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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访谈录《猫头鹰在黄昏时分振翅翱翔》翻译连载(4)

2017-09-29  本文已影响0人  彭少君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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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场人物与不被禁锢的灵魂

——接下来的问题和“故事与自己”有关,村上先生的小说中出现了与您截然相异的女性角色,您曾说,在写许多人物的时候,要让自己的脚去适应给定的鞋子的尺码。

村上:是啊。对我而言,这就是创作小说的一大乐趣。

——您曾解释这之所成为乐趣的原因是,那些终究是架空的东西,或者说是近似于梦中发生的事情。您说像这样在梦中体验万物式的写作是您的人生乐趣之一。不过比如,您在写性少数派的时候,您会考虑到自己的读者中有这样的人,然后写得异常谨慎吗?

村上:我不会考虑这样的问题。因为自己是正常人,如果在意读者中有不正常的人,那么我自己可能也会就此变得不正常,所以没有必要忧虑这些事。就像福楼拜在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包法利夫人,这样做其实他给“判断”这种东西赋予了比起一个人的价值观来说更加重要的意义。

——比如,村上先生写了有女同倾向的人物。读了这些故事的那些有女同倾向的读者可能会说“怎么会这样呢”。即便如此,您也觉得没关系,因为那只是小说中的独立的、架空的故事吗?

村上:其实,具有女同倾向的人们的思考方式也是不同的。虽说都是作家,其实大家都有各自不同的文体。这两种情况应该是相似的吧。

——许多作家在这个问题上,即便没有PC(政治的妥协性)之类的宏大意识,也会留意很多外部情况,尽量没有疏漏地创作。他们会考虑到现实的真实性和精准性。不过在这个方面,我感觉村上先生一直表现得无拘无束。关于您,社会上经常会出现这样的说法:“这个作家不擅长女性笔调”“他的男性笔调太片面了”。

村上:确实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

——还有些说法是“这个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有太多的幻想成分”。感觉村上先生并不在意这些与性别差有关的问题和指责,而只是悠游自在地写自己的小说。

村上:比方在描写女性的时候,我不会细细地斟酌女性是怎么想的、女性会产生怎样的感觉。像排卵期时的感受,我再怎么思考也是体会不到的。我只是极其普通地按照我的感觉持续写下去而已。在书写女性的时候,女性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感觉呢,即便是部分的感觉,也会在书写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了解到。这一点在日常生活中是比较困难的(笑)。

——也就是说在创作的过程中,故事中的女性会自发地活动起来,为自己发言。作者不需要考虑现实中与性别有关的真实性到底是怎么样的。是吗?

村上:真实性与其说是一种独具特色的东西,不如说是一种综合性的东西。而且真实性这种东西在不断推进演变。不能简单地框定“它就是这样的”。从这个意义上看,对于性别这个话题,我是非常感兴趣的,不管是男同、女同,还是性同一性障碍者。在这种情况下的性别中,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层次,这种层次里包含着处于中间态的性别。这种层次会根据状况的不同,自由自在地替换其内涵。在我的体内也存在着女性的要素。我想不管是哪位男性,体内都应该存在着这种要素。我觉得如果能够充分利用这些要素,那么就能激活小说的魅力。

——您经常说,写作就是“假定的累积”。

村上:是的。

——我想这句话与今天的话题是很切合的。存在着那种可能性的“你”,也存在着那种可能性的“我”。这似乎与社会学中的性别概念没有什么关系。本来村上先生的故事本身,存在着与现实疏离的区间,或者说存在着一种力量动摇了我们对现实的信任,所以那种替换才成为了可能。因此,即便小说中登场的人物,他们的性格、年龄、倾向与现实具有某种关联性,然而他们最终在读者心中留下的是一种不寻常的东西,这种东西近似于不受束缚的灵魂。

村上:不过当有人突然对我说“你啊就根本写不了女人”,我会垂头丧气地回复到“这样啊”(笑)。

真正的现实性是超越现实的

——我想可能与这个话题紧密相关,就是无论在日本还是海外,如果某个小说成了一个大热点,大致仅仅是作品的名字被特殊化而广泛流传起来,社会一般就会将它作为一个孤立而独特的内容接受下来。这种情况非常多。不过,就村上先生的作品而言,感觉并不是哪一部作品,而是您的所有作品作为一个整体被接受了下来。简单地说来,这是一种“吸附读者”的现象。

村上:嗯、嗯。

——比起这个人每次都写得很有趣,所以要去阅读他的作品之类的外在动力,感觉对于村上作品,读者们都具有一种类似于“内在的读书”的强烈情绪。这种感觉不是将某种有趣的东西拿了出来,而是进入书中就能返回到重要的地方。这种内在的感觉非常剧烈。我想这是因为村上先生的故事与自我关系之间发生了强劲的反应……探寻这种微妙事物所需要的关键词,我想到了一个,就是“穿越墙壁”。

