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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冲撞|养老

2021-10-30  本文已影响0人  冷梅

饭桌上已经不冒热气了。盘子里的菜刚刚下去一个尖,冷却的菜上泛起一层白色的油。

陈大年脸色阴郁,旱烟咕嘟咕嘟地一支接一支。坐在对面的二年媳妇皱着眉头,不停地用手扇着飘到眼前的烟雾。她几次抬眼瞟着大伯,张了张嘴,又没法说 ,只好垂下眼皮子生闷气。

二年身子靠在墙上,愁眉不展,长吁短叹,眼角的鱼尾纹已经织成了一张网。他不敢看大哥,却又无处藏匿,只能将一双手掰得咔咔响。

二姑娘侧身坐在炕沿上,腿耷拉着。本来话就不多的她,此刻只是在悄悄抹着眼泪,一双手干裂肿胀,如老秋的树皮。

屋子里只有大年吧嗒吧嗒的抽烟声和二年咔嚓咔嚓的掰手指声,气氛异常压抑。

东间,大年媳妇在喂婆婆吃饭。陈老太今年83岁,已经在炕上躺了10年了。

陈老太也是一个刚强的女人。34岁那年,死了丈夫。当时,大年的父亲在石坑里打石头,靠一把大铁锤养活一家子人。也是活该出事。石坑放炮的时候,大年的父亲肚子难受,躲在山后拉稀,没有听见大家吆喝。结果炮响后,被石头活活砸死。

当时二年才两岁,大年十岁,二姑娘七岁。家里还有一个每天靠吃药吊命的婆婆。

陈老太顾不上去哭自己死去的丈夫,草草收殓,就咬着牙出去给一家老小挣饭吃。

她白天就一直扑在地里,把家交给大年和二姑娘。晚上在油灯下搓麻绳,赚一点零用,常常是后半夜才到炕上眯一会儿。天不亮,就又扛着铁锨锄头到地里去了。

农闲时,她编过槐条筐,还跟男人一起扛过大包,到石坑抡过大锤。那些年,她忘记了自己是女人,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人,她活成了一部机器,恨不能一天转二十四个小时,还不用加油。

亏得孩子们懂事。七岁的二姑娘已经能照看弟弟,还能帮着哥哥烧火做饭,喂猪喂鸡,给奶奶端水送药。

大年每天早上上学,手里拎着书包,背上背着筐子,筐子里放着一把镰刀。这样放学路上,他可以顺便打猪草。家里那头肥猪,可得伺候好,它是家里人一年的希望。家里的油盐钱、奶奶的药钱、自己的学费、年三十的肉饺子,都存在它身上呢!

日子就这么挣扎着一天一天熬下来。婆婆死了,孩子们长大了。

大年成了家,找了个媳妇,非常贤惠,把家庭的担子从陈老太手里接过一大半。

二姑娘也结婚了,婆婆很厉害,恨不能把儿媳的最后一滴油也榨出来,天天把营生安排得满满当当。所幸丈夫虽然懦弱,但是暗地里还知道疼媳妇。

二年考上了大专,吃上了公家饭。那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当时真是风光了好长时间。一个寡妇,不但养大了三个孩子,居然还供出了一个大学生。村里人都啧啧赞叹,其中也不乏有眼红嫉妒的人。

后来,二年娶了一个城里媳妇,在城里安了家。村里那些婆娘看见陈老太就说:“大年他妈,你好福气呀,可以跟着儿子去住高楼了。”脸上笑着,嘴角却有些撇,语调稍微有些酸。“俺才不去呢,住不惯。”陈老太回应着,累了一辈子的腰板挺得直直的。

自己拉扯着三个孩子挣命的时候,这帮婆子没少在背后指指点点。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虽然她晚上落黑就关门,白天像头骡子,头拱着地挣口饭,还是挡不住一些风言风语。那些女人,防她就像防贼。现在终于熬出来了。

她其实真想到城里住住,不图享福,就图一口气。每次老二和老二媳妇回来,她心里就有点期待,但每次送他们走出门以后, 她又会隐隐失望。她会一边笑着一边大声嘱咐:“你们以后没事不用回来看我,我好着呢,工作要紧。就是回来,也不用再带东西,我什么都不缺。”她知道,那些长舌婆娘都支棱着耳朵听着呢。关上门,她会轻声叹一口气。

