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柏油路
在我读一年级之前,我们在精河县的一个小村庄里租住着。上三年级的哥哥每天就骑着一个小自行车,背后带着一年级的姐姐。
精河的冬天冷极了,是那种笨重的、不留情面的冷。推门出来就仿佛一块铁板劈头盖脸地向你袭来,回到家好久还觉得浑身剧痛。
每天放学回来,哥哥的脸都冻成了紫红色,睫毛和眉毛上结一层厚厚的白霜。姐姐则要抱着炉子大哭一场,一个多小时才能缓过来。
这更加坚定了妈妈的决心:以后的房子,一定要离学校特别近。
姥姥家所在的伊犁仿佛是另一个国度。我们全家来走亲戚,下了班车还有一段路要走,姐姐喊着要大便,爸爸就拐进树林里给她找地方。
我有点担心:全家人都要等着她大便,岂不是全都要冻僵了。不过还是要老实等着。
“手掏出来也不冷,不信你试试。”蹲在树林里的姐姐遥遥地喊道。
“真的假的?”我试探着掏出来一下又放回去,不太冷。又掏出来伸展五指,还是不怎么冷。
索性摘了手套:“这里的大冬天是真的不冷啊!”
全家人都在雪地了笑了起来,仿佛是个了不起的大发现。
“住在这儿也不错。”妈妈说。
“住在这冬天大便也不会冻屁股!”姐姐兴奋地喊道。
“要走你们走吧,反正我是不走了。”我加趁伙道。
我们家就这样留了下来。
这中间当然是有曲折的。博乐大都是爸爸那边的亲戚。所以爸爸并不想来,同乡也劝道:“伊犁各地的人混杂,人情远不如这里紧,你们会受排挤的。”
妈妈自然不依,结果以爸爸妈妈打了一架,以留在伊犁告终。
新家和学校只隔了一个土墙和一条小渠。
听见学校上课的预备铃响了起来,我们就疯了一样冲向土墙,哥哥先跳上墙头,拉上我和姐姐,我和姐姐腿短,得先骑在墙头上,才能调转身子翻到那一头去。到了学校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才会发现大腿和屁股上都是黄土,窘迫地拍一个早晨才勉强干净。
翻过墙头正对着男厕所,有时几个女孩一起翻墙头,刚翻过来正撞见刚从厕所里跑出来的男生们,他们慌张大叫:“看男厕所,不要脸。”
“才没有看,你才不要脸。”我们立刻还击。
众人在吵吵嚷嚷中冲进教室。
姐姐比我高一个班,常和跟她同班的表姐一起回家,我则一个人踱着步子从容回家。
别人都是要呼朋唤友地结伴回家的,那是他们一起和着泥巴长大的玩伴,而我谁都没有。
但我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过。
放学后大家会在校门口的小卖部聚集一阵,在短短的一条柏油路上逐渐分散。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走在那条路上。我们房子的旧址是村委会办公室,因此从学校到我家门口,就是柏油路的全部长度。
路西是一排普通的杨树,种得并不密集,也还算茂盛。夕阳穿过它,给这段短短的柏油路投下斑驳的阴影。我把书包扛在肩上,挡住把脸晒得生疼的阳光,看自己斜斜的影子缓慢移动,两条被拉得细长的腿一前一后地往前挪。
路东则是一条细细的水渠,里面流着清澈而湍急的水。一个脚步匆匆的牧民从我身边掠过,走到不远的前面后弯腰掬了两大捧水喝,又胡乱洗了把脸和额前的头发,继续大步切碎柏油路上的光影,一会儿就不见人了。
水渠两侧长满了茂盛的马莲和甘草,我常想象自己是个被粉丝环绕的大明星,逐个和台下奋力伸来手的人们握手,然后一手握着话筒,一手用丰富的肢体语言给大家分享感受。妈妈从远远的路那头走过来,人还没到声音就来了:“走个路也没样子,手舞足蹈地干啥呢?”
