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去的亲人们
爷爷在祖父辈里排行老大,他底下有四个弟弟两个妹妹,堂弟堂妹有多少我不太清楚,除了他嫁出去的妹妹,我们和其他叔公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奶奶说爷爷的母亲总共生了十几个孩子,有的病死有的饿死,包括爷爷在内养活的只有七个。我没有见过爷爷,确切地说,我见过,但我不记得了。爷爷走的时候我一岁零四个月,会说话会走路,他躺在从堂屋取下来的门板上,我以为他睡着了,还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喊他起床,这是后来家人告诉我的。小孩不懂死亡,也不懂悲伤,每一天都是新鲜的,连死亡也新鲜。爷爷的确是睡着了,只是他这一觉交代了他的一生。
接下来走的是我二公,爷爷的二弟,带走他的是喉癌。九十年代末癌还不像现在这样普遍,村子里的人们不懂什么是癌,但他们知道这种东西会要人命。二公先是进食困难,后来水也咽不下,他走的时候只剩皮包骨,趁着最后一丝气息从他身体里飘走之前,叔叔和姑姑们给他穿了寿衣,一大家子人守在他面前哭。这些人里也有我,我拉着我妈的衣角,躲在她身后,然后我第一次在深夜里听到逝去亲人的“落气炮”,这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我七岁响到现在。忘不了挂在树上一个个往下掉的土炮,炸开的纸皮在火药味的空气里飞,伴随着火光发出巨响,它大声地向我们宣布——你们眼前的这条生命结束了。
二婆比二公多活了十几年,但她这十几年活得并不轻松。在二公还活着那些年她患上了重风湿,四肢僵硬,行动不便,手指也变了形,天天吃药,吃到身体浮肿,并发症多发。状况不好的时候躺在医院,脸肿得像包子,肚子鼓得像青蛙。前几年抢救还有效,最后一次没挺过来。没有人告诉我她过世的消息,我高考完弟弟来接我回家,指着路边山坡上那堆黄土对我说:“那里是二婆”。
“哪个二婆?”
“一直生病的那个。”
我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想蹲在地上哭,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影响不了我正常性发挥失常,反正我第二次高考也没有考上大学,我还有时间和高考战斗,二婆再也没有和病魔做斗争的机会,她破败不堪的身体在这场长期博弈中彻底完败,毫无还击的可能。
走得最让人意外的是三婆,从她病发到过世,共计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听说她得过什么大病。大二下学期,我爸打电话给我说了她的病情——突发性脑溢血,清醒的时间少,昏迷的时间长,浑身动弹不得,说不出话,醒着也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在转。综合医生的建议和家里的经济情况,她的家人决定放弃治疗,我爸让我抽时间给她家里打个电话表示慰问。我一直拖着不敢打,我不晓得电话接通以后我能说什么,在明知结局的情况下,安慰又有何意义?我既不能替她躺在床上分担痛苦,也不能陪在她身边等待死亡。那段时间我经常做噩梦,梦见三婆走了,奶奶和外婆也没了,二婆还活着,一个人站在灵堂上手足无措。
清早醒来打电话给我妈,哽咽得说不出话,抱着手机大哭。一个星期以后收到三婆过世的消息,跟老师请了家,买了车票回到老家,她已经被装进棺材,只剩棺材盖没有盖紧,亲戚们都让我在封棺之前再去看她最后一眼。我不想也不敢看,只要我不看她死去的样子,她在我的记忆里就只有活着的样子。
爷爷只有一个二堂弟住得离我们这一房近一些,就在前年这位二公家的二婆也走了,她的病和三婆差不多,不过幸运的是她第一次病发送去医院被抢救回来了,人还在但精气神却差了很多,经常性头痛,有时候会认不清人,所有的体力活和重活都不能再做,休养了一两年也未见好转,最后还是被病痛带走了。不晓得是我从小跟她没有那么亲近,还是年龄又涨了几岁的缘故,听闻二婆离世的消息,我没有流泪,没有太过于悲恸,也没向单位请假回老家,心里难过了一阵子又归于平静。有时候命太过于轻贱,命运让你二更死,绝不会让你活到三更,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或早或晚。
在我的有生之前,老家立起的坟头必然会越来越多,那些走在前面的亲人的坟墓也会越来越矮,每年大年初一,一一走过这些墓地的时候我忍不住会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不管生前境遇如何,有多少风尘往事,生后在地下都会化为一堆白骨。不会知道自己走得风光与否,不知道有多少后人前来祭拜,不知道世间过了多少年,不知道自己挂念在心头的亲人是否过得好……
长辈们年轻的时候总想为后辈多留些什么,等到老了又想少给孩子们添麻烦,小病小痛能忍的绝不会告诉他们。从我爷爷到二婆,都是一些日积月累的劳累病,辛劳一生,终究敌不过病痛常袭,走后孩子们也只在大年初一去坟头走一走而已。人都会老的,尽可能在“大年初一”之前多关心关心家里的长辈。
我们最后都会变成一堆土,土上会长满草,草会在冬天枯萎,春天生长,但是人不会。土堆会越变越矮,当它和四周的土地融为一体的时候,这个人大概也被他的亲人彻底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