吴瞎拉开窗户,往天边望去。吴为民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除了阴郁的云,什么都没有。

吴瞎皱起眉头,掐掐手指,说,“得两日后。”

吴为民把一个充实的红包压他手上。

接下来的两天,吴悠一直迷迷糊糊地昏睡着。吴为民和石玉珍日夜守护,无法合眼。他们盼望着时间赶紧过去。

尸首就埋在山沟旁。

这个古老的村庄,一直有杀女婴的传统。早前主要是因为没有避孕措施,婆娘总是一个接一个地怀孕。男孩可以增加劳动力,也可以壮门楣,没人敢来欺负男丁多的人家。而后来,则是因为计划生育逼得紧,罚款交不起,又极想要男婴,唯有对女婴痛下杀手。

村里医疗设施落后,村民贫穷,大多数人在家生产。临盆时,烧一大桶水。落地的若是男婴,这就是洗澡水,若是女婴,这就是夺命汤。

这女婴本就多余,何况还带有残疾,这样的家庭,再容不下一个托油瓶。只是吴为民终究不敢直接淹死一个活物,他翻过山,把她放在山沟边,这样,她的哭声就不会破坏他得生儿子的喜气洋洋。

第二天,他就地挖个坑把她埋了。从此,他再不来这个地方。古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这里早已杂草丛生,他还是可以轻易挖出她少得可怜,也小得可怜的尸骨。

一切处理妥当,吴为民疲惫地回家了。儿子已经清醒,正坐桌边喝粥。吴为民心下喜不自胜。吴瞎果然是半仙,这个法子太有效了……

董笑嫣听得悚然心惊:“那后来呢?”她几乎本能地脱口而出。当然,这不太专业。一个咨询师,所提的每一个问题都应该指向治疗,而不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这件事,带给你什么感觉呢?对你造成什么影响?”董笑嫣及时调整了情绪。

“这件事后,她并没有消失。反而彻底激怒她了……”

05 两个灵魂

“你说激怒她了?”董笑嫣意味深长地问,“她是谁?”

“你这是明知故问。”吴悠不满,“就是她……”

“你始终没说她是谁。”必须让吴悠正视这个问题。他所怀疑的“鬼”就是他的双胞胎姐姐。他一直以“她”相称,在竭力逃避与她最紧密最本质的联系。这或许是为了降低恐惧,或者是为了逃避其他更复杂的情绪。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作为心理咨询师,她得让这些东西明朗化,让来访者敢于直面真相和内心。

“我不说你也知道。”吴悠不肯说出口。

“我知道她的身份,但是,我不知道你心里如何看待她,如何称呼她。”董笑嫣坚持。

“她……她是我四……姐。”吴悠很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你具体说说,近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你觉得她愤怒了。”董笑嫣运用“具体化”咨询技术,希望通过他具体的描述,看清问题所在。

公司催我回去上班,临走前,我爸很肯定地跟我说:“放心回去上班,这次回去,一定平平安安,啥事都没。”

“本来就没事,是你们瞎操心。”我已习惯报喜不报忧。

回到住所,我本能地感到不安。倒不是感到特别害怕,反正心绪复杂,我讲不清楚。我翻箱倒柜,把屋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这次真的没有任何异样。我松了一口气。心想,难道吴瞎不全是装神弄鬼?真有两下子?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我爸采取了那么极端的处理方式。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特别沉,连梦都没做一个。早上醒来,看到阳光透过绿色的窗帘,温暖而清新,觉得生活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决定,去把我女朋友找回来。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她原谅我,相信我。

然而,去卫生间洗漱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我……我吓坏了。直接往后跃去,后脑勺撞到了墙壁上。这下,我完全清醒了。我想,一定是我眼花了。

镜子里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呢?我再一次凑到镜子前,镜子里的女人也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我。

她画着很粗的眼线,睫毛刷得又密又长,皮肤细腻,口红颜色很艳,是那种枚红色。虽然妆有点花了,但整个妆容还是有种魅惑的风情。只是,那发型与此十分不搭。头发很短,接近寸头,且有些蓬乱。

我只觉头皮发麻,胸口憋闷。我伸手摸那种脸,她也伸手摸我。我急忙回手摸自己的脸,她也收回手。所有的动作都和我一模一样。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镜子里那个人就是我!

“是谁?是谁恶作剧?给我出来,给我滚出来!”我冲到客厅大喊大叫。接下来,把房间每个角落都翻了,看看是不是有人藏在那儿。当然找不到人。大门还是反锁的,我住在17楼,不可能有人爬窗进出。

那只有一个解释。

那……

那……根本就不是人!

大惊之下,我颤抖着打了个电话给我爸,问他到底做了什么。在我再三询问之下,我爸总算断断续续讲出实情。

挫骨扬灰?

窗外艳阳高照,我通体冰冷。每个毛孔都往外透着凉气。我环顾四周,我觉得她就站在那儿。她的面容,她的神色,我都一清二楚,就是镜子里那副模样,或者说,就我现在这副模样。只是,我看不到她。然而,她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我一遍又一遍地洗脸,几乎脸皮都要褪下一层。手机不停地响着,是老总。

“吴悠,洪门置业那边的业务你下属谈得怎么样了?赶紧过来一趟。这笔业务很重要,我希望你亲自跟进。”

我嘘了一口气,换好衣服出门。

老总已经在办公室等我。看到我来,很客气地邀我坐下。他把一份文件递给我。

“这是洪门置业的需求表,你再拿回去好好研究,务必拿下。你下属的办事效率不够高。”

老总站到我身旁,指着计划表,继续讨论业务。开始时,我还应对自如。渐渐地,人就有点迷糊起来……

“吴悠,手往哪放?”老总的声音有些气恼,脸上的神色尴尬而嫌恶,“你给我出去!”

