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阴山上的女兵（十九）永不消逝的歌声

2017-03-26 本文已影响208人海辰2017

者阴山上的女兵（十九）永不消逝的歌声

“1984年4月28日，我军先是一举收复老山地区；接着，又于4月30日收复者阴山地区；5月15日收复八里河东山地区。后来，入侵的越南军队不甘心失败，连续多次反扑，但均遭失败。那一年的7月14日，越军又发起一次大规模进攻，我们和他们激战了14小时，彻底粉碎了越南军队的进攻。自那之后，中越边境就没有在发生大规模的战斗了！”奶奶望着窗外，慢慢地说：“1999年，中国和越南签署了《中越陆地边界条约》，并陆续完成了勘界工作。者阴山以主峰和山脊为界一分为二，两国各得一半。中国和越南之间的战斗，就这样结束了！”

林云紧紧地盯着眼前正在回忆往事的奶奶，脑海中不停思索着她究竟有着怎样坚强的内心世界，才能支撑起一个有着如此柔弱肩膀的女人能够从容不迫地去面对如此残酷血腥的战火硝烟。不过，她并不知道的是，在奶奶坚强的外表下也有着她柔软脆弱和脉脉温情的一面。战斗结束后，徐芷华的伤情刚刚好转，就抱着军功章、缠绕着白色的绷带，悲喜交集的办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她跑到西畴烈士陵园，协助当地民政局的丧葬人员，为牺牲的彭果、冯菲菲、陆琴和乔艾玛立下了墓碑并写了墓志铭。彭果——山茶百灵1号女兵，94号墓碑，“你永远都是那么不苟言笑，却有一颗比任何人都火热的心！”；冯菲菲——山茶百灵3号女兵，95号墓碑，“你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不是鸟笼中的金丝雀”；陆琴，山茶百灵5号女兵，96号墓碑，“你如荷花般清丽脱俗，又有兰花的聪慧之心”；乔爱玛，山茶百灵7号女兵，“生如夏花般灿烂，死如秋叶般静美”——这还是陆琴在艾玛死的时候说的。待四个墓碑都立好后，她在这些墓碑前分别献上了一簇叶茂花盛的山茶花，硕大的绿叶之间，摆放着一朵朵洁白如玉的花朵，亮晶晶的晨露在花瓣上滚动，宛如点点珠玉在闪光……她跪在四位姐妹的墓碑前，放声恸哭起来，仿佛将她们在者阴山上整整八十三天来所经受的辛酸、喜悦、痛苦、欢欣、悲伤、甜蜜等等等等全部一泻而出，喷薄不止。直哭到她感觉泪水都干枯了，心也酸透了，才慢慢站起来，红肿着眼睛，给她们一个个烧纸、焚香，点上红塔山香烟、送上山西大红枣，敬上一杯贵州茅台酒……待她做完这些事情，已经到了下午时分。她想去看看林平，由于林平牺牲得早，所以埋到了另外一处。她顺着丧葬人员的引导，慢慢走到了他的墓前。他是16号墓碑，在清晨的阳光下，青灰色墓碑上刻着的金色五角星闪闪发光，由于埋葬得仓促，还没来得及写墓志铭。她在他的墓前站了很久，不住用手抚摸着那清冷的碑石，直到那块石头也有了她的体温。一枚青绿色的叶子从天空中落下来，宛如林平那年轻的生命，还未曾镀上秋天的那一抹金黄，就嘎然而止。她的眼睛湿润了，心中暗自发誓，一定要履行她在战前对林平许下的那个诺言！其实，在她手术恢复意识后，医生曾告诉她，那块从她腹腔中穿过的弹片，将她的子宫完全破坏了，也就是说，她今后将再也无法孕育生命了！这无异于是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人生悲哀，但她既然已经答应了林平要好好照顾他的孩子，那么小山就是她自己的孩子了。这样一想，让她多少又感到了一些宽慰。从西畴烈士陵园下来，她就办了第二件事：风驰电掣地跑到西畴县邮电局，给她的爸爸拍了一封很幽默的电报：“亲爱的行署专员爸爸，长发女儿没有辜负您的期望，我被授予‘通信兵战地护线英雄’荣誉称号，得了一枚大大的军功章，圆了您的梦，也圆了我的梦！女儿马上就要回家了！”……

