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人 第三

2018-02-20  本文已影响0人  空白格_0aea

意识的恢复是个极为艰难的过程。毕竟这具身体已经冷冻了270年。在大脑作为“死物质”存在的时段内,140亿个神经元中的各个原子一直孤独地存在着,保持着微弱的振动,对周围漠不关心,无所事事,而且会将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宇宙末日。忽然,一个神秘的命令悄悄拂过黑暗的水面,水面上立即出现了极微弱的涟漪。每个原子都苏醒了,意识到自己在神经元中的位置,意识到自己在神经元中的功能。神经元苏醒了,意识到自己在大脑中的位置,意识到周围神经元的存在。这个多米诺骨牌一直倒下去,于是,黑暗的水面上开始有了第一丝微光。微光闪现着,产生又消失,慢慢加强了,在某个区域连成一片,变得透明,逐渐扩大,直到第一缕意识跃出水面。这些杂乱的意识脉冲开始拼凑出一个55岁男人的记忆。在这个记忆中,他不叫雷齐阿约,他的名字是理查德·拉姆斯菲尔,美国俄亥俄级战略核潜艇奇顿号的中校艇长。在美国国防部的军人档案中,他的年龄是37岁。这是地球遭受死亡之光摧残的那一年,此后所有的档案都停止更新了。档案中还记载着,他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家在佛罗里达州的坦帕市,父母也都健在,其父是美国军界很有影响的人物。他自己也是军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但那场灾变来了,世界上的一切都被颠倒。后来……

意识深处发出了一声叹息。他想关闭意识,重新回到黑暗中去。死亡其实是一种很惬意的状态,没有焦虑和挫折感,也没有压力。不过,当然他不会再睡去,冥冥中有更强大的声音在唤他醒来。于是,他努力聚拢意志力,把沉重的眼皮抬上去,再抬上去。

他终于睁开眼,对这个世界投去了270年来的第一瞥。

杰克曼大声向水中报喜:“他睁开眼睛了!”

但棺中的拉姆斯菲尔没有听见他的喊声,虽然那是他熟悉的英语。久睡乍醒,他的感官还处于假死状态。他慢慢感到了周围的温暖,头上是一个水晶棺盖,现在,棺盖被无声无息地抬起,一个笑脸向他俯过来。那是一个*的男人,金发,胸前有金色的胸毛。那人笑着,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透过水晶棺壁,拉姆斯菲尔能看到非常熟悉的岩洞,一缕阳光从洞顶的那个小孔投射进来。这是下午5点的阳光,拉姆斯菲尔在这儿住了十几年,已经能根据那缕阳光的角度非常准确地判断时间。

拉姆斯菲尔的记忆真正苏醒了。他皱着眉头思索,怎么会突然睡着了呢。他刚刚在这儿接待了覃良笛,这是他俩决裂3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是覃良笛主动要求的。拉姆斯菲尔用拥抱来欢迎她时,心想,但愿她此次来确实是为了重修旧好而不是为了政治上的权谋。可是,现在覃良笛在哪儿?而且时间也不对呀!覃良笛进洞时已经是晚上7点了,他拿不准她是否会在这儿过夜,是否还会躺到自己的怀抱中。因为,3年来两人之间的猜忌已经很重了,这实在让人伤心。覃良笛坐下后,他为她倒了一杯淡水。覃良笛竟然迟疑良久,没把杯子送到嘴边。

她强笑着说:“理查德,相信你不会在这杯水中做手脚吧。”

拉姆斯菲尔看着她,真是欲哭无泪!这就是灾变之后一直与他相濡以沫的女人吗?他们曾是那样的志同道合,互相慰藉,互相鼓励,撑起传承人类文明的大业。在漫漫长夜中,异性的抚摸和话语曾是最有效的安慰。而现在……他夺过覃良笛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把杯子摔在地上,之后便保持着冷淡的沉默。覃良笛迟疑了一会儿,轻轻走过来,从后面搂住他说:“理查德,请你原谅。也许……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

