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
张爱玲曾在《红楼梦魇》一书中说:晴雯没有奴性思想,不守奴性本分。周汝昌先生也说,晴雯可以是任何时代的女孩子,因此在判词中,曹公给了晴雯四个字:心比天高。
我之前曾经买过一套《红楼梦》明信片,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眠、晴雯撕扇,每个人生命中最华彩的瞬间。香菱那一张,是她坐在回廊中,一手托腮,一手执书。深蓝色封面的《王摩诘全集》——香菱学诗。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品读这句诗的滋味时,香菱向黛玉说:“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敏感如黛玉,不知是否会想到,香菱上京是在何种情状之下。也许来不及想太多,因为很快宝玉和探春便来了,众人一起兴兴头头讲诗。
周瑞家的初见香菱,问她几岁投身到这里,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几岁,是哪里人?香菱“一问四不知”,只是摇头说:“不记得了。”脂砚斋夹评:“伤痛之极”。
以前只当她真的不记得了,但见她详细描摹上京途中景象,忽然觉得,也许香菱是选择性失忆。
面对伤痛,刮骨疗伤是一种方式,“伤口插入伤口,软骨刺入软骨”。忘却是另一种方式。也许我们会觉得前者更强大 ,但是,你、我、他,都有软弱的时候吧,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生命中不可触碰的那一部分,悄悄埋葬,永远遗忘。
香菱的判词是“致使香魂返故乡”。自幼被拐卖,故园是香菱最深的伤口。在所有文学体裁中,诗歌应该是最具美学意义的,兼司灵魂故园之职。在黛钗眼里学诗学得疯魔的香菱,是在孜孜以求,希冀抵达故园吗。我曾对照了各种版本的《红楼梦》,均发现香菱的身世一直是个迷,除了周瑞家的那次“八卦”的提问,没有人再提起香菱的身世,她每次穿行在大观园,都是笑嘻嘻或者笑吟吟的。我不知道她是怎样从被人拐卖的童年阴影里走出来的。
《红楼梦》中,晴雯的结局带着一种悲哀的宿命感,似乎在提醒着人们,有时不是人选择了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了人。 生命的最后,她喊了一夜的娘,不肯唤宝玉一声,她这一辈子只是为自己而活,可是无人聆听她的痛苦,也没人知道她死前的倔强、要强,冰冷的世界谁会关心她滚烫的灵魂和不屈的向往。
究其一生,晴雯性情高傲,不肯趋炎附势,始终与宝玉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她没有想到喧哗过后,判给她的竟然是“狐狸精”这一称号。她一向自尊自爱,坦荡敞亮,她像一叶浮萍,在命运的水上飘来飘去,命运灭杀了她的身体,也灭杀了她的灵魂。她的一切终将黯淡,没有地老天荒,只有飘散的孤烟。
被人询问父母年纪时的沉默不语,谈诗讲诗时的高谈阔论,最后风雨凄凉中死去。每每读到这里,就想起诗人海子的那句诗,会流泪的吧:
我要转回故乡,
头上插满野花,
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
沉默寡言或大声吐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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