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二十八岁的我
每年的这个时候，似乎都会下雨，每年的这个季节，似乎都有雨季。看着窗外的天时阴时雨，任凭心里的潮时涨时落，悄悄地模糊双眼，慢慢地，随时间去流逝，点点地，在风雨中宁息……
他
我是一个新来的保安，到这里大约半年，接了夜班，我照例走向那扇熟悉的、半开着的门，心想：独自一人的他一定和往常一样，或许忙着在打似乎永远打不完的材料，又或许在写什么文件，再或许在看他自己的书，又或许，只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静静地听着歌……当我推开那扇半开着的门，正准备冲他说那句说习惯了的“西门关了，从北门走”时，我忽然止住了，在我眼前的只剩开着的电脑，和，趴在办公桌上，或许是悄悄睡着，又或许是静静趴着的他。我本想帮他带上门悄悄的离开，因为，我知道，他明白这里每天所有的规矩，甚至连我每天的提醒，都是多余的。但或许，由于个人心情的缘故，看着他静静地趴在那，我忽然萌生了几分怜惜，我默默地走近他，在电脑屏幕上我看到的是那本传说很快就要出版的书，趴着地，是他显出疲惫的脸颊和那双似乎噙满泪水的、望着窗外的、露着茫然眼神的眼。我有些吃惊，但我显然已经惊动了他——
我：哦，我以为你怎么了，就过来看看，你还好吧？
他似乎强忍着泪，疲惫地、一点一点地坐起来，有些羞涩。
他：哦，没事。
我：西门关了，从北门走啊。
他：好的。
他的回答总是一如既往的简洁，似乎不愿意多说一个字，是因为我们彼此的生疏？是因为他的腼腆羞涩？还是因为我们职业身份的差别？又或许是因为他今天或者说一直心情不好？他的一切，引起了我种种的好奇，但对于他的那些焦虑和误解，也让我看到了我的自卑。
我：你真的没事么？你的样子和往常不一样。
他：或许就是有点累吧，真的没什么事。
他眼里噙着的眼泪似乎有些忍不住，但他还是笑了笑，如是说。我知道他在硬撑，毕竟他也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但他似乎比我软弱也比我真实，我知道他需要处理情绪，于是我，决定离开。
我：好的，那就好，我出去值班了。
没有再说话，但我能感受到他目送我离开的目光。当我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在楼道里我还是听到了他长长的叹息。我本想就此离开，但我还是忍不住，待他平静下来，我敲了敲他的门，他没有做声，我打开了门。
我：兄弟，怎么了？
他：真的没事。
我：看你情绪也不太好，看你平时总是加班也挺累的，早点回家休息吧。
他：呵呵，我真的没事，让我待会儿好吗？
他露出了几分祈求，几分哀怨。
我：好吧，要不让你女朋友过来陪你吧？
他看了看我，许久，我似乎又看到了他眼里的悲。
他：呵呵，再说吧。
我感觉到我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或许，我，不需要安慰。
我：我留下来陪你吧，外面下着雨，也没什么人，但请你帮我保密，别给我们班长打小报告啊。他……
我俏皮地笑了笑，本想逗他开心，但他，没有说话，我只当作默许，坐在了他旁边的椅子上。
我：看你平时挺忙的，你来了几年了？
他：1573天（截止2016年4月8日），忙又有什么用啊。
我：哈哈，你算得这么清楚。那你总比我们好吧，看你们整天坐办公室，都是正式工作，总比我这穿着这身皮乱跑好吧？
他：我和你们一样啊，你没必要看不起你自己，别在乎你的出身，更别在乎你从事什么职业，其实你从某个角度比我强。我觉得，在这里最不应该存在的就是我，知道吗？
我被他的回答怔住了，也感受到他的善良，更觉得他不像表面的那么冷漠。
我：你怎么这么说啊？
他叹了口气。
他：你明白吗？我感觉我每天生活在一个笼子里，我干着别人为我设计好的一切，和别人希望我做的一切，时间久了，我不知道我会干什么了，更不知道我能干什么了，我更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撑得起我自己的生活了。你比我强得多，至少你们可以选择，其实，人们都是因为选择而存在的，也是因为选择才知道我们自己是谁的。然而呢？
我：你也可以选择啊？看你办事、听你说话都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是学什么的？怎么来这了？
他：学英语。以前当老师，这份工作是家人给安排的。
我：当老师不是挺好的么？还能学以致用，干嘛来这儿啊？
他：家里人嫌之前的那份工作不是正式的，一心想让我考个公务员要不就是事业单位什么的，可能在他们眼里，其他工作都不是工作吧。
我：哎……，人又不能为一个编制活着，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其实你不用说什么的。知道吗？那年招考，我考了57，回家被一通指责，那年中秋节赌气没回家，我妈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说：“你有个啥？考试又考不上，学个烂英语又没学出个样，有本事你自立门户去，我跟你断绝母子关系。”说完她门一摔走了，那天晚上我从家里出来，一晚上没回家，跟你说句实话吧，那天晚上我真的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我有些愕然，我真没想过他平静的外表下，到底压抑着什么，压抑了多少，有压抑了多久。他顿了顿，接着说——
他：从那次开始，我开始惧怕考试了，其实我不是怕考试本身，我是害怕最终的结果会辜负别人对我期望，然后让别人来辜负我自己的努力和付出。久而久之，我也开始回避了。第二年考教师资格证，陕西要考四门，都是闭卷，我过了三门，第三年补考过了去讲课，讲完课的那周有天晚上听我爸跟谁打电话，问我讲课过了么，能不能找人给说一下让过了算了。你什么感觉？
我：被侮辱，看不起。这些你跟他们说过吗？
他：没有，其实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证到底是不是我的。我不知道该怎样自信了。
我：其实你也挺强的。
他：别夸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夸。2015年我去学催眠，和我老师还有一个大姐一起去的，当时在做分组练习的时候，我老师知道我有什么问题，他在诱导语中加了许多帮我树立自信的成分，但当我在过往的经历中，拼命寻找可以让我自信的往事时，我真的摸不着一点。
我：不至于吧。或许你经历了很多失败，但你一定自信过，也成功过，你得好好想一想，然后去体验一下当时的感觉。每个人都会经历成功和失败的，失败是必然的，成功是偶然的，不是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你一定会坚持到成功的。
他静静地坐着，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睁开眼时，似乎轻松了不少。我忽然明白，人是喜欢找理由的动物，当一个问题被标定出来时，它才真正成了问题，当我们浑然不知时，我们也不会为之找理由。
他：谢谢你。
我：你为什么下班总不回家啊？看你白天也挺忙的，不累吗？
他：我害怕。一我怕冷战，但我家总是冷战；二我怕犯错，但似乎，我在家人眼里一直都在犯错。
我：真的吗？
他：嗯。其实一个人待着也挺好，看看书，累了听听歌放松一下，饿了出去一个人吃饭，也挺自在，至少不用为挨骂而担惊受怕。
我：你想过改变吗？
他：想过，也试过。但是，有时候要改变家庭关系，就意味着要去顺从，但顺从了，似乎就没有我自己了。
我：嗯，这个我理解，就像我爸妈经常给