“老板?什么事?”我有点纳闷。脑子好像断片了。

“看来流言都是真的,你果然果然……”老板似乎费了很大气力,才把要冲口而出的话给压下去,“你的私生活我不管,但这种做派,不要给我带到工作中来!出去。”

我莫名被训斥一顿,回到办公室发愣。以前总是埋头工作,很少关注同事。这天,发现许多同事都神色异样地看着我,似笑非笑,意味深长,我很莫名其妙。

“小张,大家今天这是怎么了?”

小张是我助手,平时要比其他人熟络些,这孩子虽然圆滑活络,对我倒肯讲实话。

“哥,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他看我一脸疑惑,便不再卖关子,“哥,你今天对老总干啥子了?难道那些流言都是真的?”

“啥流言?”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哥,你这就不对了。你若不跟我讲实话,我也是没法跟你讲实话的呀……”

我大概猜出了点什么,虚汗直冒:“我是真不知道,你好好跟我说说。”

“真的?”小张有些将信将疑,“哥,我就有啥说啥啊。说不好,你别炒我,更别揍我。”

“好。”我料到这些事情会比较让人难堪,但还是受虐似的想听一听。

“哥,你看,你是讲究人。这皮肤,保养得溜光水滑的。人长得又高又帅。开始吧,好多小姑娘暗恋你呢。赞你有品位。至于,你用女士的香水……”

这哪跟哪,我几时用过香水?我想到我女友在家里翻出的瓶瓶罐罐,有点明白了。我这皮肤,并非天生的好,而是她刻意保养的。至于香水味,很可能是经常闻,自己都习惯成自然,嗅觉不灵敏,闻不到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她经常上我身?

“后来,后来人事部的小王追咱们部门何梅。这不何梅对你有意思,他追不上嘛。就想从你身上挖点猛料,好让何梅死心。没想到,没想到哥你这么不经挖……”

“你说什么?!”我惊得眉头突突直跳。

“也没啥。哥,你别着慌。他就是看到你在夜店……要说这年头年轻人逛夜店很正常……工作忙,谁还没个需要呢……这问题不就在于在于……”小张看着我的脸色,寻思着要不要说下去,“这话说到这儿,就不用我再讲那么直白吧。哥,你自个儿心里门儿清。”

“说下去,问题在哪?”我揪住他领子,想证实自己的猜测。

“哥,你先放手,放手……”小张挣脱我的手,惊魂未定,“问题是你打扮成女的,专跟男人跳舞。”

“胡扯!人有相似,再说,夜店那种灯光,怎么确定人就是我?”我不敢相信。

“哥说得对。偏这小王是个死心眼。他早料到以哥这样的人品,大家不会信他胡扯。他就一直跟着你,直到你到一家老房子换了衣服出来。哥,他是说得活灵活现。他还……”见我神色不对,他没继续讲下去。

“还怎么了……”我声音有如鬼吼。

“还拉了其他同事去看……”

我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定。我实在没勇气问都有谁看到了。

“还看到了什么?”我想到还可能发生的事情,胃里翻江倒海。

“哥,什么?”

“我是说,那个……他跟那些男人……有没有?”我又揪住小张,两眼喷火。

“没有,没有,只是跳舞,搂搂抱抱……”

我跌在座位上,气喘吁吁,冷汗直冒。

“哥,你这么大反应?你真不知道这事?”小张惊呼,“哥,你不是鬼上身了吧?”

我浑身无力,一言不发。

“要说,那个人是有点不对劲。他是跛脚的……这走路姿势和你是不太一样……”小张仔细回想,“哥,对我你不用隐瞒。要真好这口,也没事。我还当你是哥,要喊你姐,也行。要不是,你该驱鬼驱鬼,该看病看病。有种精神病也这样……”

06来访者究竟是谁?

“医生,你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吗?我总感觉她就跟着我。”吴悠左顾右盼一番,压低声音,“我这副样子是不是很怂?她看到了,估计要唾弃我。”

情绪有矛盾点,是澄清的好时机。

“吴先生,你似乎很恐惧她的存在,但你又好像特别在意她对你的观感,我的理解对吗?”

“我是恐惧。如果你知道有个东西,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你,而且不知何时就控制你的身体,去做一些难堪的事,我想你也会很恐惧的。至于我在意她对我的看法……我真的在意吗?”

“你觉得呢?如果她真的认为你怂,认为你懦弱无能,你什么感受?”

“这个……我觉得很屈辱,很受伤,还有种……很对不起的感觉……”吴悠对自己的感受很不确定。

“对不起谁?”董笑嫣追问。

“对不起谁呢?我胆怯懦弱,会对不起谁呢?”

“问问自己的心。”

“我觉得……对不起她……为什么我会觉得对不起她?”吴悠似在自言自语。

“你能具体描述一下这种感觉吗?”董笑嫣鼓励他,“你可以慢慢感受,慢慢说。”

“她是因为我才被牺牲的……如果我只是一个无能的人,那么,那么……”

“那么她就白白牺牲了……”董笑嫣补充。

吴悠泪流满面。自己的姐姐因为自己而被杀死了,有几个人能承受这种内疚和罪恶。

“医生,这世上真的有鬼吗?”吴悠情绪渐趋平复。

“看来,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你问了好几次。”董笑嫣不正面回答。世上有没有鬼,这不是一个重要问题。

“是的,如果真的有鬼,我可以设法见到她,我需要好好跟她谈谈……”

“你想和她谈什么?”

“这个……我还没想好……”

“你不害怕吗?”

