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读到汪曾祺,真是三生有幸
汪曾祺在《随遇而安》一文中开门见山写道:“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借他的话,我觉得能读到他的文章,真是三生有幸。
首先,文字随性。可以小清新,也可以泥石流。
现在是夏天。
汪曾祺笔下的《夏天》,是这样的“小清新”:“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清爽,草尖还挂着露水(蜘蛛网上也挂着露水)。写大字一张,读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同一篇文章转笔写栀子花,却是“泥石流”:“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看到这里真是忍俊不住呀!很多人都因为“去你妈的”和“他妈的”而喜欢了这一段对栀子花的描写。国骂入文而被读者喜爱,也就是汪曾祺了吧?
他写瓢虫,好像自己变成了小孩儿。充满童真童趣。“星点不同,瓢虫就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吃蚜虫的,是益虫;一类是吃马铃薯的嫩叶的,是害虫。我说吃马铃薯嫩叶的瓢虫,你们就不能改改口味,也吃蚜虫吗?”好像瓢虫自己说了算。他可真逗。
他写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这个“凉”字,用得真是绝妙。忍不住就想到王安石的《泊船瓜洲》,“春风又绿江南岸”,一个“绿”字,动感无比。
汪曾祺当年去考西南联大,据说是冲着沈从文去的。他的文字,貌似得老师沈从文之真传:“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走进过很多水果店,都没有这家水果店的浓厚的果香。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远不忘。那年我正在恋爱,初恋。”
有没有读出沈从文家书里情书的味道?——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人。
他们的文字里,都有一股清流,简单,单纯,纯洁。
其次,文字有底气。从生活中来,到文字里煮。
初读《葡萄月令》,觉得这文章真是“奇怪”。整篇流水账呀!再读,不得不暗暗佩服起来,那是一个出生在地主家庭、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在劳动改造过程中记录下的葡萄生成周期,文字中有士大夫的情怀——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十月,我们有别的农活。我们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吧……下雪了,我们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检查葡萄窖,找着铁锹。
据说《葡萄月令》是某杂志的约稿,写成后并未被采用。后来汪曾祺的一个朋友推荐到一家省级杂志刊登出来,成为其代表作之一。这篇散文,以“编月体”的形式记述了葡萄开花结果的全过程。“不是从植物学的角度做客观介绍,而是从果农劳作的角度或工笔细绘或写意勾勒,展现了不同月令葡萄园里的繁忙的劳动场景。”
即便是劳动改造,是繁重的农活,在汪曾祺的笔下,也是从从容容,别有静气。“喷了波尔多液,我的所有的衬衫都变成浅蓝色的了。”……我是个喷波尔多液的能手。大家叫我总结经验。我说:一、我干不了重活,这活儿我能胜任;二、我觉得这活有诗意。
瞧。劳动改造中,他还能看到干活的“诗意”!
汪曾祺被补划为右派下放劳动改造,内心应该是惶惶恐恐的。他离家去张家口劳动前,妻子施松卿所在的单位正搞军事化,不能送他,他给她留了字条:“等我五年,等我改造好回来。”就背上行李,上了火车。
他曾写道:初干农活,当然很累。象起猪圈、刨冻粪,这样的重活真够呛。我这才知道“劳动是沉重的负担”这句话的意义。但还是咬着牙挺过来了。我当时想:只要我下一步不倒下来死掉,我就得拼命地干……“在任何逆境之中也不能丧失对于生活带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丧失对于生活的爱。”这是他的老师沈从文给他的教诲,“他要求的是对于生活的执着,要对生活充满热情,即使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也不能觉得是‘世事一无可取,也一无可为’”。
沈先生自己下放咸宁干校时还写信给黄永玉,说:“这里的荷花真好!”汪曾祺真不愧是沈从文的学生!下放期间,他在马铃薯研究站画《图谱》,“每天蹚着露水,到实验田里摘几丛花,插在玻璃杯里,对着花描画。”写诗:坐对一丛花,眸子炯如虎。
他们的性情里,都有一种真正的、文人的底气。
考量一个人的文字,需要时间的检验。
汪曾祺的文字,不论写高邮的故土故人,还是西南联大的难忘岁月,也不论花鸟鱼虫还是小菜佳肴……都有一种他热爱的生活的味道。他的文字历久弥新,依然有生命的本味和张力,依然被读者喜爱。
现在我们能读到汪曾祺,可真是太好了,真可以说是“三生有幸”。
讨论话题:
1、你手中的《人间草木》是哪家出版社哪一年的版本?列出你最喜欢的三篇文章目录。
2、汪曾祺笔下的西南联大,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