二年从小娇惯,读书极好,就是性子有点软。二年媳妇长得像朵花一样,看着让人喜欢,就是不太爱说话。她的眼睛倒会说话,轻轻瞟一眼,正在兴头上的二年就闭嘴不说话了。

大年媳妇估摸看出了婆婆的心思,经常会宽慰她:“妈,二年有了孩子,你可就得到城里看孩子了。”大年媳妇是真心疼婆婆,这一句话,就让陈老太心里舒展了不少。

孩子总得有人哄,到时自己可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走出去。

转年,二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大年领着陈老太坐车到城里看望。陈老太一手提着一篮子攒下的鸡蛋,一手提着一个大包袱,包袱里是自己几个季节的衣物。她想,来回一趟不容易,索性把衣服都带过去。

结果,兴冲冲地去了,最后又灰溜溜地回来了,还是提着那一篮子鸡蛋和一包衣服。

二年媳妇见了她,倒欢喜得一口一个妈。只是她想抱孙子的时候,二年媳妇说,医生说了,孩子太小,不能抱,骨头会变形。她看了看大年二年,自己从月子里就抱着,也没见哪里变形啊。如果这是大儿媳妇,她张嘴就教育上了,可是在这个一朵花儿似的二媳妇跟前,她有点胆怯。

大年刚想点起一支烟,二年媳妇眼皮一抬,二年赶紧领着大哥往屋外走。城里的屋子是不能抽烟的。不仅不能抽烟,还不能穿鞋,在门外,二年就让他们把鞋子脱掉。也不能吐痰,不能坐在床沿,不能大声说话。陈老太是个刚强人,从来不让人说不是。她暗暗记下这些规矩,她想,以后就要在这里住下了,可不能让儿媳挑出毛病。

吃完午饭,大年要坐车回去。二年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孩他妈想让我丈母娘过来伺候月子。她今晚就过来了。”看着二年的窘态,陈老太心凉了半截。她提溜着包袱往外走,二年又拿出那一蓝子鸡蛋:“这些鸡蛋攒的时间长了,不新鲜了。她在月子里,吃了怕对孩子不好,你们带回去吃了吧。”陈老太提着鸡蛋,拎着包袱。来的时候,感觉走路如风,回去的时候,却感觉有些拎不动了。

下了车,大年从她手里接过东西 ,可她还是感觉步子挪起来特别沉重。“哎呀,大年妈,怎么又回来了?不是给儿媳妇伺候月子去了吗?”这些好事的婆娘,天傍黑了,还在站街头。大年黑着脸,蹭蹭走了。“这些天腰疼犯了,儿媳妇心疼我,让我回家歇着。”陈老太扶着腰,脸上有无奈,有痛苦。她不等她们再询问,就走过去了,背后有嘁嘁喳喳的声音,她权当没听见。

陈老太再也不想进城的事了。大儿媳妇是真孝顺,家里地里都不让她操心,每天热汤热饭地伺候,孙子孙女也都爱绕在她身旁,日子还算顺心。

二年心里有些愧疚 ,每次回来都偷偷塞给她钱,她也不推辞。这些钱,她就给孙子孙女买点好吃的,偶尔给大年改善一下生活。大年是个泥瓦匠,每天起早贪黑,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还算舒坦。可是不成想,强量了一辈子的陈老太,73岁那年,一场病下来,竟然再也没能爬起来,每天得让别人擦屎端尿。刚躺下那年,她想过很多办法寻死。但是想死也死不了。想撞墙,用尽力气,也没法让身子挪窝;想绝食,大年和媳妇直挺挺跪在炕下陪着;刀子剪子都离她远远的。过了一年,她连死的心气也没有了,就这么活下来了。

十年,大年媳妇啥也不干,都扑在她身上,擦洗,翻身,喂水喂饭,闲下来就陪她唠嗑,说说东家长西家短。刚躺下时,村里人都说她活不过两年。大凡躺在炕上的人,最后都会死于褥疮。可是她一躺躺了十年,身上愣是没长褥疮。

“你们都说说看,到底该咋办?”大年把烟掐灭,瓮声瓮气地说。刚六十出头的人,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沟壑纵横。干了一辈子的泥瓦匠,到现在还是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

二年停下了掰手指头 ,他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媳妇儿。二年媳妇儿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但是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皮肤依然白嫩,只是在眼角处有几条纹路若隐若现。

