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卵
六零年,举国挨饿,乡村尤为惨烈,食物比钻石奢侈。村里有位妇人,四十岁,已经当上祖母,细瘦的个头小脑袋,饿得皮青脸肿却掩不住生来面容白白;往年见人先笑,今年则能不笑便不笑,因为浑身空乏,笑起来太费气力。
可是再饿,亲戚还是要走动的。有一阵子,天天天晴,妇人拣了个好日子,裹着小脚,拄着木棍,摸着石头渡过巴清河去对岸妹妹家走亲戚。这一途,路边没树,满是尘土,河里没鱼,虾米绝迹,田间杂草极少,仅有稀稀拉拉的作物。
妹妹早就备好了吃的,一心让老姐姐混个囫囵饱。到了饭点,好吃的端上来:窝窝头就辣椒。窝窝头是锯末掺极少的高粱面捏成的,因为面粉太少,不成形状,又因为过于粗糙,吃起来非常噎人。辣椒则只有一枚,还是年景好时落在了墙角里,后来扒拉出来一直没啥得吃,留着待客用的。家里没有饭桌,一家人蹲在地上,蹲一圈,啃一口窝头就一口辣椒。辣椒只一个,轮着咬,每次咬一点点,沾沾嘴,是个意思就行。用餐的程式也很简单:嚼两口窝头就一口辣椒饮半瓢凉水——水能去噎又能解辣。吃完一抹嘴,聊几句闲话,磨一磨牙。实在没话,那就干坐着,盯住某个地方发愣。
愣了一阵,姐姐要走了,妹妹从里屋托出一海碗食材相送,乍一看,一颗一颗紧密堆在一起,活似一碗小珍珠,晶莹莹,黏腻腻,每颗中间嵌着一只小黑点,有些像琥珀。
“啥东西,这是?”
妹妹手一晃,一整碗珍珠当即颤抖起来,“蛙卵。”
“青蛙卵还是癞蛤蟆卵?”
“这谁看得出来,它俩的卵长得比咱俩都像。”
姐姐被逗笑了,“也是,谁看得出来这个呢。”
“拿回去,”妹妹说。
“拿它干吗?”
“吃啊。”
“咋吃?”
“搁锅里炒。”
“我拿走了,你们吃啥?”
“还有一碗呢,没舍得吃;这东西眼前可不多见,青蛙癞蛤蟆饿得也不好好下崽了。”
姐姐接了碗,拖着小脚,拄着拐棍,摸着石头渡过巴清河回东岸的家,一路走一路想,这下好了,小孙女有肉吃了,看把孩子给饿的,三年长不了一拃高,奶水没的吃,馍饭也没的吃,真遭罪呀——也不知道这碗东西能不能叫肉……
到了家,搜罗柴火烧锅,没有油,蛙卵直接往热锅里一倒,滋啦一声香气四溢。妇人惊呼,“哎呀,真香,是肉!”
外面一群人正向队里交大粪——家里的粪便用柳条框背过来交给生产队有工分——他们听到了那一声滋啦,也听到了妇人的惊呼,且闻到了肉香。有人放下粪筐,有人来不及放,全围过来问,“啥东西,滋啦一声还这么香?”
“肉!”妇人比他们激动,“这回我孙女可以大吃一顿了。”
“肉?!”
