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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爱玛之死——再读《包法利夫人》

2017-12-24  本文已影响0人  朦朦_Rebec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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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来聊聊《包法利夫人》。聊聊爱玛,聊聊她的爱与死。重点是来解读一下“爱玛之死”。

法国十九世纪文学大师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一部现实主义巨著,但同时,它也是一部杰出的心理主义小说,其冷静客观而又精致细腻的心理描写技巧一直为后人所称道。在女主人公爱玛的人生中,有许多个不同的阶段,各个阶段都有着最为典型的情境。爱玛的心理常常随着情境的变化而发生细微的变化,而性格则随着一次次细微的变化渐渐达成了质变。

爱玛作为一个浪漫的女性,她在生活中有着复杂的情感与思绪变化。爱玛在修道院的成长历程,爱玛对巴黎的想象与向往,爱玛在农业展览会后触发的一系列心理变化,以及爱玛被高利贷缠身,试图找昔日情人求救而不得,彻底被现实击垮,吞砒霜自尽,临死前还大叫一声“瞎子”以嘲讽自己。爱玛复杂的人格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在积年累月的漫长岁月的积淀下形成的。

福楼拜之所以要花费诸多的精力塑造爱玛这个寓意深刻的人物形象,也无非是等待着借助她最后悲惨的死亡来陈述一个冷酷又无奈的事实。爱玛之死也是整部小说的高潮。她为什么会死?谁要为她的死负责?而在结尾爱玛之死的这出重头戏中,“心灵辩证法”也得以充分的展示。爱玛在与莱昂的偷情中完全释放了自我,完全沉浸在放纵的享乐中,大力追求物质上的虚荣以及精神上的各种刺激,爱玛的这种心态引起了高利贷商人勒乐的注意。爱玛被高利贷商人勒乐下了套,掉入了陷阱之中,欠下了大量高利贷。爱玛四处寻人借钱还债,可没有一个人帮助她,爱玛借钱无望而后被现实惊醒并击垮,吞砒霜自尽。爱玛之死很显然并不是一蹴而就、直截了当的悲剧,而是一种长期潜伏着的慢性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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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玛欠下了巨额高利贷,惹了大祸,在她走投无路之际曾先后向三个人借钱寻求帮助,而每一次借钱的历程,都在不同程度上折射出了她与现实的矛盾。这无疑对她的心理造成了激化,并最终导致了她的奔溃与死亡。

爱玛见到莱昂时,面色苍白,精神并不稳定。此时此刻,莱昂是她的情人,她直截了当地向莱昂借钱,然而莱昂没有钱,也感到无能为力。爱玛开始抱怨,甚至恼羞成怒并痛恨莱昂。认为她自己若是一个男人,并处在莱昂的位子上一定能够弄到钱,她甚至怂恿莱昂到他的事务所去挪用公款。莱昂感到爱莫能助,然而爱玛却抑制不住歇斯底里地辱骂莱昂,认为他是废物。向莱昂借钱失败,“爱玛已经心如槁木死灰。”像机器人一样行动,中途差点被一辆马车撞到。“车里是他,是子爵!爱玛回头望去,街上阒无一人。她颓唐、伤心至极,赶紧靠住一面墙,以免摔倒。”

爱玛向莱昂求助失败,不仅仅意味着爱玛与莱昂之间,本身便已经不起世俗考验。而且折射出了爱玛与现实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当初爱玛与莱昂在巴黎重逢,莱昂便褪去了当初的青涩,变得更加大胆,他再次勾引爱玛也不过是借此锻炼他的野心,说明自己的魅力。而爱玛经过了罗道耳弗之后,也变得更加大胆,狂野,甚至不理性,不计后果。二人再次走到一起,莱昂并未付出多少真心,而爱玛则又点燃了梦想的火苗,毫无理性毫无节制地投入进去,而等待她的,依然是理想的幻灭。她渐渐看穿了莱昂的本质:他这个人没有一点大丈夫气概,软弱,平庸,比女人还优柔寡断,而且又小气,又胆小。爱玛所一直追求的东西,从夏尔、罗道耳弗,再到莱昂这次再一次幻灭。但是这一次爱玛麻木了,她更加放纵自己,沉沦在肉欲中那以自拔。并且渐渐歇斯底里,企图去控制莱昂的一切。而莱昂,也势必会慢慢厌倦她。她越是抽泣想要他关怀,他就越是厌烦他的呜咽。在她陷入困境之时,莱昂帮不了爱玛。也在爱玛的头上敲了一记警钟。

