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美好
如果不美好,那就不美好。
短片《抑郁症的生活》截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重度抑郁症缠身这几年,父亲总是这样说。
走在高楼大厦里,我的步伐躲躲藏藏,总想寻找掩埋之物,觉得自己无法配得上这一整个人生,活着就是浪费资源。人生路上走走停停,爱上好多人,只恨一个人,是自己。
也许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对人生有最黯淡的想象。我总是说:“你骗人,你每次都骗我,从来没有好起来过。”精神疾病的效果就是这样,它每况愈下,生活每况愈下,磨损热情磨损活力,最后连自杀的活力都磨损了。
高考完,姐姐告诉我要跟着自己的心走。妈妈问我喜不喜欢法学,我说:“我喜不喜欢不重要,我都不喜欢活着。”妈妈的表情迷失在这奇怪的语境里哭笑不得,她说:“你这孩子。”就好像我在开再平常不过的玩笑。
人们说“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又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生死之间阴阳和谐的规律从未如此明晰。温柔地说“你已经很努力了”,背后的含义是“可惜你再怎么努力也还是不行”;“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此中真意是“现在的安排真的好糟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其实是一句反语。就好像古代的君主用“来世会好的”来安抚因现世穷乱而悲愤欲绝的人一样,抑郁症如此诡谲,它让你成为了所有正能量的奴隶,匍匐在地还要心悦诚服,所有人都说善意的谎言,温柔地延误治疗,残忍地凌迟处死。
我从来不怀疑所有人都愿意我“好起来”,就像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世界温柔以待的。这就好像将绝症病人强行出院了,然后说:“你没事,大家陪你,想开点,一切就会好的。”之后病情恶化,病人失去他的工作爱情头发皮肤内脏,最后死去。把“绝症病人”换成“精神病人”之后,逻辑就顺畅了。发病的人生如同小时候弄脏的白裙子,那污点清晰鲜明,一遍遍擦洗,最终才发觉自己无能为力。
如果真有宿命这东西,于整个人类社会而言,我更认为,抑郁症的存在,是为了昭示:有些痛苦是实实在在、不能自行消解的。
图片来自微博不知道多少次夜哭,流泪也默然,想到司马青衫的诗句,春江花朝秋月夜倾泻在我身上,人像火苗熄灭,矮、蜡在床铺上。哭是病理性的哭,就像肺癌的咳。自从被见过我哭泣的朋友在背后说我“作”,哭泣就成了失语。后来知道肺癌患者哪怕不传染他人也都被人侧目而视,心里觉得平等,平等之后才发觉自己也这样坏。
翻相册会邂逅流血的手腕,想想那时候同学看到,我说谎是不小心划到,同学流露出敬而远之的表情,我非常感谢她的“远”,避免一场尴尬和负面。每次流血的时候我都说:不要,不要,你真想自杀吗?再考虑一下好吗?现在想来,之所以割腕却苟活,大概我那时仍然是不愿死的。如今我没有自残的勇气了,却更加不安全,因为我望着蓝色天空的时候,对朋友微笑的时候,坐着静静写字的时候,都无比强烈地感到惨白和虚无,自杀的欲望不是突然袭击我的反社会人格者,而是我的影子,时时刻刻预备被它扑倒。还不如偶尔想自杀。
走在街上,看到一个短发的小女孩叉腰喊:“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不跟你玩了!”声音稚嫩而坚定,我驻足望她,发现人生倒带重来,我曾经的野蛮、无礼、开朗都显得如此可爱。真可惜,也许从抑郁症侵袭的那天起,也许从精神分裂发作那天起,十四岁的我被永远遗弃了。像电影里演高台上的绞刑,身体垂下的时候只看到一双脚摇晃,看不到风里飘荡的灵魂。十四岁的我走失了,剩下的人生被黑狗一样的抑郁症扑倒,渐渐被吞食进胃。
其实我很不快乐,当听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都好想知道:为什么不可以承认,有些痛苦是不可以忽略和消解的,有些痛苦是毁灭性的?
有时候在网络上会看到发言“感谢所受过的苦难”,甚至是“感谢抑郁症”,而我每每思及那丢失的、地狱般的四年,都恨不得死亡。精神疾病的意义是:一切都会从你手中慢慢消弭,你自己也清楚地认识到,可是什么也做不了。所有人还告诉你:它们都会回来。当你终于发现白裙子弄脏了就不能清洗如初,才发现当初的商店已经永远关闭。如果一定要我回答,我不感谢那四年,不感谢抑郁症,这一切就像我不会感谢斯德哥尔摩银行里的绑匪,不会感谢那一滴墨汁。
如果我们可以承认痛苦即痛苦,是不是可以早点面对它?如果我们可以承认犯罪即犯罪,是不是还来得及保留证据?如果我们可以承认疾病即疾病,是不是能够早点接受治疗?这所有命题纠缠,如一只太小的白蚁,从我心里钻进去,慢慢咬碎了我对生活的信任之大厦。与此同时,关心我的人还在说“一切都会好的”。我只是无法再信任这句话了。
曾经很喜欢《明星大侦探》,尤其喜欢它的价值观和教育意义,比如《恐怖童谣》对儿童的关注、《周五见》对网络暴力的谴责,最感同身受的是《无忧客栈》中引导抑郁症患者自杀的人说:“我是想帮他们。”多么诡秘的逻辑,一直以为自以为是地“拉”还不如干脆利落地“推”。节目里的撒贝宁非常严肃:“你不相信现代医学吗?你知道通过治疗这个病是可以好的吗?”和我极希望接受治疗时对家人说的话一模一样。电视的光莹莹,我的眉目暗暗。