妇人端出碗来每人都给闻一闻、尝两口,有贪嘴的多吃了几口妇人也不怪罪,只要孙女够吃就行。吃到嘴里,每个人边嚼边点头,“是肉,真香啊。”
众人尝过还剩小半碗,妇人咽咽口水把碗摆在孙女面前,塞给她一只玉米杆做的小勺,抚着她的脑袋说,“吃吧,都是你的,奶奶看着你吃,全吃光。”
小孙女十分小巧,脸只有半个巴掌大,长得却很周正,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嘴巴盈盈一小点,就是脖子太细,头颅搁在上面显得岌岌可危;四肢更不必提,比麻杆粗点有限,运起勺子来倒扒拉得飞快,小手在奶奶眼里都现出重影了。妇人看得心颤,笑得心疼,转身去锅灶那里盛了一碗水放在孙女手边,怕她噎着,怕她吃完口渴。
三十米外,交大粪的人把粪筐递给保管员过秤,嘴里则吸着牙缝品味最后一段余香。最先有反应的是老马,她嘴馋,刚才多吃了两口。当时老马拽着秤杆数着秤星正和保管员掰扯她的大粪是一斤二两还是一斤二两半,忽然推开杆秤一把捂住了肚子,长脸拉得更长,呲牙也更呲了。
保管员纳闷,“咋了,这是?”
“肚子疼。”
“你真是个好娘们,老马,饿成这样都能怀上!”
老马硬憋着骂了一句,“怀你姥姥……”哇啦一口污秽喷得对方满头满脸。
保管员双手在头上脸上乱抹乱抓,嘴里叫唤着哎呀,哎呀……跳起来正待发作,老马早软绵绵地瘫倒了。
“咋了,这是?”
没人回答。
哇啦,又有人呕吐。
哇啦……
哇啦……
保管员胃里开始翻腾,他并没有吃蛙卵,但他胃口浅,见不得那么多人一齐呕吐的场面。
另一边,小孙女将饭碗吃空,不过瘾,又舔了一遍,一颗蛙卵都不剩。吃完勺子一放,苦着脸说,“奶奶,我肚子疼。”
妇人把水端起来送到她嘴边说,“吃太快了,喝口水吧。”
小孙女将嘴巴凑到碗边,但没喝成水,身子一斜,歪在了奶奶身上,整个人抽搐起来,过一会儿嘴巴开始往外咕嘟白沫。
妇人惊叫,“快来帮帮我,孩子害病了!”
保管员则在那边喊,“咋了,这都是……快来人……”他嗓子眼里咕噜几声,哇啦吐了。“吐出来好受多了,”他说。
队长提着铁锨一路小跑,后面跟着一帮社员。大伙首先扶住的是老驴,蛙卵他可没少吃,这会儿直吐得满嘴发苦。老驴说,“队长,我的苦胆破了,嘴里苦得很。”
“滚球,”队长骂他,“听说过吓破胆的,没听说过吐破胆的……你们咋回事?”
“吃肉吃的。”
“吃肉?!”
“也不是肉。”
“那是啥?”
“青蛙卵。”
队长一跺脚,“瞧你们干的卵事!”扭头指示治安主任,“快,到大队部给乡里、给县里挂电话,派医生来!”
“我咋说呀?”治安主任小眼一挤,问。
“要你这个卵玩意儿有啥用,”队长咧着大嘴骂,“中毒,就说有人中毒!”
治安主任挨了骂,屁颠颠跑去打手摇电话去了。
老驴说,“队长,我死不了,你去看看他们几个吧。”
队长把老驴交给一名社员照顾,自己逐个检视每个人的病情。小孙女眼睛紧闭,面色青黑,嘴里不停往外吐沫子,身体横搭在奶奶的两条胳膊上,软得像根面条。妇人满眼恐惧,拉着队长不松手。其他人全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疼得出不了声。
“老驴,老驴,”照看老驴的社员慌了神,“别死啊,你。”
“我死不了。”
“这就对了,你不是要熬死老马的病汉子、然后娶她吗?你说你们俩,一个比一个脸长,一个比一个牙大,你俩一凑合还不得生头骡子出来?”
“骡子就骡子,”老驴喘息急促,笑得很僵,“骡子有劲。”
“老马怎么个意思?”
“她骂我。”
“骂你?”
老驴眼一瞪,用尽全力道,“她说,生你姥姥!”