在爱玛精神开始恍惚之际,福楼拜意外地安排她邂逅了她梦中的子爵,象征着贵族、上流社会,浮华浪漫的子爵。她一直最最渴求的东西,在她最落魄的时候意外与她相逢,这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她又见到了奥梅先生,与他结伴坐马车回永镇。在马车奔驰的途中,他们又见到了瞎子。这里的瞎子之于爱玛,又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子爵是爱玛幻想的映射,而瞎子是则是本身爱玛的一个映射。奥梅先生认为瞎子患了病,劝他去调理身体。

“瞎子往地上一蹲,头朝后一仰,发绿的眼珠乱翻,伸出舌头,两手揉着胃部,同时像一条饿极了的狗,发出低沉的号叫。爱玛感到一阵恶心,从肩头上给她扔过去5法郎。那是她的全部财产。她觉得这样扔掉反而痛快。”瞎子,就是爱玛。爱玛,也是个瞎子,她看不清周遭真实的现实与社会的腐朽,而一味沉浸在自我幻想中的世界。爱玛的灵魂始终便像此刻的瞎子一样,是极度饥饿的。然而奥梅先生奉劝瞎子喝酒要喝好葡萄酒、好啤酒,肉要吃好肉。这些于瞎子来说是极其奢侈的享受。这些奢侈的食物也便是爱玛一直渴望的浮华生活。这些不是治病的良药,不是灵魂的补品,而是腐蚀了爱玛灵魂的毒药。爱玛看这个代表自己影子的瞎子,并未生出些许感悟,而是带着嫌恶地扔过去她身上最后的财产。这也暴露了爱玛身上最大的弱点,她在困境中并不懂如何努力去解决问题,逆转危机,而是寄希望于命运,把自己交给偶然。她永远无法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她那是心里想:“听天由命吧!”她在濒临悬崖时仍在幻想,也许明天一切就好了,也许勒乐就死了。在此阶段,爱玛虽然忧虑、气恼,但并没有醒悟,仍然满怀幻想,祈祷明天。爱玛这时看到瞎子也并未对事情有着根本性的认识。

爱玛向莱昂借款失败,便走进了公证人纪尧曼的家。当她走进公证人的家时,她还在打量着周遭的陈设。“这才叫做餐厅”,“我多么想要一间这样的参厅。”爱玛到此刻心理还未发生质变,她尚未从她的幻梦中醒来。公证人知道爱玛的所有底细,爱玛的一切行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在爱玛的哀求中悄无声息。他对爱玛十分殷勤,他甚至对爱玛起了淫欲之心,展开了爱情的追求,若是爱玛同意与他苟且,他便同意借钱给她渡过难关。爱玛严词拒绝,然后飞快逃离。在此刻,爱玛尚未完全失去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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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面对残局,她依旧一筹莫展。她无法面对夏尔,她也拒绝让夏尔知道真相。“一想到包法利比她强,她就气得不得了。不过,她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不要多久,一会儿之后或者明天,这次灾难包法利就会一清二楚。只能等着那可怕的场面,忍受他的宽宏大量。她又想再去找勒乐,可是有什么用呢?给她父亲写信吗?太晚了;她大概开始后悔没有顺从公证人。”

    她此刻已经后悔刚刚没有顺从公证人,那样至少还能有一丝转机。她不甘心让夏尔知道真相,然后败在他脚下求他原谅。她不愿屈服于夏尔,不愿屈服于她之前所唾弃的,不愿向她的理想与自尊投降。

