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劫》第二章 觅将广陵城(三)
第二日一早,武元衡自与张士陵去了。楚天行辰初时分方起,瞅见天光大亮,便草草洗漱一番,径去醉仙楼。一上午扬州分舵弟子暗中来来往往,但所报的消息均是一无所获。眼见过了晌午,又过了未时,日头一点点向西偏去,楚天行不由焦躁起来,大踏步出了酒楼,站在街上观望。
正烦恼间,身后脚步声“蹬蹬”响起,有人急冲而来。楚天行身形陡转,见是一个孩童,一边转头向后张望,一边急速奔来,眼见便要撞到自己。楚天行伸手将那孩童抓住:“怎的跑得这样急?仔细摔着!”
话音未落,转角有数人奔出,当先一个身穿华服,正是昨日所见的高胖少年。他见这孩童被人拦住,大喝一声:“岳木头,今儿赵家崽子不在,看谁来救你!”楚天行一怔,低头看去,见手中抓的,正是昨日向自己投掷泥巴的瘦小少年。
那瘦小少年一把挣开楚天行的手,正待要跑,一看楚天行的脸,却吃了一惊。一迟疑间,高胖少年已带着几个顽童将他围住。高胖少年一挽袖子,上前便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刮子,瞪眼骂道:“再跑啊,你个没爹娘的贱种!小兔崽子,你真是个属兔子的,跑得还真快!”
瘦小少年听他骂得这样凶,气得呼呼直喘,脸上涨起一片通红,只是被两个顽童牢牢抓住手臂,哪里挣得动?见那高胖少年又是一掌甩来,只得偏过头去,紧闭双眼,努起腮帮,要硬接这一巴掌。
哪知等了一会儿,这火辣辣的一掌竟没有落下来。他睁眼一看,见对方的手被楚天行牢牢抓在空中,空自挣得满面通红,却是纹丝不动。
顽童打闹的小事,楚天行原本不屑一顾,但那高胖少年辱人过甚,他心中恚怒,便沉下脸来:“你们年少不懂事,打打闹闹也就罢了,哪能这般作践人?以大欺小,倚多为胜,不嫌害臊么?”
高胖少年挣不出手,却又拉不下面子求饶,只得斜眼怪叫道:“哪里来的混账,敢管老子的闲事!”另一个少年趾高气扬地冲着楚天行嚷道:“这是本县曹县令家的少爷,懂事的赶紧放了他,否则将你送上公堂,痛打一顿,叫你识得厉害!”
楚天行长眉一轩,朗声喝道:“原来是官宦人家的公子。既然出身名门,就当知书达理,怎的如此仗势欺人?你今日尚且年幼,便如此顽劣不堪,日后长大,还不知要如何为恶!今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将来还会知道收敛么?”手中微微用力,曹公子吃痛不住,杀猪价连声惨叫。
那几个少年帮凶见状,连忙冲上前对楚天行拳打脚踢,要将曹公子解救出来。楚天行冷笑一声,拔步拧身,左手圈转,将几个少年带得连成一串,猛的一送,喝道:“去!”几个纨绔子弟被他这一圈一送,远远跌在地下,摔成一团,哀声四起。
街上行人见一个青年人和几个少年起了争执,不禁围拢来看,待见到这青年手中抓的竟是县令的公子,又一哄而散,乱纷纷地嚷道:“啊哟,曹公子被打了!”楚天行知自己尚有要务在身,实不必节外生枝,便将手一放,戟指曹公子,厉声道:“今日便这么算了,孺子当好自为之!下次再敢胡作非为,自有人来治你!”
曹公子见手腕上红彤彤四个手指印竟已肿将起来,他平日里肆无忌惮,此刻到底识得厉害,便也不敢回嘴,灰溜溜地与那几个纨绔子弟相互搀扶着去了。楚天行一低头,见那瘦弱少年怯生生地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嘿然笑道:“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那少年脸上顿时一红,期期艾艾地道:“大爷,我昨日不是故意要拿泥巴丢你,请你,请你不要见怪……”说罢向后退了两步,眼中戒惧之意大生。
楚天行莞尔一笑:“我怎会如此小器!”说着一拍那少年肩膀,道:“这胖子为何总是要与你为难?你那个帮手呢?”
