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善恶,奉真而行
我六岁上的一年级,在九十年代中期的滇东北大山里,幼儿园是什么都还没人知道,更别提进幼儿园了。
学校离家三公里多,要顺着堰沟往下游走近两公里,然后再爬一个很陡的沙坡才能到。学校只有一二年级共两个班,一名老师教所有课程,老师其实就是村里的一个识些字的农民,农忙的时候,他便在家干活,让他那五年级毕业便回家的比我们大不了四五岁的儿子代他去上课,他那儿子觉得一个人去教书无聊,经常会带上他的一个堂弟。
这俩人在我们这些学生眼里,那简直就是霸王。经常不由分说把我们一伙男生揪起来用那绵软的桑树枝抽,一个个小腿被抽的一道道血杠,再拉到操场上暴晒。他俩跟土匪似的耀武扬威的一边爬到别人家梨树上悠哉悠哉的吃最好的梨一边盯着我们,任我们在烈日下被晒得头昏脑涨嗓子冒烟。至于为什么被打被罚,我们当时没有一个人悟得出来,反正从他俩那,什么也没学到过。
后来我长大一点了大概明白了,人但凡掌握了别人不具备的权利,是会不自然地施出无限的恶的。所以我痛恨权利,发誓这辈子不会去碰触,因为我不想当一个恶人。
同我们一条道回家的有个比我大三岁的男生上二年级,跟老师家有点亲戚关系,他从不被惩罚,甚至两个代课小霸王给了他特权可以一块来惩罚我们,在学校他可以狗仗人势,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依然不减淫威。每天下午放学回家,他规定我们一条道的人必须等着他一起走,回家的路有一公里的沙坡,他在学校欺负我们忙活得累了,我们得轮流给他背书包,还得每天用路边的橄榄树枝给他老人家做一个舒舒服服的拖车,他老人家稳稳当当的坐在上面,由我们拉着走。至今,只要有人提到这原本象征着和平的橄榄枝,我就能瞬间回忆起六七岁时过的牛马日子,真够讽刺的。
我在那破学校熬过了二年级,然后苍天有眼学校被取缔了,并到了更远的村中心小学。
为什么我会用“熬”这么个字呢?我说一件事情你大抵就能明白了。我在一年级的时候,一开始进校会跟人说话的,再后来,直到二年级快结束,从来没有任何同学听我开口说过话,总是一个人呆在墙角,老师因为这事不止一次到家里找过我父母,说我生病变哑巴了,不能上学,要退回来,父母奇怪“他在家背书背得很流畅啊!”,便叫我背给老师听,结果我能背得让老师拍手。
老师和父母不知道我在学校都遭遇了什么,我也从来闭口不提。
人要从小生活在压榨虐待之下,是会生出无限的胆怯和自卑的,而这些,将一辈子跟随着他,让他一辈子活得唯唯诺诺犹豫不决,尤其是在机会面前,总是会伸不出手。
学校没了,我们去了更远的地方上学,从我们这里并过去的学生,一年级的需要再上一次一年级,二年级的再读一年二年级,不在话下。
从家到学校要下一个很长的坡,然后穿过河坝过两座石桥。年年雨季发大水,洪水漫过石桥,我们都得走更远的路绕到学校上课。1998年,雨水格外的多,山洪比往年的更凶猛。一个星期二的中午,我们去观望大水,只见又混黄又凶猛的洪水像老虎狮子一般卷着死猪死羊轰隆隆咆哮而来,到桥墩附近水势减缓,只能看见一圈圈漩涡,水面漂浮着无数刚上糖的甘蔗杆。四五年级的学生为了显得自己胆子大纷纷下水捞甘蔗,拦都拦不住,全然不要命了,看得我们心脏都提到嗓子眼,下水的就有我们一个村的小时候逼着我给他背书包拉车的那位爷。
上游雨越下越大,洪水越来越汹涌,这群不要命的人在水里哄抢着甘蔗,全然不顾岸上的人喊得撕心裂肺。纷乱中有人开始上岸,一个个慌慌张张你推我攮,就把那位小太爷挤进了岸边靠桥墩的凹槽里,大水打着漩涡把他卷在漩涡里打圈怎么也游不出来,学生们大多慌了吓得都跑了,一个在岸边划秧水的大叔看情况紧急脱了衣服就冲过来跳进水里去拉他,结果脚被卡在石缝里拔不出来,他一边对着我喊一边划拉着水,我急得没招就顺着岸梭进了水里摸索着去扯他的胳膊,怎么都扯不动,他一把把我推向我那个同学喊到“把他拉到桥墩那抱着石头,让他不要动”,只见大叔一边对着我喊一边双手乱挥,一边招呼岸上的人去找楼梯,我被他一推也卷进了我同学的那个大漩涡,脚不粘地,身体不由自主随着水流旋转,水卷着碎石像绞肉机一样把脚割得生疼,很快便开始头晕目眩头重脚轻了,我看我同学眼神已经呆滞没有了反应,以为他呛水死了,便拽着他想借助水势把他甩到桥墩的死角里让岸上的人用绳子套住他,结果把他甩过去了,我自己失去平衡倒在漩涡里,瞬间口里鼻子耳朵里全进了泥水,呛得脑子轰的一声便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手脚胡乱扑腾,却什么也抓不到。那一刻脑子里其实什么都不会想了,也来不及想,一片空白。
很快我感觉到有两根大木头伸到水里,我便死命拽着,然后被人从水里一把拦腰抱出了水面,原来是很多同学跑回学校告诉了老师,一群老师抄着楼梯去救我们了。出了水面眼睛睁不开,进了很多泥沙,嘴里鼻子里也淌出泥沙来,身上全是碎石割的口子,脚上最多。整个人是软哒哒的没有一点力气,主要是被吓的。
自那以后,我便不敢下水了,如今依然恐水。
我那位同学后来也再没欺负过我,后来我考进了县里的中学,他去了镇上的中学,后面就没见过。听说他在初中学坏了,抽烟赌钱偷东西,后面被学校开除了,去昆明混社会了。
前年,我父亲在昆明做手术,我在医院陪床,他突然出现,带着很多很多人,还带了很多礼品,后面几天他都来,我父亲出院那天,他花钱请我们一家吃饭,席间,他唯唯诺诺不敢说话不敢看我们,只一个劲喝酒。
末了,他说“我去年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你是我们那地方的骄傲,我就不行了,不敢回去了”
去年我回老家,在路上遇到了他的父母,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说话已经不利落了,他们问我见到他了没,我看着他们期盼的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尴尬的拍了拍老爷子的佝偻的肩膀,让他们保重。
人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善恶并存,就看你珍惜什么,看你如何选择。
去年,我在家里堂屋中间写了“奉真”二字,并配了个对联:
请看三界五行内外诸教万千神仙芸芸凡夫妖魔鬼怪草木虫鱼飞禽走兽也并行善恶正所谓众生生性如此!
试问皇天后土之间古今长幼男女佛子道孙官差百姓坐商行旅布教传书皆兼做好坏如你我谁敢自称好人?
这是我三十年来经历的人事变化所感悟出来的,世人个个如此,不离左右,以善恶评人,是自己过于狭隘。心有善恶,于事,遵循内心真实所想并奉行它,便是了不得的事情了,至于结果和表象,任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