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片偌大的鹅黄色叶子上,一只身披浅绿外衣的天蚕正悠悠爬行。它身体修长、轻盈,双目顾盼生辉,似乎在寻找什么。叶子的反面,有一只体态硕大、头抬得老高的琥珀蚕,只见它通体发亮,水洗过似的没有一丝杂质。两只蚕爬着、爬着,在叶子尽头的一褶皱处相遇了。
网图(侵删)
1
我是莫菲。当我梦到那只头抬得老高、通体发亮的琥珀蚕的时候,我正好16岁。
那是一个初春的早上,太阳刚刚升起。温润的阳光慢吞吞地穿过窗玻璃,照在我脸上暖暖的。巴掌大的白光在我的鼻翼投下一个清晰、闪亮的光圈。
“我叫方言,请多指教。”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道。
我抬起头,忽然注意起他:一团杂而乱的鸡窝发型下,是一个额头很高的大脑袋。浅而微黄的须眉间,有一颗鼓起的如豌豆大小的青痣。他的两只眼睛小而长,似乎要挤成一条缝。透过黑而亮的瞳仁,你可以窥见一个隐秘的小世界,又或者只能看到寂静、未知的深渊。
他大大方方伸过来一只手,我没有抵抗地碰触了一下。那是一只有温度、长了茧的大手,他没有用力,我却感到手心手背如有锋芒带来的刺痛感。
“我叫莫菲。”我又看了他的眼睛,差点笑出声来。不知为什么,我就想笑。
昨天班主任和我们预告过今天要来一个插班生,原来是他。我这么想着,方言已在我身边坐下。
那时,我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一周一次作文,两次生词抄写,我的职责即及时收发作业。方言看起来笨笨的、慢慢的,却很有心,眼神也特别好使。我在前排收发作业,他便毛遂自荐地走到最后两排配合我。有了他的神助攻,我再也不用在老师开讲的档口还火急火燎地赶着收工了。
教语文的董老师有个习惯,喜欢在作文课上拿我们的好文章作范文当众宣读。客观起见,董老师常常隐去作者,让大家自由评说。方言来的第二次语文课上,他“扑通”起身,口若悬河地一一列举文章好的五个地方,简直让我惊呆了。不仅如此,他还拿胳膊肘催我也发表意见,差点没把我紧张死。他不知道的是,那些范文大多出自我手,我怎能随便夸我的文章?!
第一次摸底考试,方言的数学和物理拿了大满贯。他惹人羡慕的同时,也招来一些老师和同学的嘲讽。英语六十,语文七十,对于满分150的科目来说,无疑是糟糕透顶。
“你有文章鉴赏的水平呀,语文咋考得……”一个晚自习的课间时分,我转头看向他。我本想说一塌糊涂的,忽然间那几字卡住了我的喉咙,被我吞回了肚里。
“能吃猪肉的,未必见过猪跑嘛。”他眯成缝的小眼睛,外加那张略带夸张的脸庞,让我不由觉察他骨子里自带的一种幽默感。我知道,他是自信和乐观的,是不必我用多余的话语去安慰的。他高耸的额头,深邃的眼睛,还有周身散发的那与众不同的个性与散漫,像一个有着巨大吸力的黑洞。而我,只是宇宙中被俘获的一个粒子。
2
一天,我向方言提出要给他单独补课的想法。方言起初有些惊讶,但很快双手合十,朝我摆出膜拜的造型。那姿势像极了一个蹩脚的佛门新弟子,又虔诚又滑稽。我想,当时滑稽的成分一定占了上风。
方言记性不太好,但很认真。补习英文单词的时候,我念一遍,他主动要求念两遍。单词造句的时候,他不仅按我要求说了,而且还写出来,要我帮他指出有语法的地方。轮到复习古文,我帮他罗列出各朝各代官职,他隔天便能在我那张纸头上补写出对应到现代大抵什么职位,让我眼前一亮。
我那时离家较远,整个高中三年都是住校。方言办理的是走读,与母亲挤在学校隔壁的一间二十几平方的筒子楼里,每天早、中、晚往返两点之间。每天早上一睁开眼,不用猜我都知道方言又要给我带来什么。有时是一个大苹果,有时是大石榴,大到俩人从上午课间断断续续吃到下午课间。在我的坚持下,方言的语文和英语稍有起色,但是远远没有我的体重变化得快。
“别再乱给我带什么吃的了。”一次午休,我带着一分怒气几分娇气对他说,“你看我都胖成什么样了。”
他咧开嘴,露出一排瓷白的牙齿,低声说:“这样多好,这样你就只能是我的……”
他突然停了,十分得意地看着我笑。我脸上火辣辣的,心儿却轻快地跳跃不停。
一个寻常的黄昏天,我收到方言塞我的一团小纸,小心摊开,只见一行端端正正的几个字迹:“河边小树林,不见不散。”