奶奶的目光从车窗外转回车内，看着林云说：“孩子，这些事情，其实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但每一次回想起来，却总是在我眼前。那些牺牲了的姐妹们的音容笑貌是那样的清晰，仿佛她们从来没有离我远去，而是一直默默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我们终究还是生活在一个好的时代，毕竟现在的中国没有战火硝烟，你们可以安心的做你们喜欢的事情，只要你们肯付出努力，任何梦想都可以实现。奶奶并不强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比如考军校，如果你不愿意选择军营，大可以不用去。真的！奶奶在当兵的时候，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考军校，但奶奶的梦想，并不代表是你的梦想，你应当有你自己的梦想和人生。奶奶给你讲这些故事，就是想要告诉你，曾经有那么一群和你同样年龄的女孩子，她们的青春没有花前月下，没有肯德基必胜客，没有时尚发型和花裙子，她们有的，是对战斗的恐惧和接纳，是枪炮声中执行任务，是刻骨铭心的战友生死离别！但她们也本该拥有你们青春女孩所应拥有的一切！”

“奶奶，我知道了。”林云看着奶奶，奶奶的眼睛闪闪发亮，泪水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至于我和你爷爷，如果不是这场战斗，我们就不会相识；但同样也是这场战斗，将你爷爷永远地带走了！奶奶这一辈子再也没有爱过任何男人，除了你爷爷。虽然我们没有结为名义上的夫妻，但我替他照顾了你和你爸爸，我就觉得我是他的妻子，能够做他妻子，我这辈子都不后悔！”

“奶奶，谢谢你！”林云的眼睛湿润了，她知道，奶奶是用了她一辈子的幸福，给了父亲一个完整的家。

“谢我做什么呢？我是你奶奶呀！”奶奶笑了，叹口气继续说：“人的一生就像一条河流，起初细小狭窄，局限在两岸之间；继而热情澎湃地冲过岩石，飞流直下；渐渐地，河流变宽，两岸远离，河水静静地流淌；最后，看不出有片刻的停歇，河水融入大海，失去了作为个体的存在，没有丝毫的痛楚。如今我老了，已经是静静流淌的时候了，早已没有了年轻时候的激情澎湃，有些想法也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发生了变化。人老了，很多事情就会浮现在眼前。记得以前我最不喜欢陆琴的论调，可现在回想她说过的话，很多都还是很有道理的。她是那种从骨子里讨厌战争的人，那么年轻，就把战争的实质看得一清二楚。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那些写在教科书里面的英雄事迹，我们只剩下眼前那些冰冷的墓碑了。但对于这些墓碑主人的家人来说，他们失去的，可不就是一个根脉嘛！”