“大哥,不是我们推脱。我也知道你跟嫂子这些年不容易。可是你看,我俩现在都还在上班,根本没法伺候咱妈。”她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柔和,那么动听。

“按理说,当闺女的应该伺候,我这也真是没……”二姑娘说不下去了,只是一个劲地淌眼泪。

二姑娘也是个苦命人。被婆婆压制了半辈子,婆婆死了,刚过了两年舒坦日子,男人又病倒了,天天泡在药罐子里。她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还有一个病秧子丈夫,不是寡妇,也算寡妇。

这两年,孩子长大了。闺女在外面打工,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儿子还在念大学,丈夫又趴在炕上起不来了。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陈大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凹陷的眼窝也似乎盛不住那满满的痛苦。

他知道弟弟妹妹的难处,如果不是实在有困难了,他也不张这个嘴。十年,他都伺候过来了,母亲还有几个十年?

只是上个星期,他带着媳妇上医院,医生把一张诊断书放在他面前:乳腺癌,需要马上手术。他一下子傻了眼。媳妇从嫁给他,没过几天好日子,天天操持家务,照顾老人孩子,还要到地里干活。好不容易孩子大了,母亲又病了。一躺就是十年。这些年,如果没有媳妇,这个家就塌了。现在媳妇又病了。

两个孩子一个在工作,一个还在读书,谁也指望不上。万般无奈,他才把弟弟妹妹召集回家。可是当他提出这个话题,弟弟妹妹沉默的沉默,哭泣的哭泣。

“咱们都没办法,也不能把妈扔到大街上吧?不是你嫂子得了病,我是不能来求你们的。”他的声调有些高,媳妇从东间过来,朝他摆摆手。

“大哥,你看咱们能不能也给妈找一家养老院……”二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这句话说出来。他的身子有点微颤。

“养老院?那怎么成?有儿有女的,把老的送养老院,那不得让人戳脊梁骨?不行,就把妈接我家里,我伺候。”二姑娘转过身子,一双眼睛已经红肿得像个烂桃子。二姑娘性子绵软,平时不怎么说话,只知道下力干活,现在音量提了上来。

“你净说没用的。你家里炕上还躺着一个,怎么能让你自己伺候?一天两天还凑合,时间长了可不行。”大年一直心疼这个妹妹。从七岁起就帮着料理这个家,也没读过几天书。结婚了,又摊上一个恶婆婆,一个病秧子男人,一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不到六十的人,就像一个老太婆。

“二姐,我知道你孝顺,可你也没办法不是?”二年媳妇开口了:“我们同事的父母有不少都住养老院。大家都得上班,不送养老院怎么办?雇人又雇不起。现在送养老院也不是丢人的事,有些想去还去不了呢。”

大年的眼里已经蕴着泪。他知道二年媳妇说的办法,可能是唯一的办法。可是他就是过不去心里这个坎。都说养儿防老,可是母亲辛苦了一辈子,最后还得送进养老院,让别人伺候,他想起来就揪心。

大年媳妇抹着泪走开了。她还得到东间看看婆婆。老人虽然躺在炕上,心思却一点都不糊涂,这间吵成这样,她肯定能猜出几分。

东间,两滴浑浊的泪从陈老太凹陷的眼窝里溢出。她什么都听见了。她不怪自己的儿子,要怪就怪自己活的时间太长了,给孩子们添了难为。她只希望自己能早早咽了这口气。可是有时人求死比求生还难。

“妈,你别这样,都是我们不孝顺。”大年媳妇抓住婆婆干枯的手,眼泪却不争气地滴在婆婆脸上。

“我是想,不行你们先轮班伺候一段时间,等你嫂子出院了,我再把咱妈接回来。”

“大哥,嫂子现在病了,即使手术以后,也不能再让她伺候了,她也得歇歇了。”二年有些动情。从他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在忙,根本就没有时间陪他,哄他 。他是跟着大他五岁的二姐长大的。直到嫂子嫁过来,这个家才熨帖起来,他心里感觉嫂子就像第二个娘。“我去联系一家条件好的养老院,不能让咱妈受委屈。”

大年感觉从来没有这么难。虽然从小到大,家里日子一直紧巴,但是只要咬咬牙,都就熬过去了。可是这一次,真是过不去了。他不想把自己的母亲送进养老院,养儿养女不就图个养老送终吗?可是不送,又能怎么办?老二两口家还能不上班了?自己这口子这次去手术,还不知怎么样呢。