“害怕。所以,才更要好好谈谈。”吴悠有些恍惚,“但是,她……她都挫骨扬灰了,还游离人间,她……她是厉鬼了吧……她会放过我父母吗?”吴悠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心里充满怨恨,她现在都堂而皇之地控制我身体了,就在公司里……老总现在看我就像看一个怪物,我在公司几乎呆不下去了……”

“我知道,她是想毁了我……下一个,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我父母?不行不行……我得回家先。”吴悠满脸担忧惶恐,起身要走。

“吴先生,吴先生……你冷静一下!”董笑嫣拉住他,把他按在座位上,递给他一杯冷水。

“吴先生,你听我说。你看着我眼睛。”董笑嫣肯定地说,“这世上绝对没有鬼!”

“那……那她是谁?那些奇怪的事……”吴悠还很紧张。

“是你心里有鬼。你生病了,你得接受治疗!”

“生病了?”吴悠似乎需要时间消化这几个字,过了许久,才问,“什么病?”

“根据你的描述,你很可能有人格分裂。”

“人格……分裂?”

“吴先生,你需要休息一下吗?你的状态似乎不太适合继续往下谈。鉴于你的情况,我得通知你家人。请把你家人的联系方式告诉我。”

“不,不,不。医生,我家人不宜知道这种情况。”吴悠放下杯子,“医生,洗手间在哪?我去洗把脸。”

“出门左转。”

看着吴悠的背影,董笑嫣心里有点忐忑。她是了解过人格分裂症。这是人格障碍的一种,指性格的多重性,即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双重人格。人格分裂在学名上称为“解离症”(Dissociative

Disoders),它的主要特征是患者将引起他内在心里痛苦的意识活动或记忆,从整个精神层面解离开来,以保护自己,但也因此丧失其自我(Identity)的整体性。此类患者敏感多疑,又极易产生羞愧感和耻辱感。目前主要有心理治疗和生物医学治疗两种方法。

她基本可以确定吴悠具有双重人格。他的亚人格即是他的双胞胎姐姐。通常来说,产生这种精神病的人都会有一些普遍的特征。最常见的就是,曾经(特别是小时候)有过痛苦的经历,而且很深(深刻尤其重要)。比如被人殴打,群殴或者长期性的欺负;被人猥亵,遭遇性骚扰;亲眼目睹家人在车祸中或者火灾中丧生;自己因某事或者某物差点死亡,对某事或者某物非常恐惧等。而这些经历或者感受长大后被渐渐平常的生活吸收了。但是仍然深藏于患者心中。

虽然他四姐死亡的时候,他还处于混沌状态,基本没有记忆。但因为双胞胎的特殊联结,他可以感受到她所有的痛苦和恐惧。对她的遭遇可以说是感同身受。然而,他无能为力,无法表达。

与普通兄弟姐妹不同,双胞胎早在母亲的肚子里就已建立亲密联系,他们是彼此生命中的第一个重要他人,甚至重于母亲。如此一来,两者的分离会特别痛苦。而吴悠的情况尤为特殊,他和姐姐是生离之后,马上伴随死别。这种创伤太过惨痛!而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还认定姐姐是为他而死,并因此无比内疚。为了保护自己,他的大脑就将这一部分意识活动整个从精神层面解离出来。然而,这一部分从未消失,始终是存在的,它便以亚人格的形式出现了。简而言之,就是吴悠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

“医生,麻烦你再解释一次。”吴悠的头发湿漉漉的。

董笑嫣将上述内容详细地讲解了一遍:“吴先生,你并非见鬼。”

“你的意思是她对我有相当的了解,而我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吴悠骇然。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不过,现在你已经知道她的存在了。”

“可是,我不了解她。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出来……”

“她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你,因为她和你的心灵感应。所以,我想你应该可以感受到她的想法和情绪。”

“那她也可以感应到我的想法,是这样吗?”

“是这样。不过,你们俩既有联系,又彼此独立。所以,并不能完全知道对方的想法。”董笑嫣警觉,吴悠对那个“她”似乎充满恐惧和戒备,他该不会想设法消灭她吧?而亚人格一旦形成,它就会强烈抵御企图消灭她的一切努力。如果让她感应到这种想法,情况恐怕难以预料:“吴先生,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约她出来谈谈。”吴悠身体前倾,表现出迫切,“医生,这可以做到吗?”

“是可以做到的。不过,没有十足把握。”

“这样?”吴悠气馁,“医生,你帮帮我。我无论如何要见到她。”

“我意思是,这部分取决于你的意愿和诚意。如果你对她充满敌意,或许,她就不愿意出来,不愿意和你对话。又或者,如果他恨你,她可能就不愿意见你。”

“我对她当然没有敌意,更不会有恶意。她是我姐姐。我只是……只是……”吴悠欲言又止。董笑嫣并不着急,等着他把话说完。

“我只是怕她伤害我父母。你知道,我爸妈的做法……实在……实在让人发指。”吴悠嘴唇抖动,满脸煞白。

吴悠对他的后继人格没有敌意,而且对其有深深的理解和同情,这就意味着两者有可能被整合,他治愈的机会大大增加。

“吴先生,你放轻松,我会尽力帮助你。前提是,你必须信任我。”董笑嫣轻拍他肩膀,“你今天能量消耗很大,我们不宜再继续聊下去。三天后,你再来。这几天,你好好休息,做好见她的心理准备。还有,请你把家人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我想,你这种状况不适合一个人回家。”

“医生,我得这病也不是一朝一夕了,我不会有事的。而且,我是她弟弟,她不会伤害我。”吴悠试图调节凝重的气氛,“何况,她和我共用一个身体,她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您放心。”

