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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旧作)

2020-02-13  本文已影响0人  苏泓玮

楔子

我曾经写了一首《七步行》的歪诗,是在我脱离了农村,奔入到都市中以后,某夜里的泪凝。原文抄录如下:

七步行

在如此的夜色中

在缭乱人眼的都市的灯红酒绿中

终于知道

最亲最近的地方

竟是家乡

而当初

只是为了一个蓦然的冲动

一脚

便踏出了

七步

--母亲暗含着泪

孩子

倘若

你踏出了七步

还没有回头

就永远

不要回头

一直走下去吧--

而如今

只能独自一个人

呆呆地望着

天空上

几颗隐隐约约的星星

静静地回忆

在月色中在如此的月色中

终于终于知道

最亲最近的地方

竟然是

数年前

逃离的

家乡

正文

时间真是急促得很,匆匆匆匆,你并不听得它的声音,它已经奔得老远。不信?你看看一个黄发小孩,继而为一个小伙子,继而又齿缺发稀了。

不知不觉,张浩文已经在都市中度过了将近四年了。这四年以来,他为了省钱,也是为了锻炼自己,没有回过家一趟,就是春节,都是在学校度过的。学校的领导对他们这些没有回家的学生也是特别的关怀,每逢重要的节假日,就召集他们这些孩子在一起。大家一块儿,暖意融融的。

眼看着又是一年一度的春节要来了。明年夏季就要毕业了,这次春节,张浩文决定要回家去。别开家乡已经太久了,四年,四年啊。四年来思念总在脑子里盘转,在万家灯火明的晚上,更容易惹起乡思。有时见到学校芳草园里的一些修剪得齐整的黄杨,张浩文都会想到千里之外去。

学校帮助订车票的结果出来了,张浩文的车票没有订到。这个,张浩文之前差不多料到了:经过他家的车就那么一趟,今年又逢上了民工流与学生流的汇合。张浩文只好自己去排队了,因为还有临时列车的票会谋得。

经过几个晚上的冷风与人群暖流的互相搏击,张浩文欢天喜地地攥着手里的东西回学校来了。他在梦里都笑了。

张浩文带着行李,挤上了驶向他的心早已经飞到的地方的列车。

既然是深冬,一路上所见自然有些衰败,自然的清新气息还没有透出许多,大抵都在蕴蓄之中,只等气候一到,就会活泼泼的别一个天地。

远远地,看到了一片绿的竹林,一个别样的山村。张浩文加紧了脚步,家乡就在眼前了。

母亲早已迎上来,一面接过张浩文手里的东西,一面说:"快进去烤火,舒缓一下手脚,看把你冻坏了。"张浩文看着添了华发的母亲,直在发呆。母亲笑着说:"你这个呆子,还是没改呆性。在家门口发什么呆。快进屋里去。你坐会儿,我给你拿煨好的鸡汤,你先喝一碗。然后再吃饭。我做了你最爱吃的干鱼。"

饭间,母亲一个劲地盯着浩文,笑着:"在外面这么几年,比在家里时候要白了些,个头也高了。也比在家里时候要作肉了。"

张浩文给母亲讲起在外面四年的所见所闻,母亲一直饶有兴味地听着。不时还问张浩文一些问题,比如神舟六号的发射,比如青藏铁路的全线通车。张浩文说得很高兴:母亲也关注起这些事情起来了。

午后,母亲叫张浩文休息会儿,自己去地里摘些菜回来。张浩文不肯,要随母亲一起出去看看家乡的山和水。

路上碰到陈奶奶。陈奶奶是村里辈分最大也是年纪最大的老人,解放前家里一贫如洗,一家人就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她受了很多苦。建国后家庭成分很好,受到多方照顾。张浩文见到的这个时侯的她比四年前的她还要福气得多了。满面笑容的从对面过来。她有个孙子叫陈苗新,比张浩文年长六岁,小时候一块儿的玩伴。

母亲告诉张浩文,苗新去年出国去了--这件事,张浩文打电话回家时听母亲说过--在美国的一个研究所里做研究,并且认识了一位外国人做了女朋友,说等过几年带回来。陈奶奶现在是衣食无虞、精神保满了--他的两个儿子都很孝敬她,孙子又这么有能耐--人逢喜事精神爽,陈奶奶现在看上去这么福气,自然也是在理的了。前半辈子受了这么多的苦,晚年能这样安详,不知哪里修来的福分呢!

