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7】棋与人生

川端康成的小说集《古都》里，收录了另一个中篇小说《名人》，这是一篇关于围棋的作品。

对围棋一窍不通的我，读了几页差点读不下去，又不想扔下半本书，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读，没想到读着读着，这个故事越来越引人入胜。读完，掩卷沉思，只觉得变幻莫测的黑白棋子之间，是如棋的人生。

《名人》写的是日本第二十一世木因坊秀哉名人，带病坚持了历时半年左右的告别赛，断断续续下了十四次，最后以失败告终，一年以后离开人世的故事。

棋如人生，落子无悔，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我不知道日本人下一盘棋围棋，需要十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这太考验棋手的韧性和定力了。在小说中，秀哉名人和他的对手大竹七段，常常进行“长考”，走一步棋有时要思考三四十分钟，甚至三四个小时，真是每一步都深思熟虑、谨慎落棋。毕竟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就像秀哉名人，一直都是棋坛高手，常胜将军，但在告别赛上，他下了白130这一败着，决定了比赛的结果。人生不也如此吗？关键时刻，一旦走错一步，以后的人生轨迹就改变了。

真正的对手是自己。秀哉名人是围棋界的第一高手，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与之匹敌。在他生前，没有别人进入过八段。他尊重棋道传统，下棋时达到忘我境界。在他65岁参加的告别赛上，对手是三十多岁的大竹七段，这个年轻人不讲棋道，明知名人身体孱弱，有时为了自己的有利战术，故意拖延时间，中途暂停或封盘，加上不按规则下了黑121子，破坏了棋盘的节奏和旋律，这种做法激怒了名人，使他沮丧、动摇，加上身体的疾病，他可能想尽快结束这盘棋。“但最后可能是由于他对疾病的不安，加上耐性不如对手，这才失败了吧。”人生亦如此，真正打败你的，不是对手，而是自己。

没有永远的常胜将军。“常胜名人”在告别赛中失败了。他为什么要走那一败着？谁都不得而知。作者说：“就算名人本人，也无法了解命运的波澜或过路妖怪的魔力。”棋如人生，命运将会带给我们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只有一步一步好好走下去。如果这个故事是名人在告别赛上赢了比赛，反倒没有输了更符合人性的复杂，更贴近生活现实。就像棋场没有永远的常胜将军一样，人的生命也不可能永恒。在送别名人的时候，“我”的妻子说：“人是会死的，讨厌啊！”无论如何讨厌，都得接受，因为这是自然规律，名人参加告别赛，这正是他顺从天命的表现，“他心中燃起的依然是必胜的信念。倘使名人担心自己输棋，恐怕他就不会亲自出马。因为一旦输棋，常胜的桂冠终究会丢掉，生命也会消逝。名人顺从自己异常的天命生活过来了，顺从天命，难道可以说成是违逆天命吗？”名人的清醒，实则作者的清醒，从小经历了父母、祖父母、姐姐离世的川端康成，被称为“葬礼上的名人”，他从小就知道，人是无法违逆天命的。

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我”是观战记者，也是名人命运的见证人，小说中对棋道的精通以及对人生的深刻感悟，都与作者本人生活经历有关。川端康成除了在文学上的成就，他还喜爱、精通围棋，做过观战记者，名人的故事也确有其事，所以这篇小说与其说是小说，毋宁说是纪实文学。

尽管看不懂围棋，也不是很喜欢文中大量紧张的对弈场面，最喜欢的，还是文中那些淡淡的闲笔，都是一些对弈地点的环境描写，比如写开棋式那天“绵绵的梅雨天开始放晴。天空漂浮着淡淡的夏云。芝公园红叶馆的庭院里，苍松翠竹被雨水冲刷一新，稀疏的竹叶上闪烁着强烈的阳光。”写对局室的陈设“从隔扇到气窗全饰有红叶，围在一角的金色屏风也绘上了光琳风格的艳丽红叶。璧龛里插有八角金盘和西番莲。”写在奈良屋旅馆，名人赛前看到的风景“日历上写着这天出梅。一大早，阔别许久的阳光又露面了，把树叶的影子投在潮湿的土地上，泉里的锦鲤也是明晃晃的。”写比赛时名人早起的活动“今早不到八点便起床，到庭院里散步。庭院里，落了一只红蜻蜓。”……这些闲笔渲染了一种美好的氛围，为紧张的对弈创造出一种松弛感。是川端康成作品一贯的清新、细腻风格，我尤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