“吴先生,这样不妥当。我必须对你的安全负责。”董笑嫣坚持。

“我的家人都远在千里,他们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吴悠说,“我喜欢独来独往,也没什么朋友。”

“那,我指派一个工作人员陪您回家。如果有需要,他可以陪你几天。”

“真的不用。”吴悠起身就走往门口走。

“吴先生,吴先生……”董笑嫣立马跟出门。他却已走到楼梯口。

他的脚似乎有点跛。

“是我眼花了吗?”董笑嫣略一迟疑,吴悠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07来访者竟然自杀

董笑嫣最瞧不上那种长相平庸还不打扮,个头矮小还不穿高跟鞋的女人。先天不足,后天还不知弥补,简直人神共愤,无可救药。此刻,她正坐在梳妆台上全神贯注地刷睫毛。手机铃声不断响起,扰人心神。刷睫毛最忌中途停顿,睫毛膏凝固,影响线条流畅。她不理会电话,继续刷刷刷。无奈打电话的人实在执着,不依不挠,坚持不懈。董笑嫣只得放下睫毛膏,跑到床头柜边拿手机。是接待员马玲玲。

“玲玲,你……”她刚想问玲玲何事使这招“夺命连环call”,却被马玲玲急切的声音给打断了。

“董小姐,你今天千万别来上班!出事了!”

“什么事啊?咨询中心被轰炸了?”董笑嫣还是改不了她的玩世不恭。

“那个吴先生出事了……自杀了……他爸爸带人来闹。来势汹汹,怕会对你不利……许医生正处理这事。记得啊,你千万别来……”马玲玲讲话语速跟植物大战僵尸里的豌豆射手似的,噼里啪啦,董笑嫣有点信息接收不良。

“什么情况?玲玲,你说清楚啊。吴先生自杀了,他人怎么样了?喂喂……玲玲……”电话传来忙音,马玲玲已经挂断电话。

吴悠怎么自杀了?他为什么自杀?他人是死是活?现在咨询中心什么情况?师父会不会有事……

董笑嫣赶到时,咨询中心果然一片狼藉,文件丢了一地,马玲玲正在收拾。会客室的沙发东倒西歪,她工作的咨询室门都被踢坏一脚。到了督导许子峰的办公室,许兀自坐下喝水,董笑嫣还木木地站着。

“怎么?变成乖乖女了?”看着她这可怜模样,许子峰再发不出脾气,“平日张牙舞爪的劲儿哪去了?”

“师父,我……我是不是闯大祸了?我……呜呜……”她竟哇哇大哭起来。

“喂喂,你别哭啊。我还没开始骂你呢。”他放下杯子,千年不变的平稳语调总算有了起伏,“你这么哭,我怎么骂你啊?”

董笑嫣闻言,哭得更惊天动地了:“师父,我害死人了……我害死人了……”她扑到许子峰怀里,眼泪鼻涕全擦他白衬衣上。

“喂……”许子峰闪避不及,只好任由自己的衣服成了抹布,“谁说你害死人了?”

“什么?他没死?”董笑嫣抬起头,小猫洗脸般把脸上的眼泪抹干净,“他还活着?你怎么不早说?吓死我了。”

“像这种人格分裂的案例,已经超过你的工作范围。这属于精神病,你应该转介精神病科。”

“可是,人格分裂,经过催眠分析,鼓励分离的各部分人格进行交流,是可以将不同人格整合起来,以达到治愈效果的。”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这其间有很多变数。你对吴悠的另一个人格有实质性的了解吗?她愿意被整合吗?吴悠能承受得住吗?”许子峰顿了顿,“自信是好事。但是自信,要建立在对人性有足够的了解之上。”

“师父,我错了……”她确实过于自信,沉浸在自己的治疗计划里,以为按部就班,就可以达到疗效。她忽略了,来访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存在着千万种变数,而这些是难以估计的。

“我知道,你找过我。刚才吴悠也打来电话,说你曾坚持要联系他家人。这说明,思想上你是重视了,只是工作没有坚持做到位。”许子峰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每个咨询师的成长都会遭遇挫折,好在没有酿成严重后果。你要记住,治疗的过程是半点急躁不得的。心理治疗不像外科手术,一刀下去,就能切除病灶。它是一个漫长而水到渠成的过程。如果来访者没有准备好,你非要扯着他们跑,这是揠苗助长。”

“师父,我……”董笑嫣很感激,可不知如何表达。她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心里升腾起一种犹如对长者般的崇敬,“我记住了。”她用力说出这几个字,右手指甲狠狠掐进左手臂,好似这样能记得更牢似的。

“这件事情,我会处理。你先回家休息。”

董笑嫣乖乖起身去门口。

“笑嫣……”董笑嫣止住脚步,回头看他。他很少叫她名字,显得生涩而亲昵,“也不要因此怀疑自己。你是个优秀的咨询师。”

董笑嫣心底一暖,重重地点点头,“师父,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日子又好像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吴家人再也没来闹,吴悠也销声匿迹了。许子峰让董笑嫣不要给吴悠打电话,以免刺激他情绪。虽然董笑嫣很想知道吴悠的情况,但她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自作主张。她向马玲玲打听过,许子峰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但是玲玲总是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想来也是许子峰交代的。

这天,董笑嫣送来访者离开。却在等待区见到了吴悠。吴悠脸色惨白,显出几分憔悴。不过,整个人还是穿着考究,头发也梳理得很齐整。

“董医生,我希望能继续接受你的治疗。”吴悠文质彬彬,言谈有礼。

“吴先生,恐怕我们这里的医生不适合你。”马玲玲冷冷地说,“万一你又折腾出什么事,我们中心可赔不起。”

“玲玲,怎么这么跟吴先生说话?”董笑嫣不满地制止道。

“我刚才已经非常客气委婉地好说歹说,是他自己不肯走。”马玲玲口气依然不善,“是他自己非要等在这里,非要见到你。”

“玲玲,吴先生是客人。”董笑嫣抱歉地对吴悠笑笑,“吴先生,实在对不起,我没有帮上您的忙,还害你……”她心底内疚,实在说不出口。

“许医生已经将全部咨询费退还,您已经不是我们的顾客。”马玲玲冷若冰霜,“而且,还赔了几十万,请你们以后别再来喊打喊杀。”

董笑嫣明白了。之前吴家人来闹事时,没少给马玲玲气受,还蛮横无理要退钱赔款。可是,这种无理取闹,许子峰怎么都允许了呢?他做事向来有板有眼,这不是他作风!

