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故事读书

残忍

2019-05-23  本文已影响4人  桦峰

文·桦峰

1

介绍李小曼之前,要先介绍二埋汰。

 “二埋汰”是个人名,类似于“狗剩子”、“拴住子”之类,那个时候父母乐意给孩子起个烂贱的乳名,图个好养活,经得起灾祸。

二埋汰喜欢偷鸡摸狗,但他称不上小偷,因为小偷是不吃窝边草的,按老人的话说“去村子外面偷,那才是本事!”,说他是小偷就抬举他了。二埋汰走到哪里大家都提防着他,但当时十二岁的我却有点羡慕他,因为在那个小村子里,他是人们品头论足谈论的对象,是风云人物,经常为我们制造新闻。

我家放在窗台的豆包不见了,东家晾晒的干菜不见了,西家的小鸡又丢了一只,也没有证据,东西两院大家聚在一起闲聊的时候,都会恶狠狠地说上一句“这该死的二埋汰,一准是他干的。”没过几天东家顿了只小鸡,西家连吃了几天干菜。事情不久就会传到二埋汰的耳朵里,“又tmd冤枉老子!”这也是他的口头禅。

村东有个山塘,山塘有个水坝,一汪汪水,开阔无比,威武雄壮。水坝负责发电,发过电的水像下了女人身体的男人,没有了力气,绵软的顺着山间小溪而下,把山上的落石冲刷成一个个滚圆的蛋子,溪流两边被滋养的树木,长得比上山的也要高大一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逆流而上直达水坝,这山间是我们童年的游乐场。

王小马偷了他爹的三根大前门,带着我和余晓开到小溪边“过瘾”, 余晓开带来了家里的网鱼笼,我们计划顺便搞点鱼吃,在小溪里找好最佳位置,下了网鱼笼,我们躲在岸边大树的后面开始分烟,一人一支,王小马故作老练的划燃火柴,点燃了手里的烟,深深的吸了一口,享受的眯起眼睛,仰起头慢慢吐出烟雾,一副老烟民的样子。我和余晓开敬佩的看着他的表演。

“有人来了!”余晓开忽然喊了一声,王小马麻利的掐灭了烟,藏在了兜里,三个人因为紧张,自然而然的并拢的站在了一起,警觉的观察着四周,远远的一个人影走来,是二埋汰。其实那时候的二埋汰年龄也不大,就是个十七八的半大小伙子。

“你们几个干什么呢?”走近的二埋汰注意到了我们的紧张。

“在网鱼”王小马指了一下河里的网笼,站在原地没动。

“在网鱼?”二埋汰歪着脑袋,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

“对,在网鱼。”王小马再次坚定的回答道。

“哦~,好~”二埋汰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的点点头,转身往上山水坝方向走去。

我们三个对视了一眼,马上明白自己面临的真正风险,我们一走开,即使网到了鱼,这鱼也会成为二埋汰的晚餐。

余晓开马上追了上去,递上一支大前门“二哥,抽烟!”,二埋汰接过烟,略带惊喜的看着余晓开,余晓开回头一摆手,叫了一句“王小马”,王小马立即上前,把烟给二埋汰点着,二埋汰抽了一口烟,开始面露微笑。

余晓开和王小马跟二埋汰攀谈了起来,东一句,西一句,围绕着渔网,意思就是让他不要打网到的鱼的主意,二埋汰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故意装作不懂,就是不应声。一支烟马上要吸完了,我在后面看的着急,几步上前一脸严肃的说到“二埋汰,烟都给你抽了,就不能偷我们的鱼了。”

“小兔崽子,你说谁呢?谁偷你们鱼了?”二埋汰脑了,摆出一副要揍我的架势,王小马和余晓开摆出了阻拦他的架势。一切都是刚刚好,二埋汰刚刚好要揍我,就被他俩刚刚好成功阻拦住了。

“二哥,二哥,别跟他一样的,他小不懂事。”

“我们跟二哥说了,叫二哥帮咱们看着点渔网,别被其他人偷了鱼,再偷了网,是这个意思。是要二哥帮忙,你别瞎打岔。”他俩一边安抚二埋汰,一边数落我。我只好闭嘴,一脸不服气地站在原地。