在爱玛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老情人罗道耳弗,“这记忆像黑夜里一道巨大的闪电,闪过她的脑海。”在去寻罗道耳弗的路上,爱玛思索着罗道耳弗以前的好,认为自己只要多情地看他一眼,就能使他想起他们之间的旧情。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正是她自己之前嗤之以鼻的“出卖肉体”的行为。沿途路上,熟悉的景物勾起爱玛忆起从前偷情的岁月。她忆起了过去与罗道耳弗之间的情分。联想到这一次,爱玛内心觉得也不过是又一次偷情而已。直到见到罗道耳弗前,她的心情仍是矛盾的,希望他一定要在,又渴望他不在。当她见到罗道耳弗的时候,“她激励自己讲下去,还是难以启齿”。罗道耳弗没有想到爱玛会来,他感叹道,她还是那么可爱。爱玛展开以往的序幕,开始像过去一样,示弱以博得罗道耳弗的同情爱怜。无论罗道耳弗如何回避,爱玛始终娇媚地像一只发情的母猫一样拿头蹭他。“爱玛看上去的确妩媚动人,眼睛里闪着泪花,就像暴风雨过后,蓝盈盈的花萼里滚动着一颗水珠。”可是罗道耳弗误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次爱情的进攻,开始将计就计,索性又是一次偷情而已,他对爱玛开始甜言蜜语的安慰。在罗道耳弗沉溺在爱玛温柔的表演中时,爱玛突然出其不意地道出了她此次前来的实情,她破产了,需要向他借钱,于是他愣住了,慢慢站了起来,对爱玛说他并没有钱。“金钱上的要求,是摧残爱情的最致命的寒风,它会将爱情连根拔起。”爱玛愣了许久,罗道耳弗依然冷漠、无动于衷。当她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借钱给她时,她终于丢掉了矜持与面具,卸下多情而虚假的伪装,开始像一个女疯子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开始破口大骂。她指着罗道耳弗房间中的各种挂饰,认为它们都可以变出钱来,试图在做最后一次抗争。“我没有钱!”罗道耳弗非常冷静利落地答到。这冷静像一面盾牌,掩盖住了压在心头的愤怒。

与罗道耳弗的会面,加速了爱玛的心理由恐惧、焦虑真正地走向了绝望。如果说莱昂对待爱玛尚是爱莫能助,罗道耳弗对爱玛则是彻底地冷漠,彻底无情地拒绝。罗道耳弗斩断的不仅仅是爱玛头脑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更加斩断的是爱玛对自我的认知与期望。从前,在爱玛的意识里,女人,是要有魅力的。爱玛也是始终认为自己是有魅力的,爱玛认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做到的事,却像一道鸿沟一样难以逾越。就像爱玛一直信赖的,崇尚的,信仰的事物,在一瞬间灰飞烟灭。或许在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她的幻想是不切实际的,她的信仰是虚假的。

“爱玛仿佛突然看见许多火红色的球,像闪亮的子弹,在空中炸开,裂成碎片。她目前的处境,像一个深渊呈现在她面前。她呼吸急促,胸部像要炸裂似的。”于是爱玛回到家,向仆人要了砒霜,吞了下去。“爱玛开了门,在记忆的指引下,径直朝第三个架子走去,抓住蓝色瓶子,拔掉塞子,伸进手去,掏出一大把白色粉末,放在嘴里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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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玛的心理在历经焦虑与绝望后崩溃,在她的死亡来临之前,她终于获得了一生中难得的平静。“她突然平静下来了,几乎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之后那样安详。”在她一生中最平静的一小段时间中,在她终于不再做梦的时候,她也终于醒悟。这醒悟虽然来得有些迟,但也使爱玛的灵魂终于落在了地上,而不是像过往一样飘在空中、不着边际。

爱玛面对命运并没有如对待梦想那般顽强,她想的是她睡过去,就万事皆休了,这也不过是一种消极的逃避。在给夏尔的书信中,爱玛告诉他,不要怪罪任何人。这些人,指的该是勒乐,莱昂,罗道耳弗,纪尧曼。爱玛对仇恨的释然,也看出她意识到自己有罪,也意识到自己的今天完全是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夏尔得知爱玛服的是砒霜,失魂落魄,问道:“你为什么要服毒?谁强迫你的吗?”爱玛答道:“必须这样,朋友。”“你不幸福吗?是我的过错?可是,我尽了我的全部力量!”“是的……的确……你是个好人。”夏尔始终不知道爱玛为何不幸福,不明白他们原本好好的生活为何会走到如今这步,爱玛始终觉得她的丈夫无能、平庸,不能给她想要的一切。然而在爱玛临终前,她对夏尔说道:你是个好人。无论她在或理想或荒诞的道路上走得多远,夏尔永远是她最可靠的一处港湾。在她临终前她也终于理解了夏尔的平庸,她与夏尔和解,也与外在的一切和解。

