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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梁文道,但没有角谷美智子

2017-08-09  本文已影响1188人  唐瞬

在今天中国,即便是像梁文道这样长袖善舞的评论人依然处境尴尬:“以我20多年的经历来说,我已经习惯被冷落,习惯没有观众。”而“文学守门员”角谷女士却赢得了来自白宫、好莱坞、文学院教授和纽约时报精英读者群的掌声和敬意。

角谷美智子Michiko Kakutani  (中)

人家有《纽约时报书评》,我们有《上海书评》;人家有角谷美智子(Michiko Kakutani),但我们没有;我们有梁文道,但没有角谷美智子。

在今天的中国,即便是像梁文道这样知名的文化评论人,也无奈感慨:“一个社会很难免有一些大家公共能够接受的评价系统,这个评价系统使得我们看一些事情有起码的标准,我们之所以有那些标准是因为我们信任某些权威。今天最大的问题反而是这个,在中国没有谁能够说了算,这才是比较大的问题。整个中国不只精英文化,任何文化都没有一个公认的权威能支撑评判。”

而在西方文化评论界,角谷美智子就是梁文道所指的“能够说了算”、“公认的权威”的书评家,她被誉为“英语世界里最有权势的评论人”,1998年曾获得美国普利策评论奖( Pulitzer Prize for Criticism)。几天前她从担当了34年的《纽约时报》首席书评人高位上退下来,西方媒体为此报道:“美国文坛即将翻开新篇章。”

当然,这在华文评论界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一个评论员怎么能够代表美国文坛?一个书评家卸任怎么能用“即将翻开新篇章”来定论?这篇报道是否夸大其词?普通读者或许会因为“角谷美智子”这个名字陌生而产生200%的质疑,但像乔纳森、比目鱼、贝小戎这样的资深书评人,看到这样的报道会深以为然,并且颔首致意。《中华读书报》资深记者康慨在8月2日写下长篇评论《角谷美智子的时代结束了》表达了他的敬意。

毫无疑问,角谷女士就是那个全球最专业的书评人,她一辈子只干四件事:找书;看书;评书;访谈作家、读书人。她既不取悦读者,又不献媚权威。她所写的评论,不掺杂主观意见,一切以剖析书的可读性为导向,以鉴定书的价值意义为终结。34年来,她坚持“不出书、不推荐、不收钱、没有朋党”的清规,以至于我们想找一本归在她名下的文集都异常困难。

《名利场》杂志称她是“最令人生畏,也是最不可预测的文学守门员”;《纽约客》的同行赞誉她“引领了几代美国读者”;继任者帕梅拉·保罗则认为:“她在《时报》的任期已跻身我们历史上最出名和最有影响者之列。我们深深地感谢她一本书又一本书,一周又一周,穿过当代文学的广阔前沿手绘而出的历程。”

纵观她的职业生涯,她对待文坛新人的处女佳作,往往不吝嘉言、激赏。“很长一段时间内最令人激动的一部小说。记实、逼真,令人不安。”美国作家布莱特·伊斯顿·埃利斯对她对自己处女作《比零还少》的评价至今仍念念不忘。吉本芭娜娜1987年的作品《厨房》登陆美国,她在《非常日本,非常美国,非常流行》中写道:“《厨房》的英文版很容易被当成一部美国小说,泄露了小说日本身份的只是人名与食物名称。小说人物经常提到的《花生》连环漫画、电视连续剧《家有仙妻》、餐具商标等都让人想起美国,还有他们爱跑步,爱去肯德基——其实中国读者也会想起中国吧。独具特色的倒是她的文笔:明晰、诚恳、舒服。”

她慧眼识珠。对那些配得上“伟大”两字的严肃作品,她会献上近乎赞美诗般的颂词。她评论卡勒德·胡赛尼的《群山回响》:“《群》抓住了他早期小说中许多相同的主题:父母与子女间的关系,往事对现实的纠缠,并以同样的兴味描绘出两个世界之间的中间地带,一个是异彩绘呈的寓言的世界,另一个是更模糊,也更为阴暗的现世。胡赛尼先生成功地将书中人物的生活融入了一部感人至深的合唱曲中,这既是他对人物内心生活有深刻了解的证明,同时也是他作为一个老派小说家之实力的确证。”

