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锐:此起与彼伏(三则)

2024-09-15  本文已影响0人  DeltaSunshine

《燕南学派》副刊,学术散文栏目

此起与彼伏(三则)

杨英锐

(一)专业与民科

北京人艺有个保留剧目,《茶馆》,是老舍先生的名作。剧中有个由英若诚饰演的角色叫刘大麻子。在说到街面上的各类不入流的买卖儿时,刘大麻子在茶馆里说过一个金句:我就把它们都托拉斯啦。那说的是清末民初的故事;在当时,人家那是何等先进的经营理念。后来,西蒙(H. Simon) 写了《管理行为学》,堪称经典,还得了诺贝尔经济科学奖;从编年史的角度来看,比刘总晚了好多年。

我从小学二年级开始练乒乓球。1963年,在北京工人体育馆看了第26届世界杯锦标赛。我从此开始在体校练球越发狂热,小目标就是打进专业队。幸亏1966年的社会运动转移了我的狂热方向,及时止损,挽救了我,使我有幸沦落为乒乓球民间高手,过去叫业余,如今有了新词儿,叫民科。

在学术界,严格地讲,动态地说,绝大多数科学人都处于各种专业与民科的叠加态。专业态与民科态,是学术生活的两个本征态。当你有各种想法的时候,或浅或深,或细或糙,或窄或宽,其实就是处于民科化过程。当你把想法写岀来,或笔记,或摘要,或提纲,或论文,或投稿,或答复审稿意见,其实就是处于专业化过程。爱因斯坦在专利局打工期间就处于这样的叠加态。其间,大量深刻的思考就是民科化。其间,不断写作乃至1905年连发五篇经典论文,就是专业化。民科化过程,不丢人,大忌是矫情与偏执。专业化过程,不封神,大忌是傲慢与偏见。玻尔将太极图奉为族徽,黑白互济,阴阳变换,不愧是学派庄园首领,哥本哈根员外。

民科化是一种希格斯机制,事关普通理性。民科不空,是科学能量的最低态,亦称科学场的基态或真空态。民科化是一种简并态,有其谱系可言:思维民科,心理民科,语言民科,行为民科,跨界民科,自我民科,批判民科,甚至还有专业民科,等等。民科是惯性态,有执着无自审,有前途无发展,有方向无长度或者有长度无方向,人称标量场,或称退缩向量场,自旋为零。民科化是有代价的。微信群时代,民科化表现时而令人烦,时而生人厌,还有时遭人赶。代价就是质量,可以造成个体的局域自发(规范)对称破缺。

民科场有如希格斯场,数学上由一个跑动常数和一个复标量场合成。跑动常数负责全局自发对称破缺。全局而言,新的科学范式开始就是民科。复标量场的实部是真正的希格斯场,饥饿难忍,骨瘦如柴,整个儿一个民科相。其虚部叫做哥德斯通场,在普通理性理论中,又称情绪场。希格斯场“吃掉”情绪场,就膨胀起来,自以为有了质量,就形成了心理上的自发规范对称破缺。这是一种幻觉,是学术心理的亚健康状态。

民科倾向过重,多半当不成名副其实的科学家或学者。但是,大科学家大学者的学术生命里,一定流淌着民科化血脉。这在过去叫科学的李白浪漫主义,现在兴叫科学的诗与远方。甭管怎么称之,都是科学专业致远的指引。

我自认从来不缺想法,有时一天出现若干,睡觉前总有意犹未尽之感。曾经,我有了想法就想跟人讨论,以为这不是为了学术吗,心里总惦着让人认可。直到遇见一位学界前辈高人,一语点醒民科梦。他说,你的想法都很有趣,有的甚至可能很有价值。但是,当你试着把它写岀来,写清楚,你就知道什么叫难什么叫专业化了。专业化需要长期的科学训练和严格的工作规范,不断地学习补充专业教科书知识与专业文献, 包。还有,就像非母语的人写英文,有些东西是超出你的能力而你却意识不到。即便你写清楚了,你也未必能写出母语(即专业)的味道。所以,我出手的英文文章,一般要让美国学生在课上当堂改过,一人一页。小心驶得万年船。

有点民科化倾向无伤大雅,但要有节制,挑场合,分轻重,要有时有晌地,不能没完没了,因为那不能当饭吃,也没人发薪水,慢慢地还损伤学术声誉。民科,字面的意思就是,都到了民间了,还想着科学。这也太伟大了,又何其珍贵。小时候产生科学兴趣,甚至问出十万个为什么,还被称为小小科学家,其实就是小民科。小民科未必能出息专业成才,还要到学校里剪枝修叶,训练教育,才有可能修得正果。但无论如何,小民科总比小考民强吧。中国乒乓球冠绝世界,因果咱是乒乓民科化大国。民科是有门槛的,当代民科的基本要求怎么也得是本科毕业吧,稍微上品一些的都是博士博士后,大多数是大学老师教授,还经常出现著名学者科学家。民科之下,就是民众。民众需要科普,而科普万万不能民科化。赔了自己可以,但不能赔了别人,尤其不能赔了后人。

