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三)

清明将至,弟去给父亲上坟,他将坟前情形拍了个视频。大雨中,弟自己淋着雨,将伞置于墓碑上,烛火跳跃,长香袅袅,酒与菜整齐摆放。墓碑上父亲的名字和我们的名字清晰可见。一瞬间,泪就模糊了双眼,父亲离开我们三个月了。
从娘家回来以后,很长时间我都陷在回忆里,想着父亲生前的模样,想着他吃饭时胡子粘上汤我们顺手抽纸给他擦掉(那种触感现在都似乎可感),想着我们陪他散步说话,想着他静静躺在医院里我们天天关注机器上的数字变化,想着回去那天父亲静静地躺在门板上,他的手摸上去冰冷却白皙柔软,想着他被放置进棺木,面容平静似沉睡,想着那天父亲被抬上山,第二天再见已是一抔黄土一块碑,所有的场面都如电影一般一遍遍在脑子里重复播放。没有倾诉的欲望,有些东西注定只有自己细细品尝。
犹记得一个朋友的母亲八十大寿,他年届九十身形略显佝偻却依然健朗的父亲上台致辞,我瞬间泪崩,在一片欢笑和祝福声里,我快步离开大厅,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从那以后,我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偶尔刷朋友圈,看到疫情放开后的世界繁花似锦热闹非凡,可是那只是别人的世界罢了,喧嚣又凉薄,本就不喜凑热闹的人,现在更甚。后来在迟子建的书里看到她写丈夫离开后的了无心绪——万木皆春色,唯我枝头泪,我瞬间泪目,深以为然。失去是一个多么残忍的词,它是持续性的,此生再无回转。陌头杨柳也罢,梨花风起也罢,它们都只能拂过坟头,将我们的忧伤带去,另一头却再无回响。
我在静静地疗伤,母亲更甚。
犹记得父亲的丧事办完那天晚上,临睡觉前,母亲一个人坐在火盆前突然眼泪就扑簌簌直落,我们都明白她一下子接受不了父亲没了,两个人躺一起差三天就五十年了,她没办法独自面对漫漫长夜。母亲的眼泪不仅是对父亲的想念,还有对孤单寂寞的恐惧,对命运的无奈,这样无助的母亲一下子击中了我们的痛点,悲伤与担忧铺天盖地而来。
母亲不同意搬去跟弟弟一家同住,她想独自生活在乡下,在父亲建造的房子里,她说她不能离开,不想这座房子从此变得冰凉衰朽,他想守住父亲的家业。可是一个老太太独自守着那么大的房子,该是怎样的孤寂和恐惧啊!
我们的于心不忍在母亲的坚持面前退却。一开始我有意回避父亲的话题,状似随意地问她玩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心情怎么样,似乎我不提我们就能忘记那件悲伤的事。
我发现母亲养成了一个新习惯,就是晚睡;还重操旧业,开始没日没夜地做手工,我打电话回家,视频里的母亲总是边不停手地做鞭炮边和我聊天,产出惊人。
母亲还是那个坚强的女人,她知道她是我们唯一的牵念,她知道她的安好是我们最大的心愿,她在积极地生活,她会细细告知我几点起床,一日三餐吃了什么,去探望过谁,去哪里赶了集购了物,和谁打过麻将输赢几何等等,所有的生活细事都是话题,最后总是安慰我说:放心,我一人生活得很自在,我也不害怕,我边看电视边干活,累了就会睡,你们都放心。
只是不放心又如何?远嫁的女儿有何办法照顾年迈独居的母亲。我岂会不知她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才会劳作到半夜?那些风大雨急的夜晚,母亲是念着佛号与孤寂恐惧相伴的。我又岂会不知无论我们怎样陪伴,该她面对的孤独还得她适应,该养成的新习惯还得她努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别人代替不了。“少来夫妻老来伴”,念起来多么轻松,直到父亲离去剩下母亲一人我才明白这轻飘飘的几个字背后沉甸甸的份量。
那天母亲赶工,吃完饭就干活,我与她视频时她已接近尾声,我就这样陪着母亲看她干活,听她唠叨,我迟迟不挂电话,因为我知道她还要去洗漱,我想陪着她做完这些,镜头里一会儿是厨房,一会儿是卫生间,还有那只依然被叫做“黑虎”的小奶狗,我们的声音是寂寞空气里跳动的音符,将寂静的空气打散,陪伴里是难言的失落和牵挂。
父亲的离开,我感受到血缘被生生割断的痛楚,心里空了一大块,那片风吹过的寒凉,已无法得到温暖。三个月的时间,浓郁的悲伤慢慢消散,剩下的悲伤会沉淀下来,融入骨血,我知道我要用余生去消化。
清明节,一手握生机,一手握死亡;一手握清新,一手握衰朽,作为人间过客,我们何尝不是在二者之间过渡,从清明的一只手走向另一只手。父亲用七十四年的时间完成了过渡,他永远留在了时间里,留在了我们心里。
又到清明节,但从今年往后,清明节于我有了不一样的滋味。
永远怀念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