她为乔纳森·弗兰岑的《自由》写道:“弗先生写出了他本人迄今最深切的小说——它不仅是一个失序家庭引人注目的传记,同时也是我们时代一幅今人难忘的肖像。”对牙买加作家马克·詹姆斯的2015年布克奖获奖作品,她评论时所使用的形容词几乎“失控”:“《七杀简史》在任何意义上都是史诗性的。它扫除一切、神话一般、丰富、庞大、令人眼花缭乱、繁复无比。它粗犷、浓密、暴烈、滚烫、充满黑色幽默、令人振奋、令人精疲力竭——它是詹姆斯先生极致野心和惊人天赋的证明。”

角谷女士“公认的权威”不仅仅在于对文坛新人佳作的发掘、当代杰作的批评上面,还在于她能够与不同领域佼佼者的建立有关写作与阅读且影响广泛的对话,诸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贝娄、大师级电影导演伍迪·艾伦、前总统巴拉克·奥巴马等等,但熟悉、尊重并至始至终信赖角谷书评的读者,更愿意将此归功于她那直截了当、毫不留情、让作家下不了台但又不失中肯的负面书评。

她吐槽畅销书作家J.K.罗琳的《偶发空缺》:“这本书失去了魔力——从巫术角度说,或是从叙事角度说。”她差评大师级小说家托马斯·品钦的《反抗时间》: “此书巨大无比,故事诘屈聱牙,装腔作势却未能激发思考,晦涩难懂却又不富于启迪,复杂繁难却又让人无功而返。”

她在《957页总统生涯的大杂烩和粉饰的生活》中如此形容前总统比尔·克林顿的著作《我的生活》:“这本厚度超过950页的书,粗糙,自我放纵,而且屡现单调乏味,就像某人在闲聊瞎扯,所谈不是面对读者,而是自言自语,或是为了远方某个给历史录音的天使。”、“从许多方面来看,此书却像是克林顿先生总统生涯的一面镜子:因缺乏秩序而导致屡失良机,因自我放纵和精力分散,而败坏了远大蓝图。”

即便是贵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V·S·奈保尔先生的《魔种》(MagicSeeds)也被她“横眉冷对”:“奈保尔先生对他在这本小说中创造出的所有人物表示轻蔑,从而造就了一本狭隘而小气的书——书中充满了审判声明和恣意游走的狂怒,更可悲的是见识、怜悯和智慧的缺乏。”

她对《鬼魅艺术》(The Spooky Art)堪称“毒舌式”的评价:“通读此书的印象,就像乘坐一辆超长途的大巴车,在颠簸不平的路上行进,身边坐着个跟你不停拉呱儿的长舌汉子,他一刻也不合眼,一刻也不停嘴,仿佛他脑袋里就没个把门儿的。” 让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为此撕破脸皮,讥讽她为“独女神风敢死队”。此前,因对《不适区域》类似的评论,她被乔纳森·弗兰岑侮骂为“全纽约最愚蠢的人。”

当然,在“反角谷阵营”里最著名的斗士要数得州小说家、诗人和评论家阿尼斯·什瓦尼(Anis Shivani),他称之为“地球上最糟糕的书评家”:“在角谷女士眼里,但凡好书不是契诃夫式的,就是詹姆斯式的,不是福斯特式的,就是厄普代克式的——她对这一套门清,只在书评里来回比较,拿作家新作跟其旧作比,跟所评作品全无干系的经典比,除了这些,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世界上最大的脑残庸人主义传播者之一就这样占据着《纽约时报》首席书评人的高位。”

2017年1月,角谷女士在白宫就写作、阅读、文学和思考等话题采访了即将卸任的总统奥巴马。他们谈论了总统先生所读的一系列书,包括有:海明威《流动的盛宴》(“A Moveable Feast”)、科尔森·怀德海特(Colson Whitehead)的 《地下铁路》 (“The Underground Railroad”)、玛丽莲·罗宾逊《基列》(Gilead)、劳伦·格罗夫的《婚姻的真相》(Fates and Furious)、刘慈欣的《三体》系列、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The Golden Notebook”)、诺曼·梅勒《裸者与死者》 (“The Naked and the Dead”)、托妮·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Song of Solomon)、V. S.奈保尔的《河湾》(A Bend in the River)等等。这些作品,几乎都被角谷评论过。整个访谈,角谷所提的问题非常简短但切中要旨,其中有一个问题印象深刻:“在这八年里有没有哪些书成为你检验书的标准?”奥巴马回答:“莎士比亚的作品一直是我检验书的标准。”

从业34年来,角谷女士每天必须面对这道难题,或从这道母题延伸出来的分支问题:评价小说的标准在哪里?如何区分对待一部严肃作品与一部通俗作品?回忆录、历史著作、传记又有哪些切实可行又能让读者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标准?政治图书的标准跟虚构作品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怎样评价诗歌?怎样建立自己客观、公正、严谨的评价体系和标准?怎样才能将标准之上的读书拒之门外?怎样告诉读者识别一本像克林顿这样的名流写的书本的好坏?怎样告诉大众即便是奈保尔厄普代克弗兰岑梅勒这样写进文学史的大家也有可能写出蹩脚的作品?怎样才能当好当代文学的守门人?

