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相

呆呆地站在落地窗前，目光落在院子里，一缕缕阳光，穿过高楼，铺在草地上。草地上还有些许落叶、枯草，但是，乔木上的嫩芽依稀可见，而草地，更是一片绿意盎然。原来，初春的生命力已经开始彰显。

想起来，在远方的大凉山深处，春天会来得更早，那里的生命，更是顽强。

大凉山腹地迷雾

时光拉回到那个彝族年假返校的夜晚。

因为情绪波动较大，虽然是六年级，按照规定，衣呷莫应该要回到教室去上两节晚自习，但我还是让班长阿依帮衣呷莫去给上晚自习的老师请了假。

今天是农历的二十八，夜幕上没有挂着月亮，但也没有一丝云朵，天空特别的晴朗。站在办公室门口，向着峡谷的北方眺望去，远处的高山，只有黑黢黢的身影，但银河的光亮却让山顶的积雪清晰可见。对于小时候难以看见白雪的我，是愿意顶着一阵阵凛冽的寒风看雪的。

山谷初雪

我把已经长满了冻疮的手收进了衣兜里。可怜的手指，粗得像火塘上挂着的腊肠一样，被我拎出来，拿着相机摆弄着，试图把远山上那一抹白雪映入照片上，惨相可想而知。习惯性地向左转了转身子，朝着星光点点的教室走去。孩子们都说，白天看这个教室，普普通通，没什么韵味，不曾想一到晚上，一间间教室把灯打开后，白炽灯光透过玻璃窗户，射向远方，倒是成了一幅山谷夜幕校园美景图。教室高低有别，错落分布，灯光也是高低有别，错落分布，简简单单地勾勒出了校园的轮廓。远观，给人一种祥和、宁静的思绪。近看，则给人以生命、活力。

此刻，我正在这幅山谷夜幕校园美景图里。从一间间教室门口经过，透过窗户，假装巡查晚自习。有的教室欢笑一片，想来是老师和学生们在分享彝族年假趣事呢！有的教室安静得很，老师正在抽查假期作业，不少小孩都恨不得把头埋进课桌底下，深怕与老师四目相对，想来假期里杀猪、灌香肠、拜年、背肉，早把作业啥的忘得一干二净了。有的教室也是安静，班委领着同学们在自主学习，老师或许还在返校的途中……

顺着来时的路，我准备返回看雪景的办公室门口。这是一条羊肠小道，连接着学生宿舍、教室、办公室、厨房，暑假刚铺了1.5米宽的水泥，之前可是一条一下雨就滑溜得不敢走的路，据说有老师也不小心在这条羊肠小道上摔倒。

衣呷莫的宿舍，灯还亮着，透过没关的窗户，可以看见她一个人正坐在床上，发呆。

来到房间门口，我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现在好些了没？”

“谢谢小杨老师，已经好些了。”衣呷莫勉强地挤出了点笑容。

“衣呷莫，有些事情，作为你们的老师，兄长，我可能也没有办法。但积郁在心中的不快，我希望你能和我分享，就如以前一样，只有说出来了，痛苦才会减轻一些。也只有说出来了，我们才能一起分担。也只有说出来了，才会有多一个人一起来想办法解决面临的问题。相信我，好不好？”

我搬来了凳子坐在床前，柔声说道。

“小杨老师，我相信你，你一直陪了我们六年，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可，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泪水开始在衣呷莫大大的已经哭红了眼睛里打转。

“衣呷莫，坚强一点，振作起来，难道就这样屈服了吗？作为你的兄长，我还没想要把你给嫁出去呢！我们一起来想办法，相信我！”我轻轻拍着衣呷莫的肩膀。

衣呷莫停顿了一会儿，用手擦去了眼角的泪水，盯着我，然后又低下了头，掏出枕边的纸，擦了擦鼻子，缓缓开口道：

“我舅舅想逼我结婚，说是我长大了，不能一直住在亲戚家里，读书也没什么用，花钱，还不能出去打工，也不能在家里干活。如果嫁了个人，就有自己的依靠了。我不想结婚，起码也不能这么早结婚，但，那个人是我舅舅，我从小就经常住在他家里，是舅舅把我养大的。我又不能太自私，只管我自己，不管他们。”

“你不是还有妈妈在的吗？我和你妈妈接触过，她很好呀，很关心你，也关心你的学习，没有表示过不想让你读书呀？”

“唉！对不起，小杨老师，我以前骗了你。你之前看见的我妈妈，其实，是我姨妈。我一直也不敢确定，只是模模糊糊有一些记忆。我们村子里的男孩子，和我一个家支的，有时候会跟我开玩笑，骂我是汉族的娃儿，不是他们一个家支的，还让我滚。起初，我以为只是这些男孩子不懂事，乱骂人。长大后，我发现有些不对，因为不只是小男孩子在这么说，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读四年级的时候，我就跟我姨妈提起了这个事，当时舅舅也在。直到那时，他们才告诉我真相。”

志愿者给彝家女孩剪头发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就去世了。之后，我妈妈改嫁了一次，不合适，离婚了，后面就跟一个汉族人跑到外面去了，说是在江苏那边，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当时，我年龄还小，没人照顾。一家人在一起商量的时候，姨妈就说：‘我只有儿子，没有女儿，要不就跟着我生活吧!’就这样，我从小到大，就喊姨妈为‘妈’了。五年级的暑假时，我亲妈联系上了舅舅他们，说是想见我，能不能把我送到她那边去。舅舅他们没有同意，但我也没有能在电话上和她说话，想来，拿着电话，我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从小到大，姨妈对我很好，舅舅也不错。但随着年龄的增加，我也是不是能够听到姨妈的抱怨，说是让我那个妈寄钱回来，让我读书，家里没钱供我读书了。骂骂咧咧后，又说自己不该提那些事。我清楚姨妈家的状况，两个儿子都等着结婚，又没有稳定的工作，经济很紧张。但姨妈从来没有提说让我结婚。可舅舅提了，还很坚决，为了这事，姨妈还和舅舅他们吵了一架，但姨妈也没办法说服舅舅他们，事情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姨妈和舅舅养育我长大，我亲妈我也不记得了。现在我长大了，不论是住在舅舅家，还是继续住在姨妈家，都不方便，还是负担。结婚，我不想顺从他们，我想继续读书，想以后能工作，养活自己。不顺从他们，都会说我自私，白眼狼……”

说到这里，衣呷莫沉静了下来，眼中的光也黯淡了，整个人仿佛掉入了混沌迷惘之中。而我，也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之中。虽然，班上的孩子们都是失去了父母的孩子，我也了解一些孩子的“故事”，未曾想衣呷莫的身世如此！被人骂汉族娃儿，这在当地彝族来看，简直是侮辱鄙视，可衣呷莫竟从小就默默忍受；亲妈被舅舅等人“卖”到了汉族地区，从来没回来过，哪有如此恶毒的兄弟，还被说成是自己跑了；认姨妈作亲妈，从小寄人篱下；如今，连婚姻也要早早地被他人定来，美其名曰“找一个依靠”，连抗争都会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这就是彝人的圈子，有自己的社会价值观念，有自己的文化惯性，无力感像一张不断收缩的网，束缚着手脚，束缚着思绪。哪怕对彝族社会了解得还不够深入，我已能深深体会到衣呷莫的痛楚和无奈。

或许，这还只是一个开端。

衣呷莫接下来的路将会是怎样？

第二章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