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病人的时候,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一年,我在一所乡级卫生院工作。所接触的病患全部都是农民。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前几天天气很晴朗,院子里的吊兰冒出了嫩芽,迎春花开的很繁华,迫不及待的逃离寒冷的冬天。室内的水仙也开始发芽,将她们搬出室外,在阳光的沐浴下竟然生长特别的快。十里八村的人们也迫不及待的脱下厚厚的棉袄,穿上新鲜颜色的春装赶集市,街上一片热闹。
也许是温暖来的太过迅速,也许是老天觉察到这样的温暖太过慌张,这两日竟然刮起了冷风。天气阴沉沉的。将那刚刚吐出的温热气息再次冰冻了起来。
在那些人来到医院之前,我并不知晓今天的天气竟然如此阴沉和寒冷。中午下班以后,我和同事在休息室煮火锅。并未出病区,当然也不知道外面的天气。直到外面的喧嚣打破了这平静的午休时间。
我们听到值班护士推拉抢救车的声音,值班的小元和医生在楼道里大声的说话。我们以为又是哪个村里的人喝农药自杀洗胃,直到听见小元招呼实习生帮忙去抬氧气捅,拿呼吸器。又听到噪杂的人声和拉急救车的声音。我们赶忙出来帮忙。病房大门外停着一辆农用三轮车,车子很破旧,座驾上用麻绳缠绕这一大块已经发黑的破旧海绵。三轮车的铁皮篼子上平躺着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的男子。脸色已经发青,胸膛裸露着,值班医生已经开始进行心肺复苏。我和同事赶去帮忙,肌注肾上腺素,吸氧,进行简易呼吸。农村的卫生院条件有限,当然再没有其他的急救设备。另有医生抱着心电图机跑过来。所有能用的设备和人员已经到位。紧张的抢救,三轮车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一半是这名男子的家属,一半是凑热闹的围观人群。我不知道这些不相干的人想看什么,这个人的死?还是这个人的复活?
只是这种情况,不适宜把病人挪到病区。对于他来说,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法浪费。又有几个医生赶到,他们轮换着进行心脏按压。我扶着病人的手臂。看管静脉注射的位置,等待医生随时的口头遗嘱的下达。他的手已经冰冷,无法感受到温度。摸不到脉搏。就算用力挤压,仍旧看不到他血管里的回血。周围人声很噪杂,他的妻子和儿子跪在他的身边,不停的呼唤他的名字。他的老父亲,手扶着三轮车的车头,像是随时会支撑不住而倒下去。大夫边问着家属情况,边看着心电图。听着一起过来的邻居或亲友说话,得知早上男子说他身上不大爽快,没有起床,其妻子与儿子赶集去买东西,回家便看到男子脸已经青紫。已然没有气息了。急忙赶过来……
抢救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他的生命体征,一点也测量不到。唯一的一台仪器,心电图机上,也没有一丝生命迹象。空气中,有那么几分钟,是十分安静的。只有医生呼哧呼哧的出气声,氧气输出的兹兹的声音,和空气中寒风拂过耳边的声音。仿佛每个人都隐约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的妻子,双手捧住他的头,不住的亲吻他已经暗紫色的嘴唇。低沉的呜咽声,连续的呼唤他的名字。
。。。。。。
又过了十几分钟,几个医生已经累的额头冒出了汗。
心电图连续拉出的直线,测量不到的脉搏和血压,男子青紫的脸庞,没有起伏的胸廓,冰冷的身体。都昭示着一个事实:男子死亡时间太长,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抢救失败。
我抬头看看医生,医生递了一个眼神给我,示意我可以拔掉针头。已经不用再继续给药了。其实这个时候,每一个医护人员的心里都清楚,这名男子脸庞青紫,已经死亡了很久。即便有再先进的医疗技术,也不可能让这名男子起死回生。虽然我们明白这个事实,但是谁都不会停止抢救。这是我们的习惯。也是我们的职业操守,不放弃任何希望,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医生还在进行心脏按压,没有一秒钟的停止。氧气管还在呲呲的输送氧气。而那名男子。却没有任何呼吸。
我直起身来,和同事站在三轮车旁,静默不语。你若问,这个时候,你们护士总该做些什么?是的,这个时候,我们在等待。等待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家属和他的亲友可以接受他抢救无效的事实。等待医生们心肺复苏到没有了力气,等待一次一次的心电图显示没有生命迹象。等待县城医院的急救车到达以后,医生们共同确认这名男子的死亡。等待,等待时间,等待其家属觉得我们已经全力以赴。等待他们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急救车驶进医院,刺耳的急救车声音传来,县医院的救护车赶到。从车上下来几名医护人员,快速的抬担架。可是当他们看到男子青紫的脸庞。和心电图显示的直线。他们即可已经明白。太晚了。
她的妻子抱着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她的丈夫,大声的呼喊他的名字:“医生来了,急救车来了,你有救了。有救了!”