我抬头寻找,却不见他的身影。
多少个周末的清晨,每每前往图书馆途径这片小树林,我都不自觉地好奇,而且难为情。林子里背靠大树的、或者斜坐着的大多是些高年级的俊男靓女们,他们或相互依偎,或窃窃私语,或热烈亲吻,或嬉笑玩耍。而今晚,将属于我们。
林间传出枝叶摩擦的沙沙声,我感受到自己加快的呼吸和水泥小路上越来越清晰的踢踏声。小树林的尽头,我看到熟悉的他:三七偏分的头型明显上过发蜡,看起来齐整整、光溜溜的。高耸的额头下是浅而微黄的须眉,眉宇间有一颗鼓起的如豌豆大小的青痣,位置不偏不倚。他远远地望着我微笑,两只光亮的小眼睛却早已挤成了一条缝。
“这里——”方言欢呼雀跃地朝我挥手,接着躬下身,拿衣袖在一个横卧着的、上面落满松针的千层石上抹来抹去。
我依偎在他身旁,感受着两颗心儿剧烈的跳动和撞击,好像彗星飞蛾扑火般扑向地球,一往无前,无所畏惧。他身上散发出男人独特的味道,这味道让我着迷。我枕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我们手拉着手,仰望星空,一起寻找夜空中最亮的星。月光下的他,安静又亢奋,一遍遍地为我深情演绎那首叫做“星晴”的主打歌。而我沉溺其中,百听不厌。
那一画面遥远却不陌生,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我仍清晰记得那一幕,记得彼此你一言我一语,如此默契、忘我,忘却时间的存在。
3
如果能一直躺在方言的怀里看星空,该有多好!可是生活偏不这样,后来接二连三的事验证了生活的艰难和残酷。
我翻越了高考那座大山,而且顺利走进省城最好的一所211大学,可是我高兴不起来。我的方言,不幸的人呀,他落榜了!他最擅长的数学科目,竟然因为考试时严重腹泻,没有答完题。更糟糕的是,已做好的题目也没来得及誊写,答题卡完全空白。
“完蛋了!”他脸上白花花一片,没有一丝血色。他嘴唇颤抖着,暗淡无光的眼睛看向虚空的角落。
我上前抱了抱他,以示安慰,却一时找不出得体的词儿来。
“复读吧。”我对他说,“你基础不错,再战一年,我等你。”
方言面露难色,嘴巴张开又合上。我突然想起方言的处境。那是他高一下学期转学过来以前发生的事情了。
凌晨,方言和母亲被“砰砰”的敲门声惊醒了。靠开货车谋生的父亲,那夜因疲劳驾驶,连人带车从高桥坠下。车子被撞得一塌糊涂,方言的父亲被甩出几丈远,直接毙命。货车隶属单位象征性地补偿了十余万,此事不了了之。一向沉溺拍麻将的母亲180度大转弯,从此像换了一个人。她简单处理了镇上的房产,携上父亲的抚恤金便来到隔壁的高考百强县,决心将方言培养成一个有出息的人。
方言还是让母亲失望了。他那可怕的眼里满是不幸和哀伤,其中的恐慌和绝望让我不寒而栗。与先前的幽默和侃侃而谈相比,眼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我再考虑一下。”他叹着气对我说,眼睛又慌乱地看向别处。
连着几天不见方言,我有种蒙住眼睛走在悬崖边的感觉,每前行一步心里咯噔一下,那种茫然和无助与日俱增。中伏的一个早上,阳光如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刃,骇得人额头出汗、心里发慌。短短两公里的水泥路,我走走停停,花了半个多小时。筒子楼门口,我看见他蹲在地上,背影如此落寞。
方言一只手捏着一根长而细的芨芨草,胡乱地在地上拨弄着,另一只手拖着下颌,眼睛盯着太阳的方向。光线强烈而炽热,他的双眼时而瞪大、时而紧眯。在那极力的一张一弛中,我好像看到他与命运的对抗和挣扎。
我挨着他蹲下,静静地凝视他那枯黄、瘦削的面庞以及额头隆起的青筋,他短寸发丝间渗着的全都是亮闪闪的汗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我的到来。他望着我,眼里满是忧伤。在那无尽的忧伤里,我还读到一种混杂了陌生和逃脱的味道。
“准备好复读了吗?”见他不开口,我只好鼓起勇气问。
他咬了咬嘴唇,下颚的肌肉左右蠕动了一阵,他半眯着眼,终于开口:“我妈也让我复读,我就是静不下来心。”他像一个没有决心而犯难的孩子,眉头紧蹙,口齿不太利索地说,“可……不去复读,又怎能见到你?!”