“我非常抱歉。”吴悠真诚道歉,并从兜里掏出一张支票,“这是我叔叔他们要走的钱,还有咨询费,加上他们砸坏东西的赔偿。希望你们收下。”他将支票递给马玲玲。马玲玲愣住了,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董医生,我相信你,只有你能帮助我。拜托你了。”吴悠握住董笑嫣的手,“家里那边我都已安顿好,绝不会有人再来找你们麻烦。”

“这个……”董笑嫣也愣了,她不知道吴悠为何又突然这般信任她。可是许子峰不在,她不知道这个个案她还可不可以继续接。

“董医生,你还有什么顾虑?你告诉我,我都可以搞定。”

难得来访者有这么强烈的求治欲望,不可以看着对方在痛苦中沉沦啊。董笑嫣,你有这个实力的!不,不,不能太自信,需要斟酌。

“吴先生。感谢您的信任。只是,你的治疗曾经中断,我需要重新评估,看是否适合继续为您提供咨询。或者,你可以再找找更适合你的咨询师……”

“不必,只要你。我现在就想跟你谈谈。”吴悠固执地坚持,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么,董医生,你就破例一次吧。”许子峰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人格分裂不属于心理咨询工作范畴,然而来访者这么迫切地要求,总有他的理由,即便要转介,也要有个安抚的过程。

“师父。”董笑嫣如遇救星,她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请教,“师父,我该怎么做?”

“你不能因为一次失误,就对自己全无信心,做什么都来问我。相信自己。你行的!”

董笑嫣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信心满满:“那吴先生,请您先去咨询室等我。”她望向许子峰,他微笑颔首。

可是,吴悠的脚,为什么有点跛?

难道……

是自己眼花吗?

董笑嫣觉得脊背发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怕不怕,迟早要面对的……

08 你之所以存在,只因他爱你

董笑嫣落座后,也客气地示意吴悠坐下。她脸上僵着淡淡笑意,肌肉半点不敢放松,担心泄了底气,使自己的紧张恐慌暴露无遗。她微笑着望向来访者,目光融融,有恰到好处的关切和探寻,但一言不发。有时候,沉默是最有效的干预。

果然,吴悠绷不住了:“董医生,你没有什么要问我吗?”

“我想,你这么急着找我,一定有特别的话想和我说。”董笑嫣克制住狂跳的心脏,语气平和地说,“我等着你主动和我说。”

“你真的不知道我要和你说什么吗?”吴悠坦然对接董笑嫣的眼睛,嘴角有一丝不易警觉的讥诮。他捋了下鬓角,似乎习惯性地想将碎发往耳后压。他的头发很短,压根儿没有必要做这种动作。董笑嫣完全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

“当然不知道!”董笑嫣干脆利落地回答。这种挑衅的神色引起了她的反感,原先的恐慌和无所适从反而消除了大半。眼前的这个人在玩一个“投射和认同”的游戏。“他”认定董笑嫣无法应对这种复杂局面,若她表现出丝毫的胆怯和退却,便是对这种投射的认同,那在之后的交流中必然处于劣势。

“心理咨询师也是人。除非你愿意如实地、真诚地将你的想法告诉我,否则,我绝对不可能知道。”董笑嫣再一次仔细审视吴悠,缓缓补充道,“何况,我们几乎是第一次见面吧,吴小姐?”

这个小丫头居然直接挑明?!站在单面镜后面的许子峰生生捏了把汗。后继人格往往具有较大的攻击性,这样突兀的举动很可能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这个小丫头,怎么尽不按常理出牌?

“你居然知道?”“吴悠”有几分惊讶,神色却依旧淡漠,“那么,可以确定,你对我,对他,都有相当的了解。”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太对,比如,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董笑嫣试图缓和气氛。

“我叫吴欢。”

“你好,吴欢小姐,希望我能帮到你。”

“你当然可以帮到我。至少你应该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了我!”吴欢霍地站起身,双眼充血,拳头紧握,声音尖利怪异,“我已经一再退让,都已经因为他死过一次,他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字一个一个从牙缝里挤出来,压缩着满满的怨恨和委屈。

怎么办?吴欢此刻如此愤怒和偏激,若是表达共情,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惺惺作态,从而更加激怒她。怎么办呢?董笑嫣有点蒙。对于恶性创伤事件,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会遗忘具体的细节,但那种情绪体验是深入骨髓的。董笑嫣无法想象,被亲生父母丢弃在寒冬夜里,瑟缩着,哭喊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活活冻死,那是一种怎样锥心刺骨的疼痛。眼前的来犯者,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独立的“灵魂”,一个伤痕累累残缺不堪的灵魂,一个等待救赎的灵魂。在这样的灵魂面前,任何安慰都显得轻飘肤浅。

“我无法想象你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怎么度过这些年孤独的日子,我无法安慰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借给你一双手,一个肩膀……”董笑嫣握住吴欢因紧握而颤抖的手。

