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月剑之误入江湖(一)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虽语多夸大,但北地苦寒,入冬即雪却是事实。康熙十九年,此时距康熙大帝荡平吴三桂已有年余,百业凋敝,京城九门入夜即锁,偶有驿马往来,也是一开即合,不似往日那般繁华迹象。
出了紫禁城,往南五里许,绕过一片海子,便是当朝兵部侍郎赵武德的府邸。他身居卿贰,但起居用度却是极为节俭,甚或连七品知县亦有所不如,府中一应陈设,仅其练功用的梅花桩、石锁等物不算含糊,俗云“穷京官”,赵武德可算写照。其时清廷表面河清海晏,但暗流涌动,除了吴三桂残部,还有早年未曾铲除彻底的鳌拜余党,更有号称前朝“朱三太子”的伪王杨启隆未曾擒获。此等枭獍不除,则康熙之位固是不稳,堂堂中华亦有分裂之忧。因此,除了刑部左侍郎,赵武德还有另一身份,即御封天下缉盗大总管,总司联络江湖朋友,为朝廷所用。三合会由野鸡帮派而奉旨收徒,东西南北中五大分舵主杨仗佑、方惠成、吴天成、林大江、张敬之分赐武将游击职位,便出于此人手笔,而三合会改称“青帮”,奉旨唯谨,也由此而始。
夜半时分,赵武德突然从一阵窸窣声中醒来,未及更衣,便发现床头有一个小巧黄澄澄的匣子——这是他与大内用来传递秘密消息的工具,要开启它需五指运力在特定位置按压,否则便会触动机括,射出毒针,可算极其精巧的保护手段。他打开盒子,拿出里面掩人耳目所用的定魂珠,拆开盒底夹层取出一片不起眼的纸片,仔细读了几遍,放在烛火上烧了,看着纸片寸寸燃尽,他换上夜行衣,大步出了府。
翌日,京城外十五里码头比往日多了三分肃杀,不只是因为雪还是因为其他原因。稀稀拉拉的人流中出现了几个汉子,满面风霜,步履稳健,似乎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行到一个测字先生跟前,比了个手势,测字先生也不答话,起身引他们走入了沿河的一座小屋里。
“小老儿文三九奉命在此等候兄弟多时啦。”这老儿两撇鼠须,形貌甚是猥琐,心眼儿也是极小,他见这几个大汉虽然口中说着久仰久仰,脸上可没半点儿久仰的意思,便嘿嘿一笑,右手拿起一张纸随手一丢,左袖随即一扬,本来慢慢飞着的纸立时钉在了青砖墙上。文三九行若无事地走过去说:“兄弟请看,此次押运,请依此图,取河道直下天津,然后转运至…”其实如何走法,图上已标示得清清楚楚,又何需旁人解说,领头的汉子自然知道他是何用意,只不便打断,只索听着,心里却对他越发不以为然了。其余四人却觉得他这一手虽然做作,却是实打实的真功夫,可以与自己一争长短,脸上也便多了三分敬意。文三九本意在显示功夫,因此解说寥寥几句话就完了,领头的汉子拱手道:“多蒙指教,祁金在此谢过,文先生如无其他指教,我等这就启程。”不知是有风还是听到了“祁金”二字,文三九的鼠须颤了几颤,道:“原来是五行拳兄弟,小老儿多有失敬,这几位想必是木、水、火、土四位兄弟了,”说着走到那四人跟前一一见礼:“此行有你五位,林舵主可高枕无忧了。”祁金见他确是出于恭敬,也是心下欢喜,双方寒暄几句,五条大汉便上了一艘船。船身中等大小,干粮清水一应物品准备齐全,船老大似是个渔户出身的本分人。要护送的物什在船舱夹层,望去并不甚大,却重得异乎寻常,这五人懂得规矩,也不去管它,只分船四角把持住了,祁水拿着图指点船老大行船,如此行了两日,太平无事。
到得第三日,各人均感疲乏,往常押运货物,均走陆路,这次突然改走水路,令人费解,好在祁水水上功夫高强,偶遇宵小作怪也不足为惧。祁金把在船东角,对他们这等硬手来讲,累是不累的,只船上空间太小,无处走动,百无聊赖之际想到前几日文三九前倨后恭的滑稽模样,一边好笑一边暗暗自得,自言自语道:以前只闻文千手文老儿暗器功夫如何如何,可前几日亲眼所见,他暗器功夫也不过如此,比之二弟祁木可是不如,由此可见,江湖上的字号大多浪得虚名,真功夫未必及得我五兄弟,不足为惧,不足为惧…他此番“举一反三”,虽不如何准确,但却令他对自己五兄弟的武艺又自信了一些,其乐融融。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哥,这般狂妄的小子,可头一遭儿碰见,有趣儿,有趣儿——”