拉姆斯菲尔叹了口气,把覃良笛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还为她重新倒了一杯淡水。他不能和覃良笛闹翻,不管怎样,他们之间那场艰难的谈话一定得进行……可是,他怎么会突然睡着了呢?还有,洞中的44个海人孩子呢?岩洞里忽然多了一个水晶棺,一个不知名的装置,还有眼前这个陌生人。

他忽然如遭雷击,意识中蹦出两个字——“冷冻”!显然,他身后的那个设备是冷冻装置,他被冷冻在这个水晶棺中了。他挣扎着坐起来,那个俯身在水晶棺之上的中年人赶忙伸出手来搀扶他,目光中充溢着欣喜和敬畏。他的脚上有蹼,鼻孔有瓣膜,自然是他和覃良笛创造的海人了。在这一瞬间,拉姆斯菲尔尽可能理清了思路。中年人的年龄估计在45岁到50岁,而他睡着之前,最年长的海人只有15岁。那么说,他确实是被冷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反正他肯定被冷冻了至少30年。

他抑制住激动,平静地问:“你——是——海人?”

他艰涩地说出这句话,语言仿佛也在漫长的岁月中被冻住了,锈蚀了,现在需要一个一个掰开。那人恭敬地垂着手,用英语答道:“是的,我是海人。”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岁数?”

“我叫默里·杰克曼,今年48岁。”

理查德的思路和语言开始变得流畅了:“这么说,我这一觉至少睡了30年。对吧?”

杰克曼用复杂的目光看看他,小心地说:“不是30年。雷齐阿约,您已经睡了270年。”

270年!将近3个世纪!震惊中,他没有听清杰克曼对他的称呼:雷齐阿约——赐予我们智慧者——这是在他死后才有的谥号。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应答。从第一个海人诞生起,他已经习惯了在海人面前扮演上帝,现在他很快进入这个熟悉的角色。他很想问清自己的冷冻究竟是怎么回事,想问出覃良笛的下落——270年了,她当然已经死了。那么,她的遗体是否也被冷冻在某个地方?不过他没有问。他是上帝,上帝应该是无所不知的,他只能从侧面慢慢打听。他向洞内扫视了一番,叹息道:“270年了。我和覃良笛坐在这儿谈话,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不出所料,杰克曼接过了这个话头:“您被冷冻之后,女先祖又操劳了25年才去世。遵照她的遗嘱,我们对她的遗体实施了鲸葬。”

拉姆斯菲尔知道“鲸葬”是怎么回事——把遗体送给虎鲸做食物。这正符合覃良笛一贯倡导的“自然循环”。她死得倒是无牵无挂,从此和他幽明永隔,再没有重逢之日,他们之间的是非恩怨永远无法做最后的清算了。他沉浸在感伤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恼火中,良久没有说话。杰克曼能够体会他的心情,一直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拉姆斯菲尔长叹一声,拂开这片感伤。

杰克曼适时地说:“女先祖留下遗嘱,说这套冷冻装置可以维持300年。她说,如果我们愿意唤醒您,可以在300年内做这件事,然后由您自己决定您的今后。今天我们冒昧地打扰了您的安静。”他的脸色转为庄重,“我,默里·杰克曼,海人的代表,在此恭候雷齐阿约的重生。”

这次拉姆斯菲尔听清了他的称呼:雷齐阿约。他不清楚这个称号的意义,但估计到这是他“死”后得到的美谥。他说:“谢谢你。看到我的子孙已经繁荣昌盛,我很欣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奇特的“吱吱”声。他举目四顾,发现“吱吱”声是从水中发出的,那儿有20只海豚的脑袋在仰望着他。当20只海豚的影像进入他的视野时,他的神经猛然被摇撼。这阵摇撼是如此猛烈,以至于他无法隐藏自己的情绪,回过头震惊地看着杰克曼。杰克曼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想出棺来看清楚一点儿,便伸手把他从水晶棺中扶出来。他浑身的关节也都锈住了,手脚不听使唤。在杰克曼的搀扶下,他慢慢走到池边,坐在一个石凳上。水池中,一条中年雄海豚(拉姆斯菲尔常常分不清海豚的性别,雌雄海豚的外形相差不大)用尾巴搅动着海水,大半个身体露出水面,急骤地“吱吱”叫着。杰克曼神色庄重地扶着雷齐阿约,聆听海豚人代表的欢迎辞。很久他才觉察到,雷齐阿约神色茫然,没有任何反应。看来,雷齐阿约竟然听不懂海豚人的语言!