许子峰瞪圆双眼,心脏几乎从嗓子眼蹦出来。从事咨询行业这么久,他从未如此紧张失态。很显然,来访者的情绪处于失控状态,而且这个来访者本身如此特殊,这样的举动太冒险。

果然,吴欢抗拒地推开她的手:“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我很强大。懦弱不仅可耻,简直该死。如果不是因为当初我过于弱小,我怎么会是这样的命运?”她摊开手,逡巡自己身体,“你看,你看,这么多年,我就只能偷偷借用这个身体。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日日买醉,与人调笑,获取短暂的温暖。”

“哈哈哈……”吴欢莫名发笑,笑出眼泪,“可是,即便活得这么不堪,还是不被允许。为什么我要遭遇这样的命运?仅仅因为我是女人?我就活该吗?我不甘心。”她擦干眼泪,哂笑道,“那老头不就宝贝这个儿子吗?如果让他这个儿子永远醒不过来,这该多有趣!”

董笑嫣意识到情况不妙,后继人格会依据环境与外部刺激长期接管或暂时性的接管主人格,使主人格完全丧失对自己的控制能力,从而为所欲为,甚至攻击毁灭主人格。吴欢正往这方向发展。

如今,一定要设法唤醒主人格才行。然而,继发人格“吴欢”此刻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说明主人格“吴悠”此刻意志力相当薄弱,不太可能出现,除非立刻进行催眠。然而,这也不可行,吴欢此刻处于紧张状态,充满戒心,根本不可能接受暗示。如何是好?就此放弃?绝对不行!

“我知道你受的苦,使你充满怨恨,渴望报复的快感。可是,你不要弄错对象。”董笑嫣决定放手一搏。

“怎么会弄错对象?不是因为吴悠,我就不会死。而且,只有吴悠死了,吴为民才会痛苦!”吴欢似癫似狂。

许子峰拿出手机,准备报警,他敏锐地嗅到危险的气息。

“你三十年前就死了。现在,你居然还可以在这里,你真的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能存在吗?”董笑嫣正视吴欢涨红的眼,“难道,你真的也无知地认为自己是阴魂不散的产物吗?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吴欢有些错愕,她确实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为什么可以存在?如果她是阴灵,她该有法力啊,该有同类啊。

“你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你弟弟啊。正因为他内疚,他爱你,他能感受到你受的苦,才有你。因为你的死,让他无比痛苦,他才将这件事从自己的精神层面解离出来,才有了你。又或者,他根本不想失去你,才把自己分裂成两个,用自身的一部分替你活……”董笑嫣一口气讲完,顿觉口干舌燥,全身无力。

“我不相信!没有人在乎我。我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孤魂野鬼,根本没有人在乎我。你们都骗我!”

“你可以见见你弟弟,你自己问他。至于要不要相信他,你自己判断,自己决定。”董笑嫣决定鼓励各分离的人格之间进行内部交流,因为这种内部交流有助于“拆除”置于主体人格和后继人格之间的隔墙。

“好,我见他。”沉默许久,吴欢说出这句话。

许子峰放下手机。他并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状况,可是,他愿意相信这个小丫头。虽然他是个理性的人,在咨询过程中向来严守规范,一丝不苟,然而,他始终觉得作为一个咨询师,必须保有几分真性情,不能完全被技巧所牵制。董笑嫣在咨询过程中,总是带入自己的情绪,甚至用到激将法,经常孤注一掷,这确实显得不够专业,也有风险,但是,正因为她的全心投入,她往往能直达来访者的内心。

09我就是孤魂野鬼

吴悠躺在弗洛伊德榻上,董笑嫣对她进行催眠前的放松。许子峰的理智告诉他,他必须阻止她,然而,他却迈不开步伐。到底,是因为在情感上,他愿意信任她,迁就她,抑或是,循规蹈矩的他也渴望一次冒险?

“……一边保持深呼吸,一边放松你的身体……首先,放松你的下巴……放松你的嘴唇……继续深呼吸……放松你的背部,感觉你的脊柱没有任何的弯曲,这样背部会感觉到很轻松很舒服,连带你的内在能量也会变得畅通……”

“现在,你的前面有一扇门,你只要轻轻推开这个门,你就可以见到你弟弟吴悠,他在里面等你……”

这张脸,她实在太熟悉。每当她占用这具身体,在梳妆台前精心打扮的时候,她都曾仔细端详过。棱角太过分明,线条欠缺柔和,所以,她总要戴上长长的假发,刘海要有卷曲的弧度,这样才能装点出几分女性的柔媚。曾有几次,她很想将那浓密的眉毛修剪一番,然而担心这样的举动太过明目张胆,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依然是这张脸,只是表情变了。不是那种冷冽妖媚,而是憔悴凄楚,充满无奈。他的眼神如受伤的小兽,惶惑地望着她,嘴巴嗫嚅着,几次欲言又止。

两人对视着,空气停滞着,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四姐……”吴悠打破沉默。

吴欢嘴角牵动,神色极其不屑。

“四姐……”吴悠又喊了一次。

“叫什么叫?你们没有一个人当我是亲人。我是脑子发热,居然愿意见你。不要在我的脸上作出那种表情,我最讨厌你这种表情。”

“四姐,对不起。”吴悠跪在地上,“我害了你,让你一直这么痛苦。”

吴欢后退一步,依然冷冷地望着他。

“不是我,你不会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安心地享受自己的生活……我惧怕你,排斥你,怀疑你,甚至,因害怕你伤害爸妈,冲动地要和你一同毁灭……”吴悠忏悔着,“我知道,我欠你一条命。所以,我把命还给你……这以后就是你的身体,我不会再出现……”