我的习惯是,随笔写完,随即转发。这种学术套种,个把钟头的事儿,转发了就撂下了,省得耽误正事。快意事小,饭碗事大。转发了此篇短文后,一会儿就收到一位长江学者的评论,转录如下:

“杨老师好!您关于民科的看法很有意思!的确,无论是民科还是民哲,或许都是专业研究者进入专业领域的最初状态,在这种意义上我们都做过或者现在依然是民科或民哲。但是,国内学术圈里目前通常说的“民科”或“民哲”的叫法,与您的理解有所不同。借用英文的表示法,您说的民科或民哲相当于 non-professional ,但国内通常说的是 folk。我们见到的大多数“民哲”都是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但却希望能够在专业领域内发声的人,他们的思维天马行空、横冲直撞,完全不顾及逻辑和论证。关键是,他们往往以真理的占有者自居,总是以揭示世界永恒真理为使命。以这样的方式做哲学,是永远无法进入专业领域的!”

我回复说,那些属于未入流,统归英若诚(饰刘大麻子)管理。朋友笑了,哈哈哈。其实,他说的,也正是我为什么对在学术界提倡追求真理有顾虑。第一,字眼太大,容易被政治化。您说是追求真理,牛顿说是追随神喻,感觉上就难免尴尬。第二,一说追求真理,似乎就得随时准备着奉献与牺牲,别人未必情愿。再说了,做学问叫追求真理,明天哪位学者或科学家改行换了人生赛道,算背叛吗,感受上就难免牵强。第三,科学理论的特征之一就是有边界可证伪。既称真理,还得划界证伪,感知上有些不伦不类。最后,第四,哪天有位未入流的科学或哲学爱好者跟您说,既然咱们都在追求真理,所以便是同道,今后要互相尊重提携,多交流沟通,有空常联系,欢迎来舍下,咱们对酒当歌,秉烛夜谈。此情此景,人性感悟,您是该哭还是该笑呢。恐怕是俱不得也,又情何以堪。

(二)学派与学会

当今国际学术界,无分中外,学会盛行,学派式微。学会的概念,如今的学人里里外外都清楚明白。学派的概念,多数人也都知道,但有些模糊了,似乎是已经很遥远,而且似乎渐行渐远。如果问某学者,您是哪个学会的,回答一般很立刻很清楚,一个或多个,或曾经如何这般,现在早就不再这般如何。如果问某学者,您是什么学派的,回答一般就不那么立刻也不那么请楚了。您可曾意识到,这问题有多严重吗。

学会,长处短处,此处不论。陈寅恪先生说,别人讲过的,我不讲。总之,学会有半官方色彩,给人一种在组织的感觉。学派呢,相比之下,给人一种自发的味道。其实,真正对学术有过深刻而长期影响的,恰恰是学派。越是繁荣的领域,学派越多,而且竞争越激烈。例子太多了,您自个儿举。我最熟悉而置身其中的,就是推理心理学中的心智逻辑学派和心智模型学派。前者的领袖是我博士导师,后者的领袖是我博后导师。两者论争最精彩的一次发生在美国《心理学评论》上。现在与今后的推理心理学,加入了一个新的学派,即推理动力学学派,自称英锐学派。

学派多冠以地名或人名,过去的就不说了。现如今风行的大数据语言模型,其核心理论就是辛顿(Hinton) 学派。叫辛顿学派,内涵自明,也好记。同样是在人工智能领域,另有一派叫做通用人工智能学派,英文是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 字首简拼为AGI。这中文英文说起来都有点绕口,我就称之为“王培学派”。王培教授长期研究人工智能,坚持通用理念,曾是马希文和侯士达的学生,还是AGI学刊的主编,叫个王培学派怎么了,他当的起也当的住。近几年在某学者微信群里结识了敖平先生,他是一个演化动力学的重要开创者,做了大量开创性工作,而且多年执着地致力于传播演化动力学。在我看来,他如果自立大旗,称其敖平学派,传播力会更强。您跟人说演化动力学,别人当场就头大。您说敖平学派,别人会问,谁是敖平?您再说,他硏究演化动力学;别人接着就多半儿会问,什么是演化动力学?您这再一解释,就自然多了。学生爱听故事,好学生尤其爱听故事,我们都是听故事长大的。当年徐迟的报告文学,讲陈景润和哥德巴赫猜想的故事,影响了几乎两代学人。讲经济学,你上来就讲自由市场,亚当斯密和看不见的手,学生会觉得老套儿。你不如先讲芝加哥学派如何强横,这强横又怎么根植于奥地利学派的人性柔弱,这中间米塞斯又怎么由心理到行为。学派具有个性化的穿透功能,具有更强的学术召唤力。