几年前笔者碰巧看到她为唐娜·塔特《金翅雀》写的书评,没想到深受其害,为此等了中译本整整三年。即便是现在,每每想起这本曾为之落泪、为之失眠的小说,还会忍不住翻出那篇名为《深爱的事物无法久存》的文章出来重读。角谷女士那种明晰、透彻、没有冗余的语言,渊博、雅致、直击人心的文风,强而有力、不容置疑的评判,让人百读不厌。

塔特女士以自信而优美的文笔,详述情节的发展,加入了一系列滚雪球般的事件,为的是让西奥最终面对和他一样觊觎《金翅雀》的犯罪团伙。这些事件单看不可信,但组合在一起,就是必然要发生的事。但推动这本书的不光有悬疑的叙述,是西奥与鲍里斯两个迷人的角色让塔特女士在经典作家的伟大万神殿里有了永久席位,这两位人物也永远留在了读者的心里。(摘自角谷美智子《深爱的事物无法久存》)

从这之后,刻意留意起角谷女士的评论和她给予好评的作品。她为美国尼克松时代国家安全顾问和国务聊亨利·基辛格新书《论中国》写下《局内人看中国的过去与未来》,她说:“基辛格的新书《论中国》内容引人入胜,见解深刻,但有些地方显得不通情理。”她为推荐科尔森·怀特黑德的力作《地下铁道》,一口列举了6位大师级作家来作为参照体系:“小说中那些对奴隶制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描写,源于20世纪30年代的联邦写作计划,让人不禁想起托妮·莫里森的《宠儿》、雨果的《悲惨世界》以及拉尔夫·艾里森《看不见的人》,作者的行文又有借鉴博尔赫斯、卡夫卡以及乔纳森·斯威夫特的痕迹。”

她为戴维·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未完成的小说《苍白之王》作评,像在跟老朋友道别,像在为这位不朽小说家的做总结陈词:“这本小说提醒读者华莱士是一位了不起的观察员、一名一流的知觉者,以索尔·贝娄(Saul Bellow)话语来说:对于周遭世界拥抱丰富的感知与情怀(of the muchness of the world around him),记述着压倒性的数据和生活想望,我们被不断的被投掷、被束缚,每分每秒,变化莫测,人类被居住的环境景观充塞填满,小说试图捕捉忙碌混乱的现实生活,小说主角间感情的细致差别、相互冲突和不断突变的角色塑形-华莱士的共感觉散文体是如此冗长,句子松绑成为纠结成捆的线圈,文章充满了高质量短语和叨絮的批注。这就是为什么华莱士的小说、故事和文章经常违抗闭塞,创作思维越来越大,不断滋长,卷须发芽,甚至有时候会失焦离题。因为几乎所有华莱士的文集包括《苍白之王》,创作目标是用文字来套索,在某种程度上试图抑制现代美国人的生活之中咋舌、五花八门又嘈杂混乱的生存困境。”

标准之上或标准之下,堪与经典媲美或远逊于经典,合乎书写典范或偏离写作法则,欺世盗名或名不符实,富有见解或自言自语,伟大或远离伟大,突破或固步自封,天才或平庸之作,兼具悲剧力量和理性深度或晦涩难懂又装腔作势……这些年来,无论是初涉文坛的新人还是声名显赫的大师,无论是底层起步的移民还是位居高位的权贵,无论是隅居大都市的纽约客还是来自弹丸之地的过江龙,“被角谷”成了英美文坛“检验书的标准”,成了文化评论界的直尺和圆规。

在今天中国,即便是像梁文道这样长袖善舞的评论人依然处境尴尬:“以我20多年的经历来说,我已经习惯被冷落,习惯没有观众。”而“文学守门员”角谷女士却赢得了来自白宫、好莱坞、文学院教授和纽约时报精英读者群的掌声和敬意。是的,我们有梁文道,但更多像我这样的普通读者,更期待有角谷美智子这样“公认的权威”的诞生。


Written by :  唐 瞬

2017.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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