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五） 舍弃小的胜利 追逐大的胜利

独脚兽夔羡慕名叫蚿的多脚虫，蚿羡慕蛇，蛇羡慕风，风羡慕眼睛，眼睛羡慕心。

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跳着走路，我是没有办法呀。你竟然用上万只脚走路，你是怎样做到的？”蚿说：“你的说法不对。你见过吐唾沫的人吗？喷出的唾沫大的像珠子，小的像细雾，混杂而下，不可计数，你问它们为什么这样，它们本来就是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过是发动天生的机能行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蚿对蛇说：“我用这么多的脚走路，反而不如你没有脚，这是为什么呢？”蛇说：“我不过依赖天生的机能行走，这是改变不了的。我哪里用得着脚呢！”

蛇对风说：“我用我的腰和腹来走路，还是像有脚的样子。如今你呼呼的从北海兴起，又呼呼的来到南海，好像没有留下任何的足迹，这是为什么呢？”风说：“是的。我呼呼的从北海兴起，又呼呼的来到南海，然而，人们用手指来戳我，我奈何不了手指，人们用腿脚来踢我，我也奈何不了腿脚。虽然这样，折断大树、掀翻大屋，却只有我能够做到。这就是小的方面不能获得胜利而大的方面能够获得胜利。完成大的胜利，只有圣人能够做到。”

蚿羡慕蛇，因为蚿必须用万只脚才能行走，而蛇却不用脚；蛇羡慕风，因为蛇虽然不用脚行走，但还得用腰部和腹部，而风无形，它行动起来什么也不用；风羡慕眼睛，因为风要去哪里还要行动啊，眼睛根本不用，它一看就到那了；眼睛羡慕心，因为眼睛去哪还要看，心要去哪，一个念头就到了。

那么心是不是比眼睛高明，眼睛比风高明，风比蛇高明，蛇比蚿高明，而独脚兽夔是最差的了？

人类总喜欢比个高低，以区分贵贱，区分贵贱的标准是什么？庄子说：“贵贱有时，不可以为常也”。贵贱的标准因时而异，并不一定。战争年代，武夫为贵，和平时期，文士为贵。古时娱乐界人士是最低贱的，被蔑称为“戏子”，曾几何时，他们被尊为艺术家，俨然领导流行风潮，但最近半年，快成过街老鼠了。两百年前会读四书五经，可以读书考状元做大官，但今天你玩这个，可能会要饭。

执着贵贱，会把人逼疯。武夫为贵时，你细胳膊小腿的，砍人你砍不过人家，只有被砍的份；文士为贵时，你背三天文章，记不住两句话，但人家读一遍，倒背如流。你怎么比？

比不过，怎么办？那就耍点巧诈聪明。我是砍人不如你，玩阴谋我还玩不过你吗？背书我背不过你，我托人情，找关系，你才高八斗又如何？好听的，叫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好听的，叫做“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招”。发展到极至，不要脸，不要皮，不要心也不要肺，只要成功就行。

但庄子觉得，这样的话大家都输了。独脚兽夔羡慕蚿，忘记了自己一只脚照样可以行走；多脚虫蚿羡慕蛇，忘记了自己上百只脚的功能；蛇滑行得不错，却幻想装上翅膀；风跑得多快，却幻想为自己装上眼睛；眼睛却幻想着像大脑一样思考……

社会上一旦形成了某种成功的标准，大家纷拥而上，拼命追求所谓的成功，但成与不成，人的本性都丧失了。庄子沉痛的说：“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大家都沉醉于追求自己所认为的成功，普通人逐利，读书人争名，有位者争权，圣人则争天下，但他们都失去了本性。”

本性是什么？是独脚兽就跳着走，是多脚虫就爬着走，是蛇就溜着走，是风就吹着走，是眼睛就看，是心就想。老天给了你什么禀赋，你就顺着禀赋走。顺其天然，岂不怡然自得？

谁不想怡然自得呢？但你不符合标准，就会被边缘化，自己的天然权利就会被剥夺，逼迫着你不得不追求这个标准。对人的伤害，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呢？

庄子说：“完成大的胜利，只有圣人能够做到。”何谓大的胜利？小的胜利是追逐标准的胜利，谁能越合乎人为的标准，谁就越能赢。而大的胜利就是解除人为的标准，一任天然。

野地里的花真美，它之所以美，是因为人认为它美，但人认为它美不美，影响它的存在吗？花在世界中默默的开放，自在自为自乐，而不是为了外界定给它的标准而活着。

圣人，不过是以道观物，无有小大贵贱，为世人解除成功的枷锁，活出自然的精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