到了地里,张浩文见到,以前的一些田地,现在都显然是荒芜了--就是在田地里竖着了几根树枝,沟垅已然全不存在了。张浩文问:"妈,那边的一些田地是不是都没有人种了?可是现在不都废止了农业税了吗?"母亲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子:"嗯。高处是张伯汉良的田地,低处是陈叔立军的田地。农业税是今年才废止的,他们的田地早些年就不做了。他们家的孩子--建强、建华和国平、国胜都出去打工去了,每年能挣些钱回来,家里条件好起来了。于是,汉良和立军都放弃了那边的一些做起来蛮费力的田地,只留了山脚的几处好田地。这些田地着实不好种,天旱的时候,都得挑水上山。""废弃的田地里都插一些树枝做什么?"母亲解释说:"那不是树枝,是树苗。是退耕还林的标志。好了,你看,这么多菜够了吧,"母亲拿起手里的菜篮子,"走,咱们回去。"

第二天,张浩文便去走了村里的几家。

几年不回来,他连哪个房子是谁的家都不清楚了。因为这四年来,村里的变化不小。他走的时候,村里还有十家左右的土砖房子的,如今,这些土砖房子都做了牛栏或者是拆了当养猪场了,还有的已经闭门许久了--全家都搬到县城里头去了。张浩文想:村里的变化真是快呢,大家的生活也真是越来越好了。

四斤老爹是村里年纪最大的男性了,七十多岁,身体还挺硬朗,每天忙上忙下,比如帮着他的小儿子给猪喂食,帮着他的大儿子做豆泡,趁着过年的时候能有好生意。

张浩文去见他,他问张浩文:"你可是亲眼见到了胡锦涛主席、温家宝总理?去天安门了吗?毛主席纪念堂呢?"张浩文给他描摹了他要知道的这些,又说:"和电视上的差不多,只是感觉更真实。"四斤老爹感叹起来:"要是我还有你这把年纪,说什么我也要去北京看看。"张浩文说:"老爹,我看你身体还蛮好。现在交通也方便,你想去北京看看,很容易的啊。要不,年后咱们一块去?"四斤老爹笑了:"傻孩子,我哪能走得开。我这孙子,不得我带吗?等过几年,孙子大了点儿,再看看--只怕到时候我还在不在呢?"张浩文说:"老爹,别这么说。现在生活条件这么好,人的寿命都在延长了。你活到一百岁都有可能。"四斤老爹笑得眯起了眼:"那还不成老怪物了?不过,我倒真想能活到一百岁,看我这最小的孙子像你一样,去北京上大学,我能动的话,我要亲自去送他。然后看他结婚、生孩子。"四斤老爹陷入到憧憬里去了。

在鞭炮声中,送走了旧的一年,迎来了新的气象。

一大早,就有村里的小孩来串户拜年了。

张浩文的母亲穿起张浩文买的新衣服。起先,母亲是不肯穿的,说自己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穿这么鲜艳的衣服,会丢丑的。张浩文却说,过年嘛,当然得穿得好些。城市里的老年人都是这样的,都想许多方法让自己能显得更年轻。母亲却怎么也不肯。禁不住张浩文的好说好劝,母亲最后同意了,只是要张浩文以后别乱花钱了。母亲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别人来家里拜年时,母亲都要特别说到身上的衣服是张浩文给买的。