刚成年没多久,正是对“长大是人必经的溃烂”感受最强烈的时刻。得知曹文轩强迫孩童买书的时候,一整个有根鸟和草房子的梦幻童年就被摧毁了。童年如泡泡一样美,泡泡一样容易破碎。原来我在看节目时是不知道的,在抵制网络暴力的节目播出后,网络暴力没有一秒停止过。说着“艺术”“人生”的正面人物也可以进行性侵猥亵。《他举起右手点名》之后我越发清晰地在每一次网络暴力、歧视与偏见的背后看见南京大屠杀的日本官兵、看到西伯利亚的风雪、看到希特勒面前的泱泱人海。高三时在图书馆学习,从十点到两点半,偷取三十分钟看《乌合之众》,下午七点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想,原来“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是这样的意思。
奕含在花之朗读中说了:“在面对那些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我常常有一种宿命的感觉。”无论是性侵的暴力、辱骂的暴力或者是道德的暴力,每次我做些什么,之后立刻深切地感到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有做。这是为什么我不敢自称“女权”“道德”“正义”,因为无论怎么呼唤“女权”或者当然其实我认可的最终结局是“平权”,最后它仍然会被嘲笑为“田园”,而参与一些为此的骂战也好辩论也罢,在我看来是徒劳的。或者说有一次我参加校园辩论“情侣是否应该看对方的手机”,其中我很认真地阐述了隐私权的概念和范围,结论是“手机内容属于个人隐私,伴侣侵犯我隐私权的特殊行为也许是我可以允许的,但绝不是你成为我伴侣的那一刻就应该侵犯我的权利”。之后我的论点被辩论社的“元老”批评了,理由是:既然是情侣,哪还有隐私权?是的,我记得很清楚,这是原话。所以很多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点心”(老实说,听起来蛮好吃的),在很大质量的暴力面前我是出离无奈的。因为我发现无论我的结论有多么斩钉截铁,或是我能够用多么高深丰富的方法去证明它,最后的结果仍然是宿命般的“无”。啊,多么悲剧的哈姆雷特王子!
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十几遍,这篇文章里暂不分享读后感,只是对犯罪者李国华对女儿晞晞的教育方法有了更深的感触。那女孩的表现是有教养有文化的怡婷所形容的“晞晞竟然!”竟然对文化不耐烦,竟然没有礼貌,竟然缺乏同理心,竟然野蛮,竟然愚蠢,竟然庸俗,竟然奢侈……而这一切“竟然”之后,字典里的贬义词在生活里其实是褒义词。
我形容自己“在人生里理所当然地取得全面溃败”,在人际关系里常常搞砸,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跟我在一起真的开心吗?不觉得浪费时间吗?我刚刚说的话得体有趣吗?接下来说什么做什么好呢?怎么掩饰我的焦虑和痛苦?”我不是不懂得如何相处,更多的是焦虑、疲倦、恐惧。可是,如果我不拥有这无用的同理心呢?是不是这一切问题就像一本诘屈聱牙的书一样容易放下?
有一次开玩笑地对父亲说了:“我小时候,你不该教我那么多仁义礼智信的。”没说出口的半句是:成人世界里根本不需要,小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是善良?是永远顾及别人的感受而以利他为目标吗?是看见令人心痛的事就一定要为此做些什么吗?是想到房思琪的痛苦就无法心安理得地快乐吗?那是不是意味着,善良的人没办法快乐?如果快乐是人活下去最重要的条件,那是不是善良的人就很难好好活下去?
演讲截图前段时间网上有传一则非常疯狂的殴打视频,我问身边人有看吗,然后我说真希望我能让这话题再火一点,得到重视之后受害者获救和施害者被捕的几率就大一些。甚至当时我还妄图讨论“犯罪心理”和“孩童教育”。身边人回答:看了啊。感觉很痛苦,不过别管了,痛的不是我们。那时候我在思考到底该说《丧钟为谁而鸣》还是“我们保持了近乎愚蠢的沉默”,最后我发现原来在生活里我才是错的。
因为人们根本无法对抗这样大质量的暴力与痛苦,所以人们选择视而不见。就像没有人愿意体会郭晓奇那巨大的痛苦,就像没有人愿意与房思琪同情共感,就像没有人愿意承认:世界上有如此巨大的痛苦,那我的快乐就显得太缺乏同理心、太罪恶了。哪怕有人愿意,更多时候你想拉一把痛苦之人,也已经无用了。
我好久之前就决定以后不要孕育生命。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我活下去的全部理由是父母说“你对我们有责任”或者是朋友说“我们爱你”,但我的疾病让我在爱情关系里无法成功,或者说我不愿意哪天我真不自控就自杀了,为我难过的人少一个也更好。即使是在这个前提下,在我看来教育孩子最好的方法,是提供足够的“抱持体验”,然后让孩童野蛮生长。
也许这样长大的孩子会对文化不耐烦,但这样他就可以坦然说“薛宝钗是个心机女”而不用因无法改变他人这种看法觉得对《红楼梦》辜负;也许这样长大的孩子缺乏礼貌,但这样他就不会在遭受暴力后过于懂事地回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也许这样长大的孩子缺乏同理心,但这样他就可以无视别人的痛苦而假装世界上只有美味的马卡龙;也许这样长大的孩子奢侈,但这样他就不会觉得他人的爱与温暖是多么可贵而为他人奋不顾身。这一切听起来是那么坏又那么好,多么富有远见的人生哲学啊!
“一切都会好的”是一句想结束安慰的污滥习语,还是一句自欺欺人的无用安慰,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于我而言,如果不美好,那就不美好。
假装是最容易的,可惜我无法做到。那么如果是你呢?你会选择承认这种不美好,选择追求仁义礼智信的信仰,选择与痛苦同情共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