他谨慎地低声问:雷齐阿约,您是不是没听懂他们的致辞?”

正致辞的弥海长老也看出这一点了,中断了致辞,心中不免迷惑。海豚人口传的历史中,一直说这位白人男子是“赐予我们智慧者”,他创造了海人和海豚人,设计了两种人类的社会准则,教会海人说英语,教会海豚人说二进制的海豚人语。他怎么能听不懂呢?雷齐阿约机敏地看出两人的疑问——在他俩的眼里,似乎他应该听懂海豚人语的——便顺势说:“270年了,长期的冷冻一定造成了某些大脑区域的失忆。很遗憾,我现在听不懂海豚人的语言了。”

杰克曼忙说:“没关系,我来为您翻译吧。这位是海豚人百人会的弥海长老,代表海豚人在此恭候您的重生。他说您的子孙已经多如天上之星、恒河之沙,遍布地球上所有的海洋。他相信您看到这些,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拉姆斯菲尔的目光跳动了一下,低声问杰克曼:“海豚人的人口现在有多少?”

“6500万。”

“海人呢?”

“6500人。”

“多少?”

“6567人。”

杰克曼看见,雷齐阿约的目光在瞬间暗淡了,冰冻了,他甚至忘了回答弥海长老的致辞。杰克曼不得不轻声提醒他:“弥海长老的致辞说完了,您愿意回答吗?”

雷齐阿约像是从梦中醒来:“当然,当然。弥海长老,请你原谅,我刚从长眠中醒来,思维还很滞涩。很高兴听到你说的消息,我很欣慰。”

杰克曼向弥海作了翻译。他是用口哨声来模拟海豚的“吱吱”声的,不过说话的速度比海豚人显然慢多了。弥海听着,一边恭敬地点着头。拉姆斯菲尔问:“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二位。陆生人——就是我从前所属的种族——近况如何?据我所知,在灾难之后尚有2万陆生人存活,在我长眠之前还有1万多人。”

“他们大都在5代之后就灭绝了。仍是那个原因:因地磁场消失造成宇宙射线的泛滥,因臭氧层消失和大气层变薄导致的紫外线增强,这些都破坏了DNA的遗传机制。也许还有少量人生活在荒野密林中,我们无能力离开海洋去寻找。”

拉姆斯菲尔沉思着说:“好的,我知道了。”

下面是索吉娅头人致辞。杰克曼翻译说:这是海豚人的一个小族群,属于飞旋海豚,也就是您最先做智力提升的那个种族。至于为什么选他们做海豚人的代表,这是因为索朗月属于这个族群。是索朗月提出动议,让您提前30年醒来。“喏,就是她。”

索朗月也把大半个身体露出水面,她没有致辞,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坐在池边的雷齐阿约。这具身体她已经看了5年,但那是死的,是平卧的,而今天他已经变回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小人鱼目光中那位在沙滩上散步的王子。拉姆斯菲尔也看出索朗月目光中的“女性的”深情。不过,这会儿他还没来得及做过多的联想:毕竟那是一只海豚,是一个异类啊。但杰克曼的解释让他再次震惊了。

杰克曼说:“这位是索朗月,今年24岁。她是位历史学家,也是您的这一届监护人,在这个洞里守了您5年。我想,她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爱上您了。”拉姆斯菲尔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但他显然没听错。“女先祖的遗嘱中说,如果我们决定把您唤醒,那就为您挑选一个妻子。否则,当您独自走进300年后的世界中,未免太寂寞。我们已经为您挑选了两个妻子,其中一个是海人姑娘,即我的女儿苏苏;一个是海豚人姑娘,就是这位索朗月小姐。当然,最终要看您的意愿。您也可以重新挑选,每一个海人和海豚人女子都会把您的青睐看成至高的荣幸。”