听到这些,董笑嫣悚然心惊,她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下大祸。不应该把一些严重的病症直接告诉来访者,以免引起对方的极大恐慌。这么简单的原则,她居然忘了,她居然那么明白无误地告诉吴悠他患了“人格分裂”。她以为,告诉他真相,总比让他陷入迷信的恐慌要好,没想到,居然会产生这么严重的后果。如果吴悠意志力薄弱,对自己的身体失去掌控的欲望,那么,后继人格便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那就意味着——吴悠这个人已经被杀死。

此刻将他从催眠状态中唤醒?这未必可行,极有可能,醒来的人格是吴欢。若是如此,后果就更严重。这可能永远阻断两个人格沟通的可能,并毁灭眼前的咨访关系。不能自乱阵脚,静观其变。

“我只有个请求——放过爸妈。他们不是存心作恶,只是愚昧无知……”吴悠言辞恳切,“你可以用我的身份活下去。甚至,可以去做变性手术,然后换个地方,过真正属于你的生活……”

“闭嘴,闭嘴!你不要再说了,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吴欢泪流满面。她感觉到心里翻腾的怨怒正在冷却,这让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慌。这么多年来,唯有这满腔怨怒,让她意识到自己是个独立的存在。若这怒火熄灭了,她也会消亡了。

“四姐,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补偿你。沉寂的这些日子,我细细地体会了你受的苦。这么多年,你孤独地呆在黑暗里,真的太苦了。四姐,我把命,把生活都还给你。不要再恨了。”

“我不!我就不!我就要恨你们,恨你们所有人!我不想见到你们……”吴欢边说边往门外跑,吴悠急忙追出去,然而已不见踪影。

“四姐……四姐……”吴悠疯狂地追喊着,四周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风呼呼地刮着,犹如鬼哭狼嚎。

“吴悠,吴悠,你醒醒,你醒醒。你停下脚步,不要喊叫。好,现在我数到一,你就回到现实世界。”

有个遥远的声音从天际传来:“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吴悠被一阵急促的闹铃吵醒,发现董笑嫣正坐边上,神色紧张地凝视着他。咨询室里温馨如故,灯光柔和,让人心安。

咨询室外的许子峰松了口气,却发现自己手心滑腻湿热,满是汗水。

“董医生,我怎么在这里?我四姐呢?”吴悠有些惶惑。

董笑嫣心底深深地吁了口气,主人格总算回来了。她用手压了下自己的胸口,感觉心脏一直在撞击着肋骨。

“她离开了。”

“她为什么离开?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吴悠失落,“她终究不肯原谅我。”

“我想她只是暂时离开。”

“真的?”

“只要你一天不原谅自己,她就一天不会离开。”

“我不原谅自己?”吴悠诧异地望着董笑嫣。

“是的。你始终认为是你造成她的悲剧,你内疚不已,你渴望分担她的苦难,与她同甘共苦,然而你无能为力。为了自我保护,你遗忘了这件事,但是这种痛苦的经验却始终存在,它不曾被意识,更不曾被宣泄,所以它就攻击你,使你变得分裂。”

“我不是很明白。”吴悠茫然。

“吴先生,她之所以存在,正是因为你的善良和责任感啊。如果你是个没有道德,冷血无情的人,就不会有她了。”

“你是我说……她是我痛苦的产物?”

“准确点说,是因为你没有正视自己的创伤,没有宣泄自己的痛苦,没有原谅自己。她既是独立的,又是你的一部分,你没有和她达成和解,必然造成内心的分裂。”

“可是,她如何肯与我和解?她恨我,根本不想见到我。”吴悠双手抱头,痛苦而气馁。

“不是的。你已经打动她了。否则,在你愿意放弃对身体的支配权时,她怎么会选择消失,把身体还给你?”董笑嫣可以确定这一点。因为吴悠在表达忏悔和歉意时,已经将内心的痛苦宣泄掉一部分,他的分裂症状正在减轻,所以主人格得以回归。

“那么,医生,请你再次帮我催眠,让我去见她。”

“你想和她说些什么?”董笑嫣警觉,如果吴悠在未处理好内心冲突的情况下,贸然进入催眠状态,万一与后继人格沟通不畅,只怕后果堪虞。

“我想把身体给她,我已经享受了太久不该属于我的快乐时光,接下来的人生应该还给他。”吴悠神色坚定而认真。董笑嫣明白,他依然深陷在内疚和自罪中难以自拔。如果真进入催眠状态,以他目前的心态,很可能导致主人格完全让位于继发人格。这种风险万万冒不得。他真正需要的,是宣泄痛苦,原谅自己。其实说到底,吴欢的死错不在他。他那会儿不过是个小婴儿而已,根本无能为力。吴欢是愚昧和无知的牺牲品。若非要定罪,谁的罪过大呢?吴为民吗?那也不过是个深受重男轻女思想荼毒的可怜虫而已。这么一目了然的问题,吴悠居然看不清,他已经完全困在自己的情绪里。

10  到底谁病得更重?

“催眠不过是形式而已。你和她本就心意相通,只要你试着站在她的角度,用心感受她的想法,哪怕在意识清晰地情况下,你也可以和她沟通。”董笑嫣判断吴悠此刻求助心切,受暗示性强,于是决定采用“双椅技术”。这样,既可以让他进行内部对话,又可以避免风险。

果然,吴悠问:“那需要怎么做?”