少年见楚天行颇为和蔼,不像是要与自己为难,渐渐放下心来。听他说到那高胖少年,脸上立刻露出嫌恶的表情:“曹胖子不是好人!他仗着自己老爹是个官儿,一天到晚带着几个富家公子四处闲逛,见什么好吃好玩的随手便取了,横行霸道得紧!我表兄最讨厌他,明里暗里作弄过他几次,他就恨上了我们。今日表兄到私塾里念书去了,姨母叫我来市集沽几斤酒,不巧就碰上了他们。”
楚天行“唔”了一声,问道:“听你这么说,你倒是住在姨母家里?”他数次听到那曹少爷骂这瘦弱少年是个没爹娘的,暗自留上了心,因此旁敲侧击来问。
少年闻言低下了头,沉默半晌,方才慢慢答道:“我爹娘很早就不在了,我自小便住在姨母家中。”
楚天行父母早亡,自己便是个孤儿,当下心有恻然,轻轻抚摸那少年脑袋,不由有些出神。那少年见他不说话,忽的开口问道:“大爷,你刚才使的什么戏法,把他们做一串甩出去了?”
楚天行方才回神,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这不是戏法,这是功夫。”
那少年点点头,道:“是那些武馆教的功夫吗?扬州城里也有几家,表兄带我去偷瞧过几次。不过里面的师父演练的都是刀枪棍棒,没有这等将人做一串甩出去的功夫。”
楚天行见他问得幼稚,忍不住笑出声来:“功夫也有内家外家之分。硬桥硬马的是功夫,四两拨千斤的也是功夫。”
少年不禁有些心驰神往:“这功夫好生厉害,我能学吗?”
楚天行一怔:“你想学功夫?”
少年双目炯然放光,连连点头道:“是啊!学了厉害的功夫,一个人就能打曹胖子他们一群,就再也不用怕他们,也不会被人瞧不起了!”
楚天行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倘若你将他们打了,差役们来抓你,你一个人再厉害,也敌不过他们一群啊。”
少年愣了一会儿,挠头道:“那我可以跑啊!”
楚天行微笑道:“小兄弟,功夫再好,终究不能管尽天下不平事。你应当同你表兄一道去上私塾,好好研读圣人之学,将来拜官封爵,守牧地方,自然可以惩恶扬善,造福一方了。”
那少年仰起脸来,犹豫了一阵,似懂非懂地问道:“你是说做官吗?可是曹胖子的爹不就是个官吗?他不是也读过圣人书的吗?他为什么又不惩恶扬善了?”见楚天行拔步要走,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边说:“况且,我姨父也不让我上私塾,说我是粗野人的种,将来不会有出息,何必化那个冤枉钱。大爷,我不想叫人瞧不起,我要同你学功夫!”说到最后几句时,声音激愤,眼圈已经红了。
楚天行一惊,低头看时,那孩子已是泫然欲泣,但眸中目光却是异常坚决。楚天行心地良善,最见不得妇人孩童哭泣,不由心中一软,拉着这少年坐到路边,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见他口气软了下来,忙擦了擦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叫岳穆清!岳是五岳的岳,穆是肃穆的穆,清是清风的清。”
楚天行轻轻念道:“岳穆清,岳穆清。嗯,这名字好听得很。”
少年岳穆清对楚天行已渐渐生出亲近之心,当下摇头晃脑地说道:“诗云:吉甫作颂,穆如清风。这名字是阿娘给我取的。”
楚天行心想,寻常百姓哪能读过诗经?便道:“想必你娘定是位大家闺秀,怎的你姨父却说你爷娘粗野?”
岳穆清瞪着双大眼睛,可答不上来了。
楚天行见他天真憨直,心中更添一份喜爱,沉吟道:“孩子,我与你两度相遇,也算有缘。实话同你说,我乃琅琊剑庄楚天行,此来扬州是要寻一个要紧的人,眼下大事未了,却哪有心思收个小徒弟回去?”
岳穆清全未听过琅琊剑庄的名头,忽闪着眼睛想了半天,又说:“楚大爷,你要找的人是谁?我自小长在扬州,兴许可以帮你?”
楚天行听他这样说,心中不由生出一线指望,便将怀中画卷取出摊开,指给岳穆清看。这原本不过是碰碰运气的事,千难料万难料,岳穆清一见画中人,立刻用手指死死点住,一叠声地道:“这人我见过,这人我见过!”
楚天行大喜之下几乎失态,将岳穆清牢牢抓住,连声催问道:“你见过?你在哪里见过?现下他又在何处?”