砒霜的毒性发作起来是剧烈的,爱玛开始抽搐,神思恍惚。“爱玛呢?觉得一切背弃、卑鄙的行为,以及折磨她的无穷无尽的欲望,都与她没有关系了。现在她不再恨任何人。她的思想迷离恍惚,好像笼罩在薄暮之中;人世间的一切声音她都听不见了,只听见这个可怜的心灵在断断续续哀诉,柔和而模糊,好似远远飘逝的一曲交响乐最后的回声。”在这时,她想起了女儿贝尔特,她一直视作负担,视作和丈夫一样俗不可耐的小女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爱玛迸发了女人最本真的母爱。她自贝尔特出生便没有尽过多少做母亲的职责,一直将她丢给奶妈照顾。“包法利夫人想起了自己的私通与不幸,情不自禁掉开头,好像有另一种更厉害的毒药,从胃里反到嘴里,令她一阵恶心。”一直以来,爱玛的眼界和欲望远远超过了她的生活和她的现实,她生命中与她最亲的人却是灵魂上离得最远的人,爱玛对待他们也并未付出多少责任与真心。但在她遭受世界唾弃,生命垂危的时刻,他们却是爱玛在世上仅存的牵挂与温暖。在她临终时,她也终于摒弃了多余的杂念,享受了一下世俗人伦的余温。爱玛到临终前终于看清了现实,也终于与自我和解。

在众人慌张地忙着抢救爱玛时,爱玛渐渐失去了生命气息。“爱玛下巴贴着胸部,眼睛睁得老大,一双可怜的手,像一般临死的人一样,在床单上可怕地慢慢动来动去,仿佛像抓住裹尸布把自己盖上。”“爱玛慢慢转过脸来,蓦然看见教士紫色的襟带,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那大概是因为,在心灵异乎寻常的平静之中,她又体会到早年开始狂热地信奉宗教时那种快乐,同时也隐约看到了已开始降临的天国永恒的幸福。”爱玛自幼年便进入修道院接受贵族的教育,她在这种浓浓的宗教氛围中培养出了贵族气质,贵族的爱好习惯与虚荣心,却并没有培养出虔诚的宗教信仰。她向来不是主忠诚的信徒,向来都只在心中有愧时才去教堂寻求主的宽恕与庇佑。过去她觉得,“展现在她面前的正殿,似乎还不如她的爱情深邃。“但此时当她看到象征着宗教与主的教士时,依然急切地期盼能够得到主的庇佑,却又相较于从前,对主多了一份无关功利的纯洁的信仰。或许她此刻感到终于可以摆脱尘世的纷扰,去跟随主去获取灵魂的救赎。又或许她此刻又陷入了修道院时候的少女心境,又体会了她迷恋着的宗教的氛围,渴望着进入天堂得享幸福,就像她在修道院读过的小说一样。她死前一直在追求而不得的浪漫,在她将死之时终于体会到了。“爱玛像口渴似的伸长脖子,把嘴唇贴在基督的身体上,使出最后的力气和全部爱,印了她平生最深沉的一个吻。”

爱玛弥留之际,有人在窗外放开嗓门沙哑地唱爱玛之前在马车上遇到瞎子时听过的街道民谣,“爱玛像一具中了电的尸体,一下子坐了起来,头发散乱,两眼发直,嘴巴张开。”大叫:“瞎子!”她随后笑了起来,福楼拜写道:“那是一种凶恶、疯狂、绝望的笑。”“一阵抽搐,爱玛倒在褥垫上。”凶恶是爱玛对冷酷平庸的世界、高利贷商人的仇恨与嘲讽;疯狂是爱玛对于自己前半生耗尽青春生命力所追寻的东西在瞬间化为泡影的一种愤懑;而绝望则是爱玛临终终于醒悟而认识到自己追求的一切在这个时间本不存在,生命支柱,灵魂住所骤然倒塌的一种幻灭。

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中的心灵辩证法精巧、细腻、深邃,在这些高超的心理描写技巧的支撑下福楼拜才得以将爱玛这一复杂的女性形象塑造得饱满坚实,福楼拜用手术刀一样的文笔深入爱玛的灵魂进行层层剖析,将她的整个灵魂呈现在读者面前。她充满矛盾又引人回味、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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