村上:“穿越墙壁”啊。

——我觉得“穿越墙壁”是一个非常关键的要素。在之前《思考者》杂志的长访谈中,您说您在写具有现实性的长篇小说时,“没有感到自己被掏空了”。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超越现实的“穿越墙壁”的感觉,对于作家村上先生、对于小说本身、对于读者,都是极其重要的要素吧。村上先生的小说中,无论短篇还是长篇,“穿越墙壁”这种要素都是改变成各种形式出现的。

村上:嗯,确实出现了这种要素。因为穿越墙壁,就是到达彼岸。

——有的时候是某个人的台词彰显着穿越墙壁,有的是人物本身凸显了这种要素,最典型的就是刚才提到的《寻羊冒险记》中的“羊男”。《奇鸟行状录》中,主人公按照字面意思穿越了墙壁。更加早期的作品《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故事本身的构造就是一种穿越墙壁的设定。之前出现了许多穿越墙壁的要素,在这些非现实性浓厚的故事中,我觉得读者能够原原本本地接受这种“穿越墙壁”的行为。

不过,我想问的是,在现实色彩浓醇的小说中,要赋予这种“穿越墙壁”要素的时候,村上先生却没有被现实裹挟去,这是为什么呢?拿一部具体的作品而言,收录进《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短篇《独立器官》里的医生,他经历了之前从未体验过的痛切失恋,几乎是以饿死的形式去世的。这篇小说基本就是依照现实主义手法延展下去的。不过,从现代医学常识来看,一般是不会让主人公那样死去的,所以您让渡会医生以那样的形式死去,让我感受到了您独特的“穿越墙壁”要素。让他那样死去的时候,作为创作者,您有没有稍稍停顿一下手中的笔呢?也就是说,作品以现实主义手法的步调进行下去的时候,您有没有谨慎地考虑过:“这样的死法会不会太勉强呢?”

村上:在这篇小说里,我没有这样的困惑。那个渡会感受到了死亡本身的魅力,而且他被死亡捕获了。这是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一切对于我这个作者而言,都是理所应当的,他一直遵循着自己的行为体系,美满幸福地生活着,然后突然某个时刻,被死亡抓住了尾巴。他无法逃离。这可以算是一种报应、一种宿命、一种人生的业障、或者仅仅是运气不好,具体是哪一个我也不清楚。不过,不管怎么样,他就是被死亡抓住了尾巴而无法逃脱。就这么无可奈何。这里面不存在什么现实性,因为一旦被抓住就只能完了。

——但是,我想在多数场合下,作者都会在这里停止脚步,特别是在以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情况下。我觉得用现实主义手法创作小说的时候,似乎就难以使用“穿越墙壁”这种要素了。果然要,怎么说才好呢……

村上:要做更多的解释说明?

——比起解释说明,感觉要有对于现实感的畏惧感之类的……在写这个被死亡抓住了尾巴的男人的时候,我觉得是不是应该把他的死亡写成经过医学确认的死亡,即便谁介入都无法影响结果呢。

村上:如果这样做,故事就变得太无聊了。

——是啊。

村上:如果这样做,就会丧失节奏感。我经常说,卓越的打击乐器演奏者,不会敲击最重要的音符。这一点非常重要。

——原来如此。

村上:不过在您指出这一点之前,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我一直是自然而然地这样做的。但是,对于那样的故事,如果要一句一句地加以解释说明,故事就会变得很无聊。

——所以当别人说,不能让人在那样的状态下死去的时候,只需要说“不,就那么让他死了”就可以了,尤其是对于一个故事而言。

村上:您说的那篇小说,我慢慢地回想起来了(笑)。一般人不会想到,生活那么美满幸福的人,最终却那样死去了。但他就是这样死去了。这就是事实。

——是的。

村上:出现了预想不到的事情,出乎预料的人以一种出乎预料的的方式去世了。这就是我最想表达出来的东西。真正的现实性是超越现实的。只是真实地描摹事实,是难以成为真正的现实的。必须要在这种现实性中插入某种东西。这就是虚构。

——那难道不是虚构化的现实性吗?

村上:那不是虚构化的现实性。可以说,那是一种被鲜活生动地释义过的现实性。摘除现实性的肝脏,然后将其移植到新的身体里。所以,趁着活着的时候,摘除一颗新鲜的肝脏是很重要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家就和外科医生一样。必须快速而精准地做完这项工作,如果磨磨蹭蹭,现实性就会丧失。

——努力去了解这一点,就是巨大的动力之一啊。

村上: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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