半晌的阳光似壮年的猛虎,咆哮着放肆地扫荡着这片皲裂的黄土地。在那暴晒的日光里,我们紧紧依偎。拥抱和慰藉像汩汩清泉,突然焕发出奇迹。方言答应我,他要复读,而且只有这一条路。
4
我离开小镇去省城的那一天,方言早早地侯在我家门口。他戴着一半包式头盔,靠在一辆看起来很拉轰的摩托车上,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方言递给我一杯波霸奶茶和两个葱花贴饼,我看到贴饼袋子上熟悉的“熊记”两字,鼻子顷刻间酸了,那是我们吃了快三年的味道。
我的行李不多,一个卷得紧实的铺盖卷和一个装满常用物品的双肩包。我一边大口朵颐,一边看方言打包,只见他从后备箱取出一个弹簧绳,麻溜地将铺盖卷摆在座椅的最后面。他猫着身,在车子左右绕来绕去,将绳子拉了又拉,直至东西完全固定妥了才看向我。
他想起什么似的,将伸过来的手猛地缩了回去,从牛仔裤的后面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巾,帮我擦拭掉嘴角的葱花和奶渍。他笑了笑,又转身到后备箱,取了两瓶叫“小茗同学”的饮料,我爱极了青柠红茶的口味!
我见他打开拉链要往双肩包里塞饮料,赶紧说:“满了,装不下了。”
他看向我,再看向书包,一只手在里面变戏法似的将饮料装了进去。他不说话,把双肩包一丝不苟地固定在车头靠下的悬梁上。
“抓紧我,出发咯!”随着方言敞亮的一嗓子,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驶向火车站的方向。
农历小年那天,天空阴雨连绵。当我坐上省城返往家乡的绿皮车,提着精挑细选的两盒礼物出现在方言面前时,我惊呆了。
他深埋着头,手里操弄着一把磨得发亮的尖刀。一扇约摸三四百斤的牛肉高悬于几根圆木支起的架子上。手起刀落间,牛肉被细细分离、肢解成不同的单元,有牛肩、上脑、牛柳、西冷、牛眼肉、里脊肉、牛小排等,依序排布在土灶旁的几个箩筐里,可谓洋洋壮观。灶台上的一口大锅,正升腾起一团团热气。
“方言——方言——”我高喊两声,才引起他的注意。透过一团薄薄的雾气,我看到一张有些陌生的脸:他眉宇间一颗鼓起的青痣,如豌豆大小,仍不偏不倚。半眯的眼里布满血丝,左边的眼角好像糊了一粒豆大的眼屎,高挺的鼻梁下是胡乱生长的小胡子,与两腮上状如南北美洲的络腮胡连成一片,无不透出一种原始的野蛮气息。
他侧身吐掉一只烟屁股,拿脚勾起一把藤条椅,递给我,眼里似喜非喜、有些深沉,他露出发黄的牙齿,故作惊讶地说:“大学生回来了!”