一支烟吸完,二埋汰丢掉烟蒂,一脚踩灭说道:“放心网你们的鱼吧!没人会动你们的东西。”转身上山去了。

“谢了,二哥”, “谢了,二哥”他俩连声称谢。一脸谈判成功的喜悦。

三支烟变成了不到两支烟,所以要重新分配。余晓开认为他是谈判首功,所以要分得王小马那支只抽了一口的半支烟,王小马和我共同分享我手里那支没抽的一支烟。余晓开说这是论功行赏,而且是“一人半支”非常公平。王小马本来想争辩几句,后来摆摆手说“算了,同意!”。我只好跟着同意,拿出了手里的那支烟。抽完烟,我们也不敢回家,怕嘴里和身上有烟味,也顺便在这里看守渔网,就在原地没走。

过来好久看到二埋汰从山上下来了,怀里抱着一台电视机,那时候的电视机又笨又大,但是金贵无比,二埋汰抱了一路很费力,嘴里“哼哧哼哧”的发出声音。

“二哥,在那里搞得电视机呀?”余晓开高声喊道。

“在山上捡的。”二埋汰吃力的回答道。

“还有这种好事,在那里呀,我也去捡一台。”王小马揶揄的说道。

“你们那有我的好运气,还是看好你们的鱼吧!”二埋汰说着往山脚下走去。

没过五分钟,山上水坝打更的单老头拿着镰刀急匆匆的跑了下来,看到我们就问“看到二埋汰了吗?”

“刚刚走过去?”我们回答

“他带什么东西没有?”单老头问

“抱了个电视机”我们三个异口同声。

“tmd,这个挨千刀的,看我不剐了他”单老头提起镰刀,疾步向前。

单老头是山上水坝的更夫,自己生活在山上,水坝的位置很高,村里很少有人上去,他也很少下来。电视是他唯一解闷的东西,再有就是二埋汰会去他那里,因为村里没人欢迎二埋汰,大家处处提防着他,单老头那里成了他唯一的去处,今天二埋汰是去他那里看电视剧的,中间单老头上了趟厕所,回来一看,电视和二埋汰都不见了,这才追了出来。

不一会,二埋汰抱着电视机被单老头押了回来,单老头边走边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就我这里让你来,你还来偷我。”

二埋汰满头大汗,满脸通红,不是臊的,是累的。他嘴里“哼哼唧唧”的在求饶“我抱不动了,让我歇会~”

“不行!”单老头明晃晃的镰刀在二埋汰面前晃来晃去。“怎么抱下来的,怎么给我抱回去,要是掉了,摔坏了,看我不活劈了你!”

看到这一幕,我们三个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二哥,不是捡的吗?”王小马打趣道。二埋汰这时候呲牙咧嘴,表情痛苦,根本没精力搭理我们。

我们目送着他俩一路上山,这个新闻也因为我们三个的缘故在太阳落山之前,传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

我家的豆包丢失这件事儿也冤枉了二埋汰,豆包被傻子吃了,不是傻子偷的,是我偷的,也可以说是我送给傻子吃的。傻子一边吃豆包,一边眯起眼睛对我笑,给我唱了一整首的《学习雷锋好榜样》,听得我心花怒放,跟傻子一样“呵呵”的笑。傻子有时候很正常,有时候傻,可能是精神病吧,在我们那里傻子疯子是不区分的。跟傻子在一起比跟王小马他们在一起要来的舒服,没有负担,他吃豆包,我听歌。

傻子一年四季都是穿一件灰色夹袄,夹袄衣领袖口,污渍油亮。傻子双手插在袖管里,整天在街上游荡,路上遇见了,你大喊一句“嗨,傻子!”,他会对你“嘿嘿”一笑,算是回答。附近调皮的孩子欺负他,大人戏耍他,他也是“嘿嘿”一笑,也不生气。

2

二埋汰家人拿他实在是没有办法,说教、毒打都试过了,还是改不了偷鸡摸狗的臭毛病。请邻村的周大仙给算了一卦,卦象上说,要“冲喜”,用喜事冲走二埋汰的心魔,只有结婚二埋汰才能“安定心性”改掉这些毛病。家里人马上忙着给二埋汰张罗婚事,但二埋汰早已名声在外,他是娶不到媳妇了,这是村里人的共识。