“奶奶和你武奶奶、李奶奶最后能够幸存下来，真的得感谢上苍的眷顾，不然，我们怎么能看到今天的祖国能够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呢？但是你的爷爷和我们的那些姐妹么，却永远也看不到这一切了！奶奶今天给你讲他们每个人的故事，就是要告诉你，他们的人生，并不是墓碑上那冷冰冰的几行字就可以涵盖得了的，他们每个人都曾有自己的人生故事，或者不够精彩，不够完美，甚至还有那么多悲伤和痛苦，但他们确实真实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爱过，恨过，有过青春的迷茫，有过热烈的爱恋，也有过充满激情的梦想，只是还没来得及走到尽头，就突然提前谢幕了！”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永远也不能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你们以为战争就是电视剧里面演的那般神奇吗？我们永远能够把敌人打败，唱着凯歌带着红花接受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不是的，战争是肮脏的、龌龊的，充满了疾病、恶臭和蛆虫，人类就没有天生的英雄，每个参加战争的人心中都充满了恐惧和害怕，在面临生死选择的时候，我们不可能会想到那么多的道理或者事业，只是在那么一刹间年轻人的血气方刚会涌上大脑，还有和同伴间的同生共死的情谊，当然，还抱着那么一点点祈祷的侥幸心理！”奶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奶奶在入伍前曾经想过到部队后要好好干，争取干出个样子来让父母的脸上有光彩，参加战斗后，也想过要当个大英雄，披红带绿的回到老家，让爸爸给他的同事们一提到我就能竖起大拇指，并给我的子孙后代讲我们在战场上故事。但这场战斗结束后，在那么小的年纪经历了那么多痛苦的生离死别后，奶奶就再也不想去当什么英雄了，只想着好好的活着，去兑现自己的诺言，照顾你爷爷的家人！战后，组织找到了我、银娣和骄阳，让我们三个女兵做事迹报告会，我开始还是很犹豫的，从心底不愿意去回忆那段痛苦的过程。但你爷爷、彭果、冯菲菲和陆琴的影子却浮现在我眼前，他们似乎都在对我说，要我告诉大家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让他们没有白白的死去。于是我们在战后伤病刚刚愈合不久，就踏上了一次次巡回报告会的行程。我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城市，到了一个又一个部队，我们给战友们讲述我们者阴山七个女兵在林排长的带领下，是如何在战火中成长淬炼的，是如何舍生忘死护线的，我们每每讲述一次，自己的眼泪就流下来一次，战友们被我们的故事感动着，每个人都热泪盈眶，每次都掌声雷动……其实，奶奶在战后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再当英雄了，但是这一次次事迹报告会，却将我们三个幸存的女兵推向了英雄的神坛再也下不来了！战争结束后的一年，我的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组织问我们三个的意向，因为我们三个都是战斗英雄，按照当时的政策是可以直接提干的。你李奶奶和武奶奶都选择了提干，如今，你们武奶奶都已经是正师职军官了，你李奶奶是死的早，哎，可惜了那么一个好身体那！可奶奶发过誓，如果在战斗中活下来，就去照顾你太太和你爸爸，于是便放弃了提干，选择转业回到老家安排工作。”

“后来，你奶奶就到我们村里找到了我和我的奶奶，把我们俩接到城里一同住。你太太去世后，你奶奶就正式给我办理了领养手续，一直照顾着我上学、结婚、生子！”林铭山含着泪，接着说：“按她当时的条件，不是找不到人家，但她怕我受委屈，把好多提亲的人都拒之门外了！”

奶奶闭上了眼睛，看上去似乎有点疲惫，但却依旧面含微笑。其实，她在给林云讲述的时候，并没有提到她们下山游玩前的那个晚上。那天晚上，她跟林平在护线的路上，聊到了林平的家事，就是在那天晚上，林平将自己的故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和她紧紧握着彼此的手，虽然天很黑，她根本就无法看到他的面容，但她却可以无比清楚地听到他厚重而略显急促的呼吸，而她自己，近乎紧张地连呼吸都不敢了……但她唯一可以无比确信地是，在这阴冷的山林中，她找到了能够温暖她一生的爱情！那是她这一辈子唯一的一次与异性如此近距离接触，从那之后，她的心再也没有接纳过别人！因为没有结果，才会拼命去爱；因为爱得疯狂，才会记忆犹新。二十二年过去了，每当她在深夜里感到寒冷和孤独的时候，她总是能回忆起那个温暖而激动的夜晚，这样她的心就暖了，再寒冷的夜，再难过的坎，也就变得不再那么难过了……

“奶奶，奶奶，到了！”林云轻轻地拉了拉徐芷华的袖子，她睁开眼睛，车子已经停住了，身后的武银娣站起来，走过来牵起她的手。俩人相互搀扶着下了车。

车外，下午的阳光正好！昔日的战场，如今已经成为了茶叶飘香的茶山。上山的路口边，在一片树林下矗立着一座水泥大门，斑驳的黄漆已经掉了色，上面用斑驳的红漆写着“者阴山主峰”，两边是一幅对联：“丰碑矗立千秋颂，英雄业绩万古传”。奶奶指着这个大门对林铭山父女说：“看，这就是以前的战斗指挥所。”