学派一般都有代表人物,如哥本哈根学派的首领玻尔。代表人物一般都有故事。故事不涉政治的,叫趣闻或逸事。代表人物如果在学术之外,讲话还涉及公共事务,就被称为公众人物,其故事就升级了,现在网语叫做人设。。学术界最著名的公众人物是罗素和乔姆斯基。昨天一位中科院物理所的老师“风传”了一条信息。说是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原来有一个学派,称为“朗润学派”,取北大朗润园之意;其代表人物是林毅夫先生,其学术特征是新结构经济学。这两天又宣言了一个新的学派,称为“未名学派”,取北大未名湖之意,其代表人物是陈平先生,其学术特征是复杂经济学。于是,立刻,就有了不少人设评论。

陈平是普利高津的学生。我很早就留意过陈平在经济学领域的工作,并将他视为潜在的学术竞争对手之一。既是对手,就当尊重。各种人设立场,又当别论,我不怎么关注,也没有兴趣。我的少年时代,是一个狂热的时代。1966年,我13岁,是一个分水岭。之前,我狂热地打乒乓球,之后,由于某种机缘,我狂热地读书,包括马列著作和中外文学等。当时读到的一句话,我至今印象深刻,大意是说,“我只关注他人的思想和观点。对别人在被窝里做什么没有兴趣。”这话出处在哪本书里,我记不清了。不信您可以查查,肯定在马克思全集的某个角落里。

我和10个学界同仁也曾宣言过一个学派(2019),称为《北京学派》,还注册了公众号,其标志是一只在大谟中昂首向前的骆驼。那个宣言会附在本节后面。然而,当时条件并不成熟,那个公众号被替代了。现在有了《朗润学派》,又有了《未名学派》。如果我再发起一个学派,我也许会称之为《燕南学派》。北大燕南园,是我住过的地方,从中我吸取过一种被称为潜移默化熏陶的东西。那里曾住有理科大师如物理学家周培源、数学家江泽涵和化学家黄子卿等。那里曾住有文科大师如哲学家冯友兰、逻辑学家王宪钧、美学家朱光潜、语言学家王力和宗教学家任继愈等。这种熏陶不仅影响了我后来的学术道路与志向,还影响了我后来的学术风格:跨学科整合科学。

学派的出现,学派的发展,学派的林立,学派的论争,不仅会促使学术精进,激发学术潜力,更有可能通过学派竞争澄清学术环境,深入学术自身。在学术研究中,我偏向学院派。套用一句老话儿,不想开宗立派的学人不是好学者。科学家,包括自然科学家和社会科学家,以及人文学者,首先是个体生命。心理学和认知科学告诉我们,在科学探索中,人们有不同的思维方式和不同的研究路径。这些是不同学派出现的土壤和原始动力。这也是学派功能之不同于学会功能的基本点。

有人会说,学派称谓,应该是别人称之,哪有自封的。对此,我不以为然。俗话说,求人不如求自己。如今世界,学术环境大变,我辈岂可迂腐自缚。歌曰,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英锐有云:学界者,我们的学界。学问者,我们的学问。我们不呐喊谁吶喊,我们不学派谁学派。立学派者,舍你我其谁!这个话,套用自《少年中国》上的一篇文章,您可识得那是何人文笔?

附《北京学派》宣言 (2019)

在人类知识的进步发展史中,学术思想时凝时散,学术思潮时挥时唤,学术方向时南时北,学术水平时明时暗,学术范式时此时彼,学术进程时急时缓。学派,特指学术思想学派,在近代学术认知的长河中,经常起到凝聚思想,呼唤思潮,探索方向,显示水准,形成范式和缓急相济的推动作用。

  我们所熟知的现代学术学派,如维也纳学派,哥本哈根学派,奥地利学派,芝加哥学派,彼得堡学派,等等,一地成名,影响深远,曾各领风骚,是学术思想发展的重要节点。当今各种趋势有一个指向:形成北京学派,正逢其时。