“这里有两把椅子,这把椅子代表你自己,你对面那把椅子代表你四姐。你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时,就将你最想说的话告诉你四姐。当你坐在你四姐的位置上时,你就进入你四姐的角色,将自己内心深处最直接最真实的感受表达出来。”董笑嫣示意吴悠坐下,“现在,你四姐就坐在你前面,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告诉她,她正仔细听着。”

许子峰再一次松口气。他早就做好打算,如果董笑嫣再次进行催眠,他一定果断冲进来阻止,剩下的烂摊子他来收拾。还好,这个小丫头没让他失望,及时转变了策略。

“四姐,我希望你能心平气和得和我谈谈。我们都伤害过你,爸,妈,还有我。而且不止一次地伤害你。你恨我们是有道理的。我也不敢奢求原谅。我只想知道,我要怎么做,你才可以不怨恨?”吴悠说完,看了董笑嫣一眼,董笑嫣示意他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吴悠换了位置,说:“她无法原谅你……”

“不,现在,你是吴欢,感受她的内心,用第一人称。”董笑嫣纠正。

“我无法原谅你们。吴为民那么残忍地对待我,甚至连我的骸骨都不放过,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阴毒的父亲了……”

“我愿意为他赎罪。这是成千上万的父母共同的罪过。重男轻女,多少人中了这种毒。爸妈只是其中一对愚昧的父母。他们的教育,他们的见识,注定了他们的思想局限。我们都无力改变。可是四姐,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弥补你,哪怕你要我抵命都可以……”

“我要你消失,我要堂堂正正地活着……”

“我说过,你可以支配我的身体,我可以不再出现。只是,求求你,不要伤害爸妈,不要再怨恨,不要伤害自己。”

“你凭什么觉得我可以相信你?”

“凭我们血脉相连,凭我是你的双胞胎弟弟,凭我们心灵相通。”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是怕我伤害老头老太?

“不,我想把欠你的东西还给你。”

吴悠再次换了座位,这次,他却久久没有开口说话,似乎内心感慨万千。董笑嫣沉默着,她等待着接下来关键的对话。

“曾经,我的的确确觉得你欠我良多。可仔细想想,你又欠我什么呢?我们都是身不由己。你从来无心害我……我该怨谁呢?社会?父母?还是我的性别……可我还是恨啊……”

“我也不知道怨谁。只是,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再发生,至少不可以在我眼前发生。四姐,你还会恨我吗?”

“我该恨你什么呢?你当时是个小婴儿…………”

吴悠回到自己位置上,嘤嘤啜泣,泪雨滂沱。是啊,他不过是个婴儿,对一切都无能无力。这种哭声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天籁之音,悲伤得真实而纯粹,酣畅淋漓,不加矫饰。吴悠的内心通道终于打开了。四姐早就死了,死人不会有怨恨。只不过是,他无法正视自己的渺小无能,无法面对至亲至爱的无辜被害。对于父母的愚昧与残忍,他充满痛恨,可是,他们实实在在爱着他呀,甘愿为他付出一切代价,所以,他无法对他们表达攻击,只能转而攻击自己。这种攻击性如此强,以至于几乎自我毁灭。

“董医生,我终于明白。不是我四姐想毁了我。是我自己想毁了自己。我一直认为自己罪孽深重,不配得到幸福,只是没有意识到。所以,在我遇到爱人,得到幸福时,她频繁出现,不断破坏,她甚至在公司对老板举止不当,让我饱受非议……然而那不是她的意愿,是我的意愿,是我驱使的,原来,我一直都想毁了自己,来逃避我的痛苦和内疚……”静默了许久许久,吴悠开始自我剖白,他似乎真的领悟了。这个过程比董笑嫣预想的短很多很多,这有赖于吴悠超强的领悟力。

吴悠是个严重的人精神障碍患者,他是病态的。然而,有些看似正常的人,却病得比他更为严重。就像他父亲吴为民,还有他那些父辈乡亲,他们手上沾满了女儿的鲜血,可依然可以心安理得,浑浑噩噩生活下去。吴悠病了,因为他的理智和道德觉醒了。可是,还有多少人陷在沉睡中,还有多少地方上演着残杀女婴的悲剧?

据国家统计局发布数据显示,2015年大陆总人口137462万人,男性人口70414万,女性人口67048万人,总人口性别比为105.02,出生人口性别比为113.51。男女人口相差3366万。许多媒体在嚷嚷将有三千多个“光棍”讨不到老婆,可是,有多少人关注到,这个血淋淋的数字背后,有多少女婴尸体横陈?董笑嫣回想起,许多女性在评论区以调侃的语气说自己再也不担心找不到老公,或者恶搞说“开放二胎”不如“开放二夫”,没有几个人深思这个数字比例背后潜藏着什么。最可悲的,不是这个社会有病,而是病入膏肓而不自知。如此,怎会有得救的希望?

“董医生,她还会出现吗?”

“这取决你自己。她是你的一部分。如果你正视自己的体验,她或许可以被整合。”董笑嫣强打精神,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沉重,不停地往下坠。

“或许……”吴悠沉吟了一会儿,“那我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咨询?”

“吴先生,真的非常抱歉,您不是我的工作对象。我建议你去找更为专业的精神科专家。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实在担心延误你的病情。希望你能理解。”董笑嫣不敢再马虎大意,人格分裂属于精神障碍,治疗过程复杂,单一的咨询未必有效,她不可以再冒风险。眼前的这个男人,善良而富有责任感,她非常希望能帮到他,然而,她不可以再冒险。这既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他负责。

“我会采纳你的建议。不过,如果有需要,我希望你继续为我治疗。”吴悠真诚地表达感激,“我觉得放松了很多,谢谢你的帮助。”

看着吴悠走出咨询室,脚步坚定有力,董笑嫣慌乱的心跳总算平复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口干舌燥,全身乏力,一下瘫倒在弗洛伊德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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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单元故事节选自长篇心理小说<<每个灵魂都有一片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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