那些医生只下来看了一眼,检查了他的生命体征。和卫生院的医生说了几句话,我看到医生对着他的父亲和兄弟摇摇头,我看到他的父亲眼睛里也许的一辈子从未有过的惶恐与悲伤,我看到他的兄弟,和那名男子一样健硕的高大男子眼睛里喷涌而出的泪水,我看到他的亲友转身忍不住出声哭泣的悲伤。我突然觉得冷。抬起头,竟然下雪了,雨夹雪。冰凉的雪糁子打在脸上,很不舒服。雨雪落在那名男子的脸上,更显的青紫,落在他的胸膛,雪粒甚至没有融化,雪粒渐渐铺满他惨白的胸膛。已然是没有一丝血色和温度了。
医生们站在车边,告诉男子的妻子和儿子。即便是有一丝希望,我们也不会放弃,可是。卫生院的护士和医生都已经尽力。好似那一瞬间,除了医护人员,所有人都显得不知所错。他的父亲颤抖着身体点点头,眼泪溢满脸庞。医生停止了心脏按压,打出了最后一份心电图报告后便摘除了心电图机。我们开始摘除氧气管,帮他穿衣服。慢慢的系着死者的扣子,一边安慰家属,一边用临时的衣服盖上死者的脸庞。围观者太多,这样做也是对死者的尊重。
尽管我们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一向都是很轻的,缓慢的,生怕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就会触犯家属已经崩溃的神经。即便如此,他那约莫十五六岁的儿子突然跳上车,一把扯下已经盖在死者脸上的一件衣服。捧着他的脸,亲吻,哭泣,呼喊。并学着刚才医生的样子做起了心脏按压。他不住的哭泣,绝望而努力的动作。低沉的呼喊“爸,爸,爸爸~·····”同时,他的妻子突然惊恐的瞪着我手中已经摘除了的氧气管,一把拽过去。我站在那里,要我如何面对她那不可思议的眼神?她此时仿佛刚回过神来,医护人员已经不救她的丈夫了……
事实已经成为事实。他们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全部坍塌。
天,更加阴沉,还飘着雨夹雪。像萧条的深冬那样阴冷。
歇斯底里的哭声刹那间响彻了整个医院。围观的人群,有人背过身去偷偷的抹眼泪。他们也许,也不想看到努力了一场,竟是这样的结果。
那名男子的妻子已经失控。在其亲友的拉扯下绝望的哀嚎和挣扎,头发散乱着,双手紧紧拽着三轮车的铁架子,不肯松开。他的儿子抱着已经阴阳相隔的父亲,感受那已经没有了温度的父爱。那名男子的父亲,满脸皱纹,坐在冰凉的地上掩面哭泣。发出苍老的,无奈的呜呜……呜呜……的声音。哭声穿透了空气,穿透了每个人的心。那样的哭声,那样的一幕画面,一位老人无力的瘫坐在地上,他颤抖和绝望的心。让我们这些看惯了生死的人们,眼眶湿润。
见惯了死去的人,送走了太多因病离世的人。唯独不能看到活人对死去亲人的悲痛场面,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这种亲人崩溃的痛苦。总让我心里疼痛。
收拾完用物,呆站在病区门口。看着阴霾的天。雨已经停了。好像更冷了。
实习护士站在我身边,我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我转身回去病区。心里是无法言说的心情。无论怎样,作为一名医护人员,职责要求我们不能在那么多家属面前显得那么软弱无力。打开休息室的们,看到小元不知到什么时候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杯水。眼睛红红的,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低头去吹水杯里的热气。一大颗眼泪落在了滚烫的开水中。
连续两个多小时的抢救。宣布抢救无效死亡。县医院的急救车空车而回。他的亲友帮助死者及其亲属返家,料理后事。死者的邻居或是亲戚的一个人找到医生:“你们抢救了那么久,所用的药品氧气什么的,我们还是要要付钱的。”
医生摆摆手,回去吧。不用了。
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只有,这么多。
天空飘起了白色的细小雪花,水泥地上像是铺上了一条洁白的棉布。
冬天什么时候才可以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