  北京学派,其意志在影响廿一世纪学术思想的发展方向。其意向是,第一,跨学科融合整合,强调整合科学的数学物理模型化。第二,文理双栖,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财金商科学交互影响发展,强调知识哲理思辩。第三,重在原创思想和基本理论,强调研究方向与过程。第四,打破理论研究和实际应用的界线,推动人工智能、量子信息、金融工程,认知科学,大数据和区块链等新兴领域中出现的整体性基本理论问题的研究。第五,推动各领域创新思维路径的学科化发展。

  北京学派,其精神是批判与构建,其灵魂是超越与习得,四维同权,缺一而不成学派方圆。学术界的经验告诉我们,批判而无构建无以远行,构建而无批判难以行远。整合科学的本质要求我们,构建而无超越不是北京学派的格局,跨领域构建的基础是研究者的跨领域知识习得。

  北京学派,不是传统意义上单一学科或狭义的某领域的学术流派。我们所要突破或构建的研究范式可能是跨领域跨学科的研究范式。比如,廿世纪的社会科学模型方法一般是建立在牛顿力学的框架之中。将当代理论物理的模型方法引入社会科学就意味着研究范式的转变。北京学派,无论在任何意义下,都将遵循任何领域任何学科的最高学术标准和最严格学术规范。

  北京学派,其宗旨是成为一个纯学术交流平台。其活动形式为学术报告会,研讨会,听证会或答辯会等。北京学派不是一个组织或机构。北京学派由一个志愿学术委员会负责召集活动,评判与解释学术标准,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

发起人:

贾朝华(中国科学院),刘张炬(北京大学),蔡曙山(清华大学),江铭虎(清华大学),张小军(清华大学),王宏斌(美国德州农工大学),张建新(中国科学院),赵志君(中国社会科学院),江 怡(山西大学),杨英锐(召集人,美国伦斯勒理工学院)。

(三)冠事与冠名

学术文化之丰富,如江如海,如山如峰。平川大渠是文化,绢细小溪也是文化。数学里有导数微商一说,记法通常是在函数

右上角加一个小撇儿,用日常语言说白了,就是“一瞥”。在文化的诸多元素中只往其中一个元素一瞥,叫做偏瞥,数学里就是偏导或偏微的意思。这里往学术文化里偏偏一瞥,也许就有机会注意到冠事与冠名的区别。这一瞥,事关重大。

东方学术文化偏冠事,西方学术文化偏冠名。前者的一个常用词是“重点工程”,后者的一个常用词是“重要人物”。前者经常关注的是哪个领域在做什么,后者经常关注的是谁谁谁在做什么。如此这般,经常出现的情况是,当众人还在关注一个新领域新进展时,那个领域的开创者(俗称“之父”什么的)已经遥遥领先甚或移情开创新领域了。

冠名文化,是科学发现的温床,现在又叫舒适区。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直至今日,也不难想见在相当时期内,冠名数学定理和冠名科学发现,最多的会出现在偏冠名文化的地域里。

做研究,如同长跑,没有不累的。长跑比赛中,领跑者累,第一梯队都累,但最累的就是第二梯队。其中道理,大家都知道。领跑者累的兴奋,第一梯队累的性价比高,第二梯队就只累出个辛苦参与了。反正里外都是累,左右都是难,为什么不累出个领跑呢。

领跑是有风险的。领跑不仅靠实力,还靠勇气,甚至有时还靠运气。我们心里都明白,学术界的生存依附于社会生产的剩余价值。无论教书还是做研究,得有人发薪水才能维持。所以,冠事文化本身没有错。但是,如果你想领跑的是学术研究,仅仅热爱是不够的,最可能就是挤进第一梯队。仅仅是尽职尽责,更是不够,多半是落在第二梯队。

学术领跑的最大风险就是结局的不确定性。这需要斯巴达克的奋不顾身;需要精神贵族的细膩傲慢;需要大争之世的英雄气概;需要田间农夫的不断耕耘;需要自贬为奴的谦卑隐忍;需要打碎牙齿和血吞,忍辱负重的乞丐心理;需要基督山伯爵的复仇意志;需要能抓住灵光一闪的敏锐敏感,需要清晰的文笔与修辞的文采。有了这些,人们会称你,你也可自称为天才。这些都是正能量。要是正能量最后仍然不足,你还有最后一招,就是利用人性弱点,启动羡慕嫉妒恨的负能量。难以启齿的是,科学发现往往出现在这最后一击,这也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所有这些,仍然不够,你还必须是一个活着的天才。也就是说,你要有名字。

心智,首先是个体的。认知,首先是以个体具身的。冠名文化是激发个体潜质的源泉,是人类探索未知的法门。什么是大数据?至少至今,您见过比人更大的数据库吗?

(2024-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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