队长掐着小孙女的人中,只听那位社员又扯直了嗓门叫喊,“老驴,老驴……”
半小时后,乡卫生院来了一辆自行车,一个人,农民打扮,穿布鞋,戴草帽,不同是手上提了一只皮革做的黑提包。他吩咐队长把所有中毒人员安放在石磙上,趴着,把胃里的东西全控出来。
队长吩咐社员,“没听见医生的话吗,干呐!”一想不对头,队里就两个石磙,不够分。
治安主任凑过来出主意,“队长,叫几个人跪地上屁股冲天,中毒的朝他们背上一趴,比石磙得劲。”
“你个卵玩意儿不早说。”
治安主任挨了骂,屁颠颠朝地上一跪,头下低,腚上撅,示范道,“都像我这样!”
中毒的趴上去,哇啦哇啦又吐了一阵,胃浅的保管员跟着吐,没有食物,全是酸水。只有小孙女始终没动静,队长看她最严重,专门分了一个石磙给她。另一个给了老驴,他说不出话来了,倚在那位社员的胳膊弯里抬手虚指了指老马。队长亲自将老马安置在了石磙上。
一小时后,县卫生院来人了,两辆自行车,四个人,穿白大褂,背标有红十字的药箱。他们取针抽药,要给每个中毒的屁股上打一针解毒剂。
队长命令,“人呢,把他们的裤子扒开。”
治安主任跪在地上补充,“男的扒男的,女的扒女的。”
队长骂,“闭嘴,哪儿都有你!”
两小时后,又来两辆自行车,一辆乡派出所的,一辆县公安局的。两位警察身着制服,衣服明显偏胖,穿在身上提溜甩瓜。乡里来的不出声,县里的那位问,“谁是陈爱莲?”
妇人紧张兮兮地站起来,“我是。”
“我们怀疑你投毒,危害社员,跟我们走一趟吧。”
妇人吓傻了,一手拉着昏迷的小孙女,一手攥紧衣角。
“投毒?”队长插进来说,“爱莲嫂子没投毒,谁也没投毒。”
警察向趴着的众人努努嘴,“他们怎么回事?”
队长手一摊,“别提了,这帮卵玩意儿吃了蛙卵了。”
“那还不是投毒?”警察追问。
“不是投毒,刚才乡里和县里的大夫都说了,是中毒,食物中毒,”队长摆着手替妇人辩解。
“食物中毒?”
“没错。”
“什么食物?”
“蛙卵呀……这帮卵玩意儿……”
“蛙卵哪来的?”
“爱莲嫂子……”队长眼神一愣,咽了口唾沫,“同志你听我说啊,爱莲嫂子不是坏人,她是好心,好心办了坏事……她孙女也吃了,这会儿正抢救呢,”队长走过去拉起孙女的另一只小手,“你们看,就是她。”
“办案讲证据,”警察说,“没证据我们不会给人定罪;办案也讲程序,现在的程序是调查,就从询问当事人开始。”
“就在村里问行不行?”队长几乎是谄笑了,他担心爱莲嫂子吓出个好歹来,孙女病成这样,她男人和儿子儿媳又被队里派去其他乡镇挖河了……
警察补上一句,“办案也讲场地。”
“我懂我懂,”队长不再争取。
妇人被自行车驮走了,乡派出所的民警骑车,她坐车,县公安局的警察跟在后面压阵。队长不放心,小跑着交代他的爱莲嫂子,“不要怕啊,有啥说啥,配合政府调查;也别挂念,孩子这里有我,我这就派人叫她爹妈回来。”
追出几步路,该交代的都交代了,队长停住脚站了一会儿,趁发愣的间隙偷得几秒清闲,掉头回转时向村外的打麦场望了一眼,几个孩子正争着学骑自行车。这件两轮的东西真是个有用的发明,省力,跑得又快,最神奇是骑上去扭扭车把总能找到平衡。孩子们平常没摸过自行车,今天可逮着机会了,乡里和县里的医生总共骑来了三辆,他们全推到了平整空旷的打麦场上,你学一会儿我学一会儿他学一会儿,轮着练习。有个大一点的孩子在旁边指手画脚,是他们的指导员。
队长不敢大耽误,急忙忙去了医疗现场。
生扛了一天,中毒的人有的症状转轻,有的没变化,有的不明朗。比如老马就轻了不少,想喝粥了。老驴不明朗,时好时坏。小孙女没变化,她爹妈从工地上回来了,正围着她……石磙早撤了,人磙也完成了使命,被解放的治安主任小声向队长报告,“蛙卵够毒的,怕是有人要丢掉小命了。”
“胡说,”队长嘴上犟,心里却是这般想的,缓了缓,问道,“你又听到什么风了?”