张浩文去张汉良伯家拜年时,张汉良伯说:"浩文,几年不回家,都作福许多了。对了,你是学什么专业的?我记得是交通方面的。"张浩文赶忙回答:"嗯,是的。张伯,你记性真不错。"张汉良伯一笑:"我记得小山在你家说过,等你大学毕业后,争取回来把咱们家这边的路好好修修。那时候他说你是学交通的。"张浩文笑着:"不过现在可不用了。"张汉良伯哈哈一笑:"还是党的政策好啊。你也都看到了,从咱们这段到五里坡,水泥路面已经是铺上了。等明年从五里坡到镇里,都会有水泥路面。那时来回就更方面了,不用在出门前还考虑半天,值不值得又要浪费一天的功夫。""建强和建华回来了吗?""哦。他们哪,回来了。昨天晚上才到的家。这会儿出去拜年去了。等有时间你们聚聚。你们也有好几年没见了。他们听说你今年回家来过年,都想要见见你呢?"

张浩文给陈立军叔家拜年。只有陈大娘在家。"浩文,别客气,来了就是年。来,进来坐会儿,我给你倒茶。""大娘,你叫我不要客气,你可客气了。"张浩文笑问:"陈叔呢?国平、国胜没回来过年?""哦,你陈叔啊,他就是个无事忙。你看,大年初一的,他就忙着要去山上,说是去拾些柴火回来。家里这么多,还不够用?他偏是要去。国平和国胜兄弟两个,前几天就打电话回来了,说车票太难买,假期只有那么几天,来回一趟太折腾了,还得花上一笔路费。他们就说不回来了,在外面和咱们这边的老乡一起过。等年后工厂一开工,他们就上班,可以比回家了的人早先一些,多挣些钱。唉,也有两年了。不知道他们兄弟两个怎样--电话倒是每个星期都打回来。"

初二,拜完年回来。晚上,天蓝,星光闪耀。才刚立春不久,院子里的迎春花就已然悄然在枝节上了。

张浩文在院子里仰天看星斗。

摩托车声响过,车灯光一转弯,车就停下来了。张浩文知道是自己的隔壁--张民军回来了。张民军出去打工,挣了些钱,把家里都装修一新,连摩托车也都买了。他刚摘掉帽子和手套,就嚷起来了:"今天真背时。被公安的把摩托车给拦了,罚了我两百块钱。"张正庆伯从屋里出来:"叫你莫骑莫骑,你不听。现在怪谁?""谁知道他在各处都设了检查点。我从小路走的也不成。""去年又不是没有被罚过。从小路走,小路不还是有人?""去年小路就没有人查。谁知道今年就有了。那些个公安,就是想趁着春节多捞一笔外快。""别怨人家公安的了。当初叫你莫买摩托车,买辆自行车就好了。你偏说摩托车要方便。方便是方便了,去年还摔坏了腿。今年还算好的。"张民军不理他爸张正庆伯的话,到张浩文的院子里来。"浩文,你说,这罚款正当不正当?"浩文不假思索地说:"你的车没有上牌照,罚款是正当的。"张民军说:"你的说法是对的,可是人家公安也有问题,怎么就没有人管。我认识的一个朋友,他也有辆摩托车,照样没有上牌照,可是平时没事就骑着车到处揽活。那些个公安就没有追究。这一过年的时候,公安的知道打工的都回来了,在外面呆久了的人不愿意走路,要么坐车要么骑摩托,自行车都没有几个人愿意骑。公安的就逮住这个时候,守在各个路口,见到没有牌照的就罚款。你说,我们这些一年里头多半在外面过的人,办个牌照做什么。也就过年这会儿骑骑。"张浩文一时没有话说了,民军的话让他思想的机器在飞速的旋转。

尽管张民军刚才一肚子的怨气,跟张浩文聊了些别的事情以后,又哼着歌曲回家里去了。

这天,日光满地。张浩文跟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聊天,陈大娘过来了:"你们母子两个整天聊得这么高兴。我也来参与一下。"母亲笑着让座。张浩文赶忙起来,去屋里搬出了一把椅子。