岳穆清拿手指了半晌,脸上却呆住了,只是连连挠头:“在哪里见过的呢?在哪里见过的呢?”他仰头望天呆呆出神,眉头蹙成一座山峰。
楚天行见他迟迟想不起来,希望渐渐落空,只得收起画卷,叹了口气说:“穆清小友,你若一时思虑不及,也便罢了。回去倘想起来时,千万来江都驿知会我一声。”
岳穆清没听到他的话,兀自呆呆出神:“我见过这个人,是哪里见过的呢?……”
楚天行正待劝说,忽的面前跑来一人,探头探脑地喊:“呆木头,你怎么在这里?”
楚天行抬起头来,见来人脸颊瘦长,眉眼犀利——正是那日与岳穆清在一处的年长少年。岳穆清回转神来,见了对方,喜道:“阿兄!”转头对楚天行道:“这便是我表兄赵云旗。”
赵云旗瞥了楚天行一眼,哼了一声:“呆木头,你怎的跑到这里来了?我下了学,娘说你出来许久也不见回去,唤我出来找你。你怎和这外乡佬在一起?他欺侮你了么?”
岳穆清脸一红,慌忙道:“阿兄,我又被曹胖子那伙人堵个正着,亏得这位楚大爷出手帮忙。楚大爷是琅琊剑庄的大侠,功夫好生厉害,可惜你没亲眼瞧见!”
“琅琊剑庄?”赵云旗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转过头来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楚天行,“琅琊山上的琅琊剑庄?你是诳人的吧?我听说琅琊剑庄的人个个厉害得不得了,能口吐飞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你倒吐一个我瞧瞧?”
楚天行对这位少爷观感平平,直起身来,懒洋洋地道:“你怕是听说书先生说的,口吐飞剑的神仙人物,楚某至今无缘得见。”站起来朝岳穆清道,“穆清小友,楚某这便别过了。”
岳穆清忽道:“且慢,楚大爷,你这画卷让云旗表兄看看,他兴许认得。”赵云旗愣道:“什么画卷?”楚天行皱着眉头横了他一眼,想了想方才将手中画卷一展,对赵云旗道:“小兄弟,你认得这画中之人么?”
赵云旗接过画卷来,随意地看了一眼,口中啧啧连声:“嗨,我道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不是修武馆的老拳师吗?木头,半年前我带你去爬过他们的墙,你记不得了?那几个大块头练得好好的,从内堂出来个老头,把那馆主好一顿教训。我当时对你说,不知这老家伙什么来头,馆主竟不敢开了他。”
岳穆清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我想起来了,我就是在修武馆见到这个老头的。这老头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地人也不认得他。他鼻子又高,模样又凶,和画中人像得不得了。就是他,决计错不了!”
楚天行闻言大喜,立起身来踱了几步,几乎要忘形大笑。崇文修武,这高崇文老将军躲在修武馆中,倒是合辙对仗!这馆名起得大有深意!便对岳、赵二少年道:“你们既识得这修武馆的所在,可否带我前去?”
赵云旗一撇嘴:“小爷急着回家,恕不奉陪。”他见楚天行对自己态度冷淡,心中不满,拉起岳穆清要走。岳穆清心中一千一万个不愿,但他素来唯表兄马首是瞻,当下只能目视楚天行,望他出言解围。
楚天行察言观色,知道这赵云旗是个贪耍好事的,当下便道:“小兄弟,你也不问问我去那儿做什么的?”
赵云旗闻言果然停步,上下打量了楚天行一番,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问道:“对啊,你去找那老头做什么?”
楚天行嘴角微微吊起,却又正色道:“你不是不知道那老头是什么来头么?我便告诉你,他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一号人物,功夫的好手,使剑的名家,号称‘裂天剑’王雄的便是!我此次专程来到扬州,就是为了寻到了他,和他一较高下。赢了他,我便是江湖第一剑客了!”
赵云旗眼睛倏然睁大,“嚯”的长出了一口气:“‘裂天剑’,把天都刺裂了,这老头好大的口气!原来你是来挑战他的?”
楚天行顺口胡诌了“裂天剑”王雄这么个名字,见赵云旗果然轻易入毂,腹中连连暗笑,脸上却是一本正经,只微一点头:“正是!”
岳穆清顿时显出一副仰慕之色:“楚大爷,没想到你空手功夫这么厉害,剑法更了不起!”转头对赵云旗说:“阿兄,我们带楚大爷去吧?”
赵云旗乐得眉眼都挤在了一处:“那还等什么!”冲楚天行点点头,摆手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