他回转头,两手继续翻飞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的心如同高空坠下的一只蛋,不断旋转,加速失重,直至冲向地面,粉身碎骨。雨湿了我的发丝、脸庞,我没有流泪,又或者泪水早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儿瘫在原地,一动不动。后来怎么回去的,我不知道。身后是巨大的、漫无边际的冷漠和虚空。
5
那晚,只有微弱的月光。方言溜到我窗下,一遍遍轻唤着我的乳名。我不想理他,便捂紧了耳朵,心里却很烦躁。过了好一阵子,他还未离去。我鬼使神差地起身,打开闺房,又给他开了院门。孤零零的枯杏树下,我俩对站着,不说话。没了往日的浓情蜜意、卿卿我我,我感觉我的心老了,同杏树那苍老的树皮一样,满是无法抹平的褶皱。
方言跟我道歉,我不理睬,逼得他道出了实情。原来,就在他决定复读,与同学喝得酩酊大醉并借宿圆生家的那一晚,家里头却出了大事情。
蒙面人偷走了床下一彩色罐子里的九万多现金。得手欲逃之际,忘了左手还拖着一只瓷盖子。盖子落在石砖拼成的地面上,叮当作响,惊醒了熟睡的母亲。她大叫一声,只三两秒功夫便被一个黑影用什么东西砸倒了。第二天早上,邻居来还簸箕,及时将母亲送到医院。好在救治得力,母亲额头被缝合了七针,并无性命之忧。
然而不几月,母亲似乎不正常起来:她常常披头散发,赤着脚在院子来回踱着,眼睛盯着院中央的那颗光秃的杏树,嘴里含糊不清地自说自话。有时,母亲清晨穿戴整齐地走出小院,沿着那条逼仄的乡间小道一直往前走。天边只剩一抹余晖的时候,却还不见母亲归来。
方言找呀找,终于在一片隐没的河堤上找到她。只见她一只鞋子满是泥泞,另一只光溜溜的脚上扎满了槐刺儿和皂荚刺儿,血痕已被风干。方言母亲靠在那棵歪扭的皮柳树上,口里似乎喊着他父亲的名字。那声音低沉、凄婉,似河水受阻的呜咽声,又如水面被风惊起的涟漪,一圈圈往外蔓延开来。
方言说,母亲得了一种叫精神分裂的病症,这种病时好时坏。他说不能复读了,他要学手艺挣钱,还要带母亲去省城看病。他还说,是他辜负了我。
离家前的一个晚上,方言骑车来接我。
我问他:“摩托车呢?”
“卖了。”他脸上显出一种超越18岁的刚毅与稳重,他补充说,“置换了钱添了一套宰牛的工具。”
“看不出你还有宰牛的能耐……”我说不下去了,只感到喉咙干涩,似有无数的虫子在蠕动。
“或许生活是个好老师吧。”他调侃道,脸上挤出一丝尬笑。
一路没有多余的话,我们终于到了熊记餐厅。方言点了三个葱花贴饼,三碗牛肉粉丝汤和一打啤酒。我正犹疑之际,门口窜出一阵风,一个身着米色套装,踩着橙色牛皮鞋的小伙子进来了。只见他中分头,发丝黑而亮,眼眸深邃,散发出圣洁的光,给人一种极其安静的力量。他的唇红而薄,有几分女人的柔和。唇下的胡须明显修整过的,露出了浅浅的胡茬子。
“这是我的哥们圆生。”方言上前,俩人碰了碰拳头以示招呼。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故作镇定,收回目光。我们一边吃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他们的结识,缘于方言帮圆生家宰杀过一头牛。同一年级,我们竟彼此没有一点印象,身为学霸的我也只能无端揣测圆生功课的普通了。但方言接下来的介绍,让我吃惊不小。
“你们同在省城大学城,一起喝一杯吧。”方言端起杯,不等我们举杯便自个儿一饮而尽了。
“工大和Z大在隔壁,正好有个照应。” 他拉起圆生的手又放下,做出了拜托的姿势。
圆生原来是一匹黑马,冲刺考入年级前三十,最终进了省城排名第二的大学。他清澈的眼睛和黝黑的皮肤似乎在告诉我,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那双神秘的眼睛一直在我脑海飘来转去,粉丝汤没吃完,我便借故离开了。
6
次日清晨推开门,等待我的是圆生。
我心里略微一惊,接着便被一种欢喜包裹了。绿皮车上人不多,圆生帮我将大包小包拎上车,再踮起脚把一件件摆在头顶的行李架上。我打开纸巾包抽出两张纸,准备递给他的时候,我们不小心装了个满怀。他连连道歉,脸上漾出一片绯红。坐在相连的座位上,我心里竟然有说不出的快乐。火车轰隆向前,站台里送行的人、卖东西的小推车和商贩们向后倒去,我的思绪渐渐轻快起来。