秋天常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妈妈给我和姐姐一人做了四双绣花鞋,不同布面的颜色和花纹,我隔几天就换一双新的。总令同班的女孩儿们羡慕不已。
缎面的新鞋在阳光底下泛着光,我眯着眼睛独自踱步去学校。风把两边的草吹得歪歪的,我想着自己刚刚被表扬的那篇作文,几乎能一字不差地全部回顾一遍,纠结自己以后要不要成为作家。
我计划道:如果每年能写两篇得奖的作文,我就当作家。
很热很热的时候,人仿佛要粘在柏油路上了——也可能是真的粘住了鞋底。我前面走着一个哈萨克族老太太,牵着她的小孙女。老太太胖胖的,长长的辫子自上而下越来越细,黄白相杂,一手提着个硕大无朋的袋子,一手牵着小孙女。小孙女也肉嘟嘟的,短短步伐跟上缓慢的奶奶,仍然有些吃力,她手里也提着个小袋子,一老一小被阳光镶了个金边。
我也在这条路上缓慢长大。
从四姨家带了葡萄回来,我骑着个大扛自行车,一溜烟儿地滑下来,旁边的茂盛马莲草已经开出了紫色的花。
我们常在这条路边的小渠里洗衣服,有一回洗着洗着,洗衣粉一头栽进了水渠,我和姐姐大惊,赶忙下去捞,可是它在漩涡里打着转,咕嘟咕嘟地灌着水,出其不意地猛然冲走了。
我慌忙去叫难得回来的爸爸,他跑到下一个漩涡,洗衣粉果然在那里,已经吹出了一大堆泡沫。
“算了,不要了吧。”其实没多少了,爸爸带着我俩离开。
表弟刚刚和强强常来家里玩。我们在水渠边洗衣服,强强就蹲在旁边揪着草,闲聊些废话。强强同班的男孩子从这里经过,短短的毛寸头浸着汗,一缕一缕的。
“干球呢?”那个臭小子问强强,嘴里噙着个乳白色的饮料棒,一毛钱一个那种。
“*@~&+*。”强强反击道。
“从商店到这得走个二十分钟,他到这了才喝了一点点,想跟你现一现呢。”姐姐笑道。
我和强强都大笑起来,那个小男孩刚走到不远处,不安地扭了扭肩膀,没听见似的走了。
后来我去市里读高中,下了公交车遇见发小漓漓,她已经生了孩子。她该算是我真正的发小,这条小柏油路都是我们上学放学必经的路。我常常记不住作业,就往这条路继续蜿蜒的方向走,去她家问问今天留了什么作业。有时候她正和妹妹倚在墙边,看见我,立刻把手里一大排饼干塞给我,那是她姑姑来看跟她们同住的奶奶时买的,她总是很慷慨。
这次在路口遇见,其实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她跟我说承包了奶奶家的地种了麦子,但麦子长得不好,今年又是赔钱的料。
她的儿子已经会小跑了,笑嘻嘻地跑过来抱住我的腿,漓漓赶忙喊:“叫姑姑。”
“姑姑。”他有一点点认生,但掩饰不住活泼的天性,眼睛弯弯的,像妈妈。我把他抱起来,忽然有流泪的冲动。就像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我们班大扫除,她带来了个大铁盆,吃力地拖回家。我们俩就一人抬一头,晃荡着回家,觉得这条路好长啊,长得永远都不会长大。
我高中住校,一两周回家一次,也是在这个路口下班车。
下车时天就已经黑透了,树影幢幢,可妈妈总能在黑暗中立刻迎上来,拉住我的手。
我惊奇,她说:“因为每辆车我都会仔细看呀,刚才还认错了人,但肯定不会把你落下。”
我牵着她温热的手走在柏油路上。已是深秋,杨树的叶子厚厚地堆叠在路上,仿佛趟水般走在其中。
我都忘了我们说些什么了,黑暗中能感受到妈妈掩饰不住的兴奋。家里的每个人都在忙,把她一个人留在杨树和柏油路的尽头,未免太孤单了。
路两边的杨树沙沙作响,拂着深秋的凉风,好像世界只剩下我们俩。我被巨大的柔软包围,心里却像是在冲锋:我要是更优秀一点就好了,让她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