没过半年,家人帮二埋汰在隔壁县找了一个姑娘,马上安排结婚。

结婚在村里是大事儿,二埋汰结婚更是大事儿,大家都期待着这个新媳妇儿的模样,村里有传言说二埋汰取了一个瘸子媳妇儿,也有的说是憨子、呆子的,总之没点缺点谁会嫁给二埋汰。婚礼当天二埋汰家的土坯房前,院里院外挤满了人,充满好奇心的人们都想看看新娘子到底是瘸是憨。

我弓着身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挤到礼账桌前抓了一把瓜子,余晓开搞到几个糖块,王小马趁人不备偷拿了几支烟。我们三个爬到院子里的大榆树上,俯瞰着院子,人群的脑袋就在我们脚下流动。我们像是在看一场热闹的表演。

接新娘的拖拉机回来了,拖拉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我看到一个穿红夹袄头上带花的女人坐在车斗里,长得特别白净,不是只有抹了粉的脸白,是脖子和脸一样白,嘴唇红红的,弯弯的眉毛,眼睛笑起来像山塘一样水汪汪的。这穿红夹袄的女人在颠簸的土路上晃来晃去,像风中的花。

在鞭炮声中,二埋汰跳下拖拉机,回身抱起新娘子,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怕这个好看的姑娘不会走,怕她是个瘸子、摊子,二埋汰没有把新娘包进新房,而是抱下车让新娘子自己走,看到二埋汰一脸的喜悦与荣耀,我就知道自己多虑了。

 “居然不是瘸子,那一定是个憨子”王小马说到。

“你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憨子嘛?”余晓开反驳到。

我没有说话。

我后来知道这个漂亮女人叫李小曼

五年后的那个烛火昏暗的夜晚,我第二次因为李小曼,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那时候的我跟今天二埋汰的年纪差不多大了,二埋汰早已南下打工,王小马和徐晓开也都下地务农了,我还在读书。那是七月的一个火一样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坐在床边的书桌上看书,黑洞洞的屋子里烛光微弱,微弱的像濒临死亡人的气息,黑暗向四周无限延伸,我和烛光就是这黑暗的中心。李小曼来了,像一抹亮色。

李小曼送来了两包板蓝根。那个时候在闹“非典”,不知道因为什么人们相信“板蓝根”可以抵抗这个瘟疫,并且对此深信不疑,包括当时的我。那天我在县城的街道上到处乱串,所有的药店门前都挤满了要买板蓝根的人,我只好选择一家耐心排队,刚站到队尾就听到前面因为插队扭打了起来,一个粗壮的男人揪住了一个女人的头发,一脚脚踹在那女人的身上,女人没有哀嚎和哭喊,只是死死抓住男人的手臂,在捶打,在反抗,那女人很白,是李小曼。十七岁的我像一个小牛犊子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与速度,没有一刻停留,奔向那男人,挥手一拳……。

“白天要谢谢你哦”李小曼说着放下了手里的板蓝根,但是她没走,而是坐在了我的边上!她的衣衫很薄,早已经被汗水浸透,我闻得到油腻腻的汗水混合着香皂的味道。

“在读书呀!”

“嗯~”我简单的应答着。

“看的什么?”

“小说”

“我以前也喜欢看小说,现在就很少看了。”

“哦~”我还是简单的应答,目光盯着书本,不敢斜视。

紧接着是一个长长的沉默,谁也没说话,也可能不长,只是我觉得漫长。

“这天可真热!”她揪起胸前的衣服扇动起来。香味儿更浓烈了。

我没有搭话,只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头脑发涨。

“你长得挺白呀!”李小曼的目光凑近了我的脸庞。可能是烛光太暗吧!她想看清些。

“是吗”我的声音开始颤抖,脸发烫,汗如雨下。

“这是你的床吗,可真软和!”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她仰身躺在了床上,拉开了和我脸庞的距离。

她就这样躺着,我就这样做着,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问,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回。

谈话中我感觉到一只手在拨弄我的衣角,我不敢回头,背上肌肉紧绷。也许是我过于紧张的幻觉。

我不记得谈话是怎么结束的,也不记得她是怎么走的,只记得那个夜晚,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这些都是未来的事情,现在二埋汰娶回来一个漂亮的健康媳妇儿,村里彻底炸开了锅。“隔壁县这么缺男人吗?”村里的光棍都想去临县碰碰运气,觉得自己在哪里应该很抢手,最起码比二埋汰强百倍。