祁金脑袋嗡的一声涨的老大,心道不好,伸手去拔刀时,却发现原来系在腰间的刀早已不知去向,本想大声呼叫,但想四个兄弟均非软手,他们既没来,定是已遭暗算。他总算见过一些场面,慌乱之中顷刻定下神来,转头抱拳道:“阁下是哪路好汉,青帮路过贵地,未及拜会,礼数不周先行谢过。”
“嘿嘿嘿,这礼数不周么,自然是要谢过的。”说此话的人年岁不十分长,身形粗犷,眼里笑的似乎要流出泪水,嘴角向一边歪着,笑声震得人心神震荡。
祁金道:“如何谢法,请两位示下,但能办到,我五行拳兄弟自当效力。”说完,向另一位一直沉默的汉子投去问询的目光,这位显然是前者口中的大哥了。
那汉子朝船尾示意,原来他四兄弟连同船老大均被人不知用什么手法放翻。先前的汉子又是一笑,续道:“哎呦,原来是五行拳兄弟,方才我听得有人品评江湖上的功夫,对五行拳门下大为推许,因此先下手为强,点了他五人穴道。本来此等行径非好汉所为,但我等既是浪得虚名,那就另当别论了,大哥,你说是不是?”那大哥听完毫无表情,这二人虽下手偷袭,殊不光明正大,但能顷刻间点倒他四位兄弟,定非泛泛之辈。先前祁金言语客气,还存着善了的心思,但听到此处,不由得火冒三丈,哼了声道:“我兄弟学艺不精,遭人暗算,那也无法可施,但阁下如此咄咄逼人,士可杀不可辱,祁金今日有死而已。”言毕摆个起手式,以掌作刀,向说话的汉子劈去。
那汉子嬉笑着,在船上以小身法躲避。祁金双掌狠砍狠劈,他五行拳本来走的是正大套路,但此刻他含恨拼命,变得很辣由余而正大不足了,不过也平添了几分威势。孰料那人只是闪避,祁金无论中宫直进还是突出奇招,都与那人差着两三寸,二百余招过去,祁金拳法换了几套,不仅拳脚不交,连对手衣袖袍带也未带到一次。若要躲闪,以对手身法一纵之下即可远远避开,何必每次只与自己差着两三寸。眼见对手还是笑嘻嘻地,祁金渐渐由愤怒而转为心惊,蓦地大喝一声,使出拼命的招数来,眼见即将拿住对手小臂,突然之间对手却不见了,接着自己全身一麻,险些跪倒,不过随即恢复了正常。原来对手见避无可避,竟直接从祁金头顶越过,趁势在他后心点了一下,显然他只是同祁金戏耍,否则祁金只怕已经伏地昏迷了。
五行拳在一亩三分地上名号叫的响亮,而祁金此刻一口气泄尽,方始明白过来,刚刚自言自语所说的“江湖上的字号大多浪得虚名”云云正可为自己五兄弟作注脚,不由得万念俱灰,羞愤之下抬掌向自己前心击落。方才与之交手的唤作尉迟真金,他与兄长尉迟攻玉同属反清绿林盟下。此次绿林盟收到消息,言及青帮助纣为虐,帮康熙运送重要物什至南方某地,便暗中吩咐尉迟兄弟二人相机行事。二兄弟接到指令两天前便侯在这里,至于如何上的船又以何等手段点倒五人,那便不得而知了。后来尉迟真金得知这姓祁的名字中竟和自己一样也有一个“金”字,料想他纵不如自己这般十足赤金,也当有些手段,但祁金自言自语他听在耳里,始知此人井底之蛙,一时童心大盛,出手戏耍,至于祁金羞愤之下挥掌自戕,却非他本意了。
“师弟,你看,”尉迟攻玉掀开夹板,道:“官府托青帮运送的原来不是什么重要物什。”说着在那箱子里翻了翻,尉迟真金凑眼望去,箱中尽是些女人的首饰与脂粉等物,也并无甚特异之处。尉迟攻玉道:“难道消息有误?这并非什么要紧的东西。你怎么看?”尉迟真金道:“我也不知,可我觉有些不对。可具体哪里不对,我却说不清楚了。”尉迟攻玉道:“这可奇了,这几人有点儿名头儿,可我看也不过二三流角色,师弟,倘若是你,会不会派这等角色运送要紧的东西?”尉迟攻玉说他们是二流角色,可算口中积德,他继续道:“方才我点倒那船老大之时,却隐隐有一股反震之力,似乎功夫在这几人之上?不得而知。”尉迟真金道:“嗯,单以武功而论,就本盟,就咱们所知胜于我兄弟的,恐不下数十位,青帮虽是认贼作父,可数百年基业,人才累累,听说单他北舵分舵主林大江便是个极不好惹的,分舵主以下,难道就找不出几个武功高强的人了?这五个宝贝只怕是他们最不入流的角色了,派这几个来,若非消息有误,便是别有用意。”尉迟攻玉道:“不去想了,不宜久留,咱们遵照命令毁去标的,交差便是。”尉迟真金嘿嘿一笑,道:“那这五个宝贝怎么办?” “本盟向来不掠人之美,既是宝贝,自然物归原主,青帮用这帮小子,以后有的是苦头吃。”
“大哥对极,嘿嘿,可惜美中不足,这五个宝贝死了一个,不能为青帮效全力啦。”尉迟真金一边说着,一边将船靠岸,船上运送的货物本不甚重,他举起来,发力丢上岸,尉迟攻玉取出火折子等引火之物,看着将东西烧尽,与师弟一起,闪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