拉姆斯菲尔在心中苦笑:一位长着尾巴的妻子!他沉默良久,隐藏好心绪的激荡。毕竟在长眠前,他已经对海人扮演了15年的上帝,现在,上帝的风度又回到他身上了。他平静地笑道:“我可不是摩门教徒,还没打算接受两个妻子呢。再说,我已经55岁了,或者说是325岁了,以这个年纪做新郎,似乎晚了一点儿。不过,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们的周到安排,也十分感激覃良笛的周密安排。当然,还要谢谢你,索朗月小姐。”

他向池边俯下身,像上帝对待信徒一样,轻轻抚摸那只海豚的头顶。海豚的皮肤十分光滑柔嫩,皮下神经发达,当他的手指触到索朗月的脊背时,那条雌海豚,或者说女海豚人,全身起了一阵清晰可感的战栗。这时,一股反向的电流也同时传向拉姆斯菲尔,让他感觉到指尖的火烫。这种与异性接触的感觉对他又是一阵猛烈的震撼。醒来仅半个小时,他已经感受到几次震撼了。

他定定神说:“谢谢你们,弥海长老、索吉娅头人、索朗月小姐,还有我暂时叫不上名字的诸位。”他依次抚摸了各个海豚人,有“阿姨族”的索其格、索明苏,“阿叔族”的岩天冬、岩奇平,“青春女族”的索迪莱、索西西,“青春男族”的盖吉克、盖利戈。在他抚摸“童族”的几个小家伙时,他们兴奋得“吱吱”直叫,眼睛又黑又亮,目光中充满渴盼。杰克曼翻译着,说他们在喊您“雷齐阿约祖爷爷”。拉姆斯菲尔再次摸摸他们的脸颊,笑着说:“好了,这个仪式到此结束吧。我刚从冷冻中醒来,身体还很虚弱。我想休息一会儿。请你们自便吧。”

弥海说:“那就请雷齐阿约休息吧,明天早上我会来迎接您。海豚人和海人要举行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庆祝您的重生。这个海域的所有种族的海豚,甚至海豚的旁支:虎鲸、座头鲸和抹香鲸也会有代表参加。您将接受几十万人的朝拜。”

拉姆斯菲尔点点头说:“谢谢你们的盛情。好的,我准时去。”

弥海、索吉娅和他道别,率领族人离开了。在返回途中,“童族”的几个小家伙一直非常亢奋,不断地“吱吱”交谈着。今天他们终于见到了神圣的雷齐阿约,原来他是这个样子!原来他也和笨拙的海人一样,有累赘的四肢,有头发、胸毛和阴毛,偏偏缺少灵活的尾巴。阿虎问索吉娅:“雷齐阿约是不是每天也要睡觉?”

索吉娅说:“是的,人类不能像海豚一样左右大脑轮流休息,他们必须每天睡觉,而且时间长达一天的1/3。”

阿犬不解地问:“那么他是否也像海人一样,必须回到陆地上去睡?”

“对。因为他们在水里睡觉就会溺死,而且,他们睡觉时毫无防卫能力,不能逃离虎鲸和鲨鱼的捕食。还有,他离不开淡水,也就离不开陆地。正是因为这两个先天的缺陷,海人族一直到今天也不能完全适应水中生活。雷齐阿约甚至赶不上海人呢,他没有脚蹼,没有鼻孔上的瓣膜。”

“那他多可怜哪!他可不能到海里,虎鲸和鲨鱼会立即把他吃掉的。”

索吉娅从“童族”的话语中听出他们对雷齐阿约的怜悯,甚至有一点轻视和失望。她正色说:“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伟大啊。他的身体那么孱弱笨拙,却创造了完美的海豚人。”

阿鹿听出了头人的话意,很得体地说:“他永远是我们的雷齐阿约!”

其他人“叽叽喳喳”地说:“对,永远是我们的雷齐阿约!”

索吉娅和弥海欣慰地笑了。不过,“童族”的话再度勾起他们的担心。雷齐阿约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的陆生人,缺乏海中生活技能。在他重生之后,怎么适应新的生活呢?女先祖曾说过,也许,不去打扰雷齐阿约的平静,让他永远沉睡下去,才是最好的选择。弥海和索吉娅叹息着说:也许女先祖的远虑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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