这李小曼人长得好看不说,身材还丰满,尤其是屁股大。这样一个小媳妇进了村里,自然成了光棍老爷们儿谈论的对象,三五成群的,经常背地里拿二埋汰媳妇儿开开玩笑,讲讲黄段子。

“太没天理了,这二埋汰都能娶上媳妇,还那么漂亮,尤其那屁股真是大,跟老母猪屁股一样大。”

“屁股大有生养”

“对,母猪屁股就大,所以能下好多猪羔子”

“真想上去,摸一把。”

“二埋汰家李小曼的大屁股,你是摸不到了,不过二埋汰家母猪的屁股你倒是可以摸个够!”

“哈哈……”一阵哄堂大笑。

在边上的傻子也嘿嘿的跟着笑,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3

二埋汰对这些话略有耳闻,一直怨气在身,最终发泄到了傻子的身上。

那是立夏的五月,天亮的很早,准备泡田插秧的人们起的更早,早早的就下田去了,村里空荡荡的。李小曼早上起来去解手,村里各家都有一个旱厕,讲究的人家都是红砖垒起来的,条件一般的就是几块木板,简单拼起来的围挡,四下漏风,没有顶盖的,抬头就是蓝天白云,二埋汰家属于后者。这李小曼刚刚蹲下没多久,就感觉不对,本来还嗖嗖的微风,透过门板吹进来,怎么忽然停了,他扭头一看,门板的缝隙间有一只眼睛。

李小曼“呀~”的大叫了一声,提出起裤子,冲出厕所。而那人翻墙头跑了,李小曼追出大门外,谁也没见到,只看到傻子,站在街对面对她嘿嘿的笑,在李小曼眼里,那就是占了她便宜后得意的嘲笑。

那天傍晚,知道了事情的二埋汰把傻子拽到街上,当街拳打脚踢,边打边骂。“你个臭不要脸的,你个臭不要脸的……”,傻子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被打的“呜呜……”直叫。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劝二埋汰放过傻子的人有,但是没人上前拉开他。二埋汰越打手越重,越打越起劲,从路边抄起一个砖头,一砖头拍在了傻子的头上,顿时血就流到了傻子的脸上,傻子不叫了,周围安静了,二埋汰拿着砖头的手也耷拉了下来,所有人都吓坏了。

傻子慢慢的爬起来,鲜血流在他黝黑的脸上,像大地上一条条红色的河,这大地的表情变得冷峻,又慢慢变成了愤怒,怒目圆睁,放着红光,在远处都听得到他急促而低沉的呼吸声,他双脚岔开,身体微蹲,降低了自己的重心,握紧的拳头像两个黑黑的大秤砣。他像一个一触即发的火山,积聚了太多的力量。这时的二埋汰成了霜打的茄子,怯怯的站在那里惊恐的望着傻子,早没了威风。

火山还是没有爆发,“不是我”,傻子丢下这三个字,推开人群自己走了,见傻子走了,二埋汰嘀咕了一句“今天就放过你了,下次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说来也怪,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招惹傻子了,虽说是二埋汰把傻子打了,但是第二天大家传的都是“二埋汰不是傻子的对手”都交代家里的小孩子,不要去招惹傻子,“傻子不好惹”。

后来,村里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大夫,说傻子的病能治好,要给傻子治病,就把傻子带走了。三年后,傻子的病真的被治好了,还回了趟村里,人干净了,胖了,也白了。再后来傻子去了南方,那里没人认识他,也没人知道他曾经是傻子。

有人说,傻子回来那次去找了二埋汰,告诉了他,当年偷窥李小曼的人到底是谁。

也有人说,我搞错了,带走傻子的是带大盖帽的警察,傻子是南方逃过来的杀人犯。被抓回南方枪毙了。

还有人说,傻子是被二埋汰卖到了南方的黑砖窑去了,从南方回来的,人变干净清爽的是二埋汰。

时间太久远了,我的记忆可能也错乱了。但我相信傻子一定没有告诉二埋汰那天偷窥的人是谁。因为我知道,那个人是我。

现在已为人父的我早就原谅了那个落荒而逃的孩子的龌龊,却无法原谅那个烛光下少年的软弱,明明喜欢而却不敢面对,这是人生最大的虚伪,如果对方也喜欢你,那就要再加上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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