“刚刚县里的大夫说,能给他们洗洗胃就好了,没条件呀……啥是洗胃,怎么个洗法,队长?”
“你说咋洗?”
“难不成在清水里涮一涮,再拿根棍子捣一捣,和洗衣服一个样式?”
“滚你个卵玩意儿!”
“还没完呢,乡里的大夫说,胃洗不成,催吐后给他们挂上吊瓶加大用药量也会好一些,可惜没有吊瓶,也没有那么多药,只能打点小针听天由命……队长,你听听,听天由命不就是等死吗?”
“也不一定吧?”
“我觉得悬乎。”
队长沉吟不语,治安主任反不自在了,这次表态竟然没挨骂,稀罕。
夜里南风吹,不热不凉,没有蚊虫,正是一年最好的四月天,也是农民最难的四月天——青黄不接,说的就是这个时候。
队长举头望天,星星乱入眼,“今儿初几?”
“初八呀,”治安主任回。
“怪不得没有月亮,”队长说。
治安主任嗨了一声,“初七初八,天黑摸瞎;过会儿月亮就出来了,跑不了。”
“巴清河堤上还有四棵老榆树……四棵老榆树……”队长数着指头,想起了白天打麦场里的情景,孩子们可捞着机会学骑自行车了。
“是有四棵老榆树,”治安主任奇怪,队长提榆树干啥?榆钱早就吃完了,树叶也撸光了,难道还要扒树皮,扒了皮树可就死挺了!
“砍了它们,”队长眼里寒光一闪,好像斧凿划过。
“干啥?”
“合棺材。”
“几口?”
“三大一小。”
“好,我叫上保管员和会计,带木匠一起——这就去!”
治安主任领命走了,队长一个人站在原地望天,嘴里念叨着,“初七初八,天黑摸瞎。”
队长身高一米七,不算高,但生得敦实,且当过三年兵,大眼一瞪,配合部队里练出来的大嗓门,一声号令,在矮小的治安主任听来如同万钧雷霆。不过此刻队长的声音小而轻柔,“初七初八,天黑摸瞎。”
三十米外,小孙女的父母哭开了,他们一直在抽泣,这会儿再也无所顾忌。
县里的一名医生走过来告诉队长,“同志,小姑娘走了;那个叫老驴的……估计挺不过半夜;还有,老马病情反复了……你们要有个准备。”
队长望着天,身体轻微抖了一下,但没说话。
医生转身去履行职责了,那些症状平稳变轻的人还等着他。
队长抹了一把眼角,不望天了,他悄悄往大队部走去。他要打个电话,好将一口棺材省下。
乡派出所,一名警察接了电话回到审讯室,不等他开口,坐审讯桌对面的妇人又喊起冤来,“报告政府,我没有投毒,真没有投毒……”
“陈爱莲,你安静一下。”
“报告政府……”
“你没有投毒!!”
妇人一下安静了。
“没错,你没有投毒,”警察点上旱烟换了常规语气说,“这是一场意外……刚收到消息,你们村的吕二猴死了,马金枝快要死了,再就是——秦小莲也死了。”
妇人猛地一站,站起半截又跌下去了,两眼呆滞盯着警察——
“你孙女的死证明了你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