“条件好的养老院?条件好的恐怕一个月至少五千。就你那点工资,能付得起吗?”二年媳妇眼光瞟过来,声音还是柔和,柔和里隐藏了一把小刀。

“我们一起出钱,不会让你们自己出。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让咱妈受委屈。”大年把卷好的烟叶子在手里揉搓得稀碎。他知道,心里再过不去,也得做决定了,他是老大,最后主意还得他来拿,罪名也也由他来背。

二年瞅着大哥那早早佝偻的身子,心里一阵发酸。他知道,大哥两口子虽然勤勉,但日子过得并不宽松。嫂子这一病,更是雪上加霜。如果再让他出钱,真就是砸锅卖铁了。二姐更指望不上,她自己身上还驮着一屁股饥荒。

“大哥,不用你们掏钱了。这些年,你和嫂子照顾咱妈也不容易。我紧巴紧巴也就有了。”

“二年,大哥嫂子是不容易,可是这些年你也没少塞钱哪。现在你又在充大款。”二年媳妇眉尖蹙起,声音尖锐起来。

“你别说了,就这么定了。我们已经够不孝顺了。我妈供我读书,一天福也没跟我享过。现在我不能把我妈扔大街上。”二年结婚这么多年,从来没这么硬气过,他那一张白皙的脸都有了棱角,眼睛里窜着火苗。二年媳妇有些愕然,想张嘴,又闭住了,脸憋得通红。第一次看见丈夫发火,她心里有点犯嘀咕。

“大哥,我这就回去联系养老院,明天回来接咱妈。你赶紧带嫂子去做手术,别耽误了。”

大年点了点头,把头别到一边,重重地喘着粗气。二姑娘还是在抹眼泪,为母亲,也为自己。

第二天,二年带着养老院的车来了,把陈老太从她躺了十年的炕上搬到车上。农闲时节,站街头的人特别多。大家看见这光景,都凑了过来。陈老太紧闭着眼 ,既没有看那些关心询问她的人,也没看这个她待了一辈子的家。

车绝尘而去。陈老太一辈子盼望进城,而今终于进了城。大年和媳妇等车一走,就转身回家,插上了门,把那些嘀咕和猜测都关在门外。

“二年这是把他妈接到城里伺候了?”

“也该他伺候伺候了,大年这些年也不容易。”

“伺候啥呀伺候,你们可不知道,大年二年把他妈送进养老院了。”陈亮天的媳妇–村里著名的大喇叭,亮着嗓子放出了一个爆炸性新闻。那些本来三三两两要散开的人,立即又围了过来。

“刚才我悄悄问那个车上的司机了,人家说是城里养老院的。”大喇叭挺着胸脯,颇为自豪。如果不是她机警,其他人还被蒙在鼓里呢。

“怪不得我看大年两口子哭丧着个脸,问他们话,连当当也不当当。”旁边一个妇女立即拍着巴掌恍然大悟一样。

年龄大一些的,听了以后,不免兔死狐悲,议论几句,抹着眼泪走开了。那群老娘们却像下了蛋的母鸡,咯咯哒个不停。

“陈大年弟兄俩可真不是个东西。他娘累死累活地把他们拉扯大,老了老了,倒被送到那地方去了。”

“听说那个养老院里都是些没儿没女的。人家谁能好好伺候啊,能给口饭吃,饿不死就不错了。”

“可不,俺那口子还整天嫌我不如大年媳妇,我再不好,也没把公婆扔给别人管。”

“就是,谁说不是呢。俺那婆婆天天念叨大年他娘有福气,摊了好儿媳妇。也不知说给谁听。这次再让她说。”

街尾站着几个年轻媳妇,头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眼睛不时瞟着这边。

“养老院有啥不好的。没钱还去不了呢。听说现在人家城里时兴着呢。”

“哎呀,你小点声吧,这要让她们听见了,还不知咋地呢。”

夜幕降临,各种流言、指责、评判,从街头转到各家的饭桌上、炕头上、被窝里。平静的山村暗流涌动。

陈大年家里,灯也没有打开。陈大年坐在炕角上,身子靠在墙上,烟一支接着一支。这个刚强的汉子,似乎一下子垮了下来。从十岁开始,帮着母亲扛起这个家,几十年风风雨雨,他从来没有感觉到累。可是今天,他突然感觉自己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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