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上爬行，每到一处熟悉的地方，奶奶就和武银娣尽力回忆着当年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有时候俩人都想不起来的时候，奶奶就会提到陆琴，说如果她在，肯定能够清楚地记得发生过的一切事情。

当他们路过一处枝繁叶茂的树林时，奶奶和武银娣突然停住了。

“是这里，就是这里！”奶奶用颤巍巍的声音说。

“对，就是这里！” 武银娣一只手紧紧握住奶奶的手，一只手指着斜对面的一颗芭蕉树说：“那边，那边就是咱们的茅草屋！”

昔日的茅草屋，如今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棵硕大无比的芭蕉树和一丛丛低矮的灌木。奶奶快步走过去，绕到芭蕉树的后面，父亲和林云赶忙跟上她，奶奶在不远处的一处小土坡前停住了，用手指着这个小土坡对父亲说：“看，这就是你父亲当年住的地方！”

林铭山一脸凝重地注视着眼前的小土坡，对一旁的林云说：“云儿，永远记住吧，咱们今天的幸福生活，离不开你爷爷他们那一代人的牺牲啊！”

这时，武银娣也跟了山来，奶奶看着武银娣说：“银娣，还记得陆琴写的那首歌吗？”

“恩，记得！《者阴山通信女兵之歌》！‘者阴山，山阴者，我是你的通信兵，一山一水满是情’……”武银娣的眼中满是泪水，奶奶和着她的声音，俩人一起用颤巍巍的声音唱着：“炮声隆，弹飞鸣，脚穿铁鞋走山路，手牵银线似百灵。姐攸线，一根根，不管风雨不管晴，不畏艰险山路行；生死场，战友情，无论何处线路断，有我姐妹立马通，首长夸咱有神功！”

风吹过来，将两位老人的歌声顺着山林捎到整座者阴山上，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三十二年前的那个下午，她们七姐妹唱着这首歌曲，心情愉悦地在茅草屋前憧憬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而今，却只剩下她们俩人，只有她们俩人！

他们在昔日的阵地上呆了一会儿，就又沿着山路向上爬去。爬了好一阵子，终于到了者阴山的山顶。

此时此刻，夕阳正好，落日余晖。

在一片茅草丛中，有一块青灰色的石碑静静矗立着，上面赫然写着“者阴山主峰”，不远处就是中越边境的362号界碑，它在那里默默矗立着，宛如一位挺拔的战士一样，默默地眺望着远方。

奶奶走过去，从她那军绿色的背包中拿出七块锈迹斑斑的弹片来——这些弹片几乎要了她的命！夕阳下，这七块赤红色的弹片似乎还浸染着昨日的鲜血，也正是由于沾染上了她的血液，才使得它们有了生命——就像是曾经一起战斗过的七个女兵的灵魂，赋予了它们！而她们的灵魂，将在历史的长河中永生！

她把这七块弹片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界碑前，小声说：“姐妹们，生前，我们在山上一起守着这里；死后，也让我们一同在这里，守着这块界碑吧！”

一阵风儿吹过来，仿佛是那些已经死去的战友们的灵魂悄然而来。奶奶额前的白发随着风飘起来，脸上那块长长的疤痕在夕阳下显得如此沧桑与壮美。武银娣紧紧地握住奶奶的手，而奶奶却将另外的一只手伸进背包中，不断摩挲着里面的那一块坚硬的金属——那是穿过她肚子的第八块弹片。

她们手拉着手，一同望着远方渐渐落下的夕阳。落日将天空晕染得如神话世界中的仙宫般绚烂无比，红色、粉色、紫色、蓝色，一朵朵，一片片，如画家笔下的颜料般铺染在画纸之上，几颗金色的星星在淡蓝色的天幕中渐渐露出了光芒，静谧而安详。

而她，则再次攥紧了手中那枚光滑无比的弹片，直到她确信能够真实地感受到它的温度。

（全文完）

初稿写于2017年3月17日星期五，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