陈大娘说:"陈苗新,小时候在村里不大说话,你看,这一出去,可了不得,就去外国了。听说是打算在外国安居呢。浩文,人家是要娶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朋友。你呢,也赶紧向人家学习学习。"张浩文的母亲说:"我家这个呆子,哪里能像人家苗新那么机灵。人家苗新虽然不爱说话,可是心眼灵活,我家的浩文呆头呆脑的,哪里比得上?""诶,可不能这么说。浩文不是在北京上大学吗,说不准也能像苗新一样,遇到个蓝眼睛黄头发的,或者是结交个北京姑娘,然后争取在北京安家,那时,你这么多年的一个人的支撑,总算是出头了。就是现今,咱们村里一提起来,谁不说你是个强人?""我哪里是个强人。得感谢浩文有个好姐姐。要不是靠着他姐姐的援助,我一个人哪有这么大的能耐供他到大学?唉,浩文他爸要是现在还在,能看到浩文大学毕业,也就好多了。不过,这么多年,我也想得开了。至于说浩文找个什么样的朋友,要看他的缘分了。"

张浩文在旁边听着,只是默不作声。

正说着话,建强和建华进来了。

张浩文赶紧打招呼。然后又去搬了两把椅子。

这个时侯,张浩文家的院子可热闹非凡了。

"建强、建华,这几天都挺忙吧。"张浩文的母亲问。"嗯,四处去拜年,刚都拜好了。听到你们在聊天呢,我和建华就过来了。"

"你们是在温州?"张浩文问。"哦,不。我们后来去了上海。温州、上海都有不少咱们的老乡。因为我师父他从咱们这儿去了上海,然后我们也就跟着他,从温州转到上海去了。""上海和温州也差不多,"建华接着他哥哥的话说,"我们就是在工厂里缝制衣服,在哪儿都差不多。不过,上海的条件是要好一些。"陈大娘接过话茬:"也不见得。细峰的眼睛就是在上海给弄坏的。一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听他自己说,有次上厕所都睡着了。你说这样的工作强度,人怎么受得了。唉,才出去不到一年,没挣到什么钱,结果弄了个什么眼角膜破裂,花了好几万才没有出什么事。眼睛是不如以前了。有时在对面走过,就觉得他的眼睛不大对劲。"

张浩文问:"不是有劳动法吗,怎么会这样?""劳动法?哎,你还是在学校,不知道外面的社会呢。"建强感叹。建华补充:"我们厂里有人因为对工头不满,用劳动法说事的,结果是自己在厂里呆不下去了,只得另外找地方。结果温州整个制衣行业都知道他是个犟人,都不肯用他。他只好离开温州回家去了。""就说加班吧,劳动法明明有详细规定的,可是人家老板让你加班,你就得加班,而且加班费都有克扣。不肯加班的当时就会让你走人。"张浩文说:"那么,社会上都是这些不良现象?"建强说:"不是,这些不良现象毕竟还不多。社会上还是好人多。像去年建华上海病得很严重,我们又是举目无亲,要不是大伙儿的帮忙,我一个人可真是没有办法了。帮忙的人里除了咱们的同乡,还有一些我们不认识的人。真得感谢他们--可是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不肯留名的。"听着建强的话,张浩文心头要复杂起来了。

是的,不好的现象毕竟是少数的。改革,会有一些不好的现象产生,可是对于改革所取得的成绩,又有谁能漠视呢?有的人因为对改革的一点不满,就否定改革的所有成就。可是建强、建华兄弟俩说到了一个最现实的话题:如果不是改革开放,他们家估计现在还在土房子里,白天都见不着多少阳光。

阳光这么温暖,张浩文他们得实实在在地享受每一天的实实在在的阳光。明天,明天还有很多的期待,还有很多的事情。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这个春节,张浩文听到了,也见到了不少的事情。他的心中,肯定有许许多多的想法了。

又是一个阳光满天的时候。张浩文接过母亲的叮嘱,踏上了离乡的路。在他去车站的路上,看到一些柔弱的草芽在墙根里、在路沟边散发着春天的气息。张浩文的心活跃得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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