时间犹如冰凉的河水,短短数月已将我对方言先前的思虑和愧疚几乎洗涤得荡然无存了。圆生身上似乎有着一种独有的魔力,无时无刻不牵动着我那小小的情思。五二零那天,我拿着三只红艳艳的玫瑰花向他表白了。他白皙的脸、猩红的唇、清澈似月光的眼眸以及温暖如春的拥抱,让我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幸运的是,我赌对了。
圆生是一个很会疼人的男孩子。静默期的城市,我们不能自由出入学校。我也搞不懂,他是如何从工大出来,又是怎么进入Z大的。每天清晨,宿舍楼下的他像极了一个干了多年的敲钟人,当我醒来出现在阳台时,总能看到提着吃食的他。麻球、油条、鸡蛋饼、酱香饼、煎饼果子、酸辣豆角包、雪菜肉丝包、豆浆、豆腐脑等换着花样,周一至周日不重样。我享受这样被宠的感觉,但方言的脸不时出现在我脑海,让我觉得自己在做着小偷的勾当。
校园正式解封的那天,我和圆生的恋爱也宣告结束了。分手是圆生提出来的。在一片耀眼的蝴蝶兰丛中,那个让我过去和现在一度着迷的男生,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们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呢,他没说,我也没追问。
宿舍的一个闺蜜偷偷告诉我,他追上了我们艺术设计学院的一个系花,人家家里要啥有啥,这家伙算是攀上富贵,赚大发了……我心里愤愤不平起来,把这当作我俩不合适的理由也太扯了。然而,我不得不承认起我的愚,半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我竟然只嗅到他身上的香气,只感受到他的纯真、善良和温暖,我是瞎了眼么?!
他转身走开,留下这静寂的世界。蝴蝶兰依旧开得很艳,蜜蜂、蝴蝶自由追逐,我无心欣赏,只感到巨大的虚空和讽刺。方言的笑脸又萦绕在我脑海,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瘫倒在耀眼的蝴蝶兰丛中。
不知躺了多久,天早已暗下来。清风拂来,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只觉得脑袋昏沉。
“方言,在吗?”我犹豫良久,还是打通了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电话号码。 他的声音依旧有力,有点温暖,似乎又有点不在乎。
“我想和你喝酒……”我哭了,哭着、哭着不知何时睡着了。
7
第二天,我坐上回乡的绿皮车。
他还在想我吗?还是明明在想,却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知道我和圆生的关系吗?如果知道,会不会在意我这样一个已经没有贞洁的女人?我越想越乱,越乱越怕,我只好闭紧了眼睛,调大了耳边的麦克风,将自己封装在一个人的世界,假装没心没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方言的生意风生水起。小院的水泥地坪取代了先前的泥泞地,院角一处的土灶被砌成了结实又美观的水泥灶台,台面上镶上了闪闪发亮的瓷片。我看到他和几个中年人正费劲地把一头硕大无比的黄牛抬入热气腾腾的水锅。方言的身后,是一个拿着蓝毛巾的长发姑娘,从侧面看得出她身材高大且壮实如牛。
方言干得热火朝天,分明没有留意我的到来。我正要离开,一个响亮、干脆的声音叫住了我。
“你是菲菲吧?”她带着一种诡异的笑。
“你是——”我张大嘴巴,但不知道接着说什么。
她引我走到廊下,我们一人一把小藤椅坐下,她给我讲起方言和她的故事。 她叫刘恋,父亲老刘是镇上有名的宰牛行家。一年半前,方言拜师学艺,老刘认他做了干儿子。话说老刘能看上他,不仅仅因为方言有才以及他生活的苦楚,还在于小伙子本身。更准确地说,他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小伙子,心里暗自在给自己物色一个未来的好女婿。
刘恋说,父亲帮衬了很多,鼓励方言自立门户,时常叫上自己的老伙计来帮忙,还不忘督促她不时过来走动。一来二去,她和方言就熟悉起来。她触摸过他眉宇间的那颗青痣,感受过他胸膛的热烈,也知道他屁股上有一条长疤。方言告诉她,那是他少时田地里干活,不小心倒在一个钉耙上刮出的杰作。 我满心的妒忌,炉火似的燃烧起来。和方言相处的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他不曾告诉我他屁股上那条长疤的故事,这让我很难过。 刘恋也看出了我的难过。
她叹了口气,也显得忧心忡忡。
我问她为什么,是方言负心了吗?
她沉默了很久,身体缓缓探过来,和我耳语了一阵。顷刻间,一股暖流充盈我的全身,我像复活的钢铁侠一般立刻屹立山巅。
原来,方言不曾忘记我,连做梦都要叫我的名字。可是,我这样的人,值得他这样么?我陷入无边的烦恼和痛苦。我不禁问自己:我们还有可能吗?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黄昏,天上火烧的云,是那么美。方言早早收了工,穿得端端正正,衣服虽说旧了些,但洗得白净。他踩着一双老布鞋,声音极轻,幽灵似的走到我面前。我看到那是前年冬至母亲为他亲手缝制的那一双,现在鞋面上多出了几个香烟嘴大小的破洞。
“我们还去熊记吃粉丝汤吧。”我说。
“那家换主人了,味道不地道了。”他说。
他脸上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就像喜怒哀乐浇筑而成的黑匣子,你根本无法窥见其中的玄机。
“你不是要喝酒吗,随便找一家,我陪你喝够。”他终于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当刘恋踩着一双素雅的平底鞋走来,贴着方言大大方方地坐下的时候,我立刻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我和方言彻底完了!
那晚我烂醉如泥,听说是方言和刘恋月下架着我一步步挪回家里的。三天后,我的猜测终于落地。
8
方言在奶头山后的田埂上找到我。我走,他走,我停,他也停。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几个桑葚树之间徘徊。
“你找我,就为了一起踩小路?”我心有怒气,不由得将他一军。
他支吾着,和我讲起他的理想。他已将奶头山前前后后方圆三公里的地方全部承包下来,准备再攒个一年半载的积蓄就买上几只羊羔、牛仔,成群的鸡鸭鹅散养起来。他还给农场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方恋山”。
方言说得眉飞色舞,口里泡沫横飞,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他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看到我不说话,他突然停下来,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忧郁。
“阿姨现在怎么样了?”我没话找话,试图转移话题。
他望望天空,又低头瞅了瞅近处的一株桑葚,声音有些震颤地说:“妈妈的病经常复发,我照顾不周,只好送镇上的精神卫生中心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隐入青山,我和方言不再说话,我们一前一后走着,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这距离不远不近,正好介于陌生人和熟人之间。
一片偌大的墨绿色叶子上,一只体态硕大、头抬得老高的琥珀蚕和另一只高大、壮实、穿着绿裙子的琥珀蚕刚刚蜕去蚕茧,它们新长出的双翼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闪闪发光。不多时,两只变成蛾子的琥珀蚕振翅飞起,穿过一个狭小的玻璃窗,飞向层峦叠嶂的奶头山。叶子的反面,一只披着暗绿色外衣的天蚕却在垂死挣扎,它身体扭曲,从头到脚被数不清的银丝包裹得紧紧的。它张大嘴巴,长长地吐出最后一口气。
“快来看啊,新出来的热乎乎的蚕茧!”一个满头青发、脸上有斑,看起来不过四十几岁的女人走到蚕铺边,她拾起那只身体僵硬的天蚕,朝远处几位身影孤独但看起来都很正常的老年人招呼着。
两年后,我因病辍学,被安排进入这家精神卫生中心。奇怪的是,我和方言的母亲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我们同进同出,她给我讲方言小时候的样子,我给她讲方言学校里最骄傲的事情。每天,我们都可以在劳动课上的蚕铺子里捡拾到一两个热乎乎的蚕茧。
桃李年华,我却将自己困在凝满血和泪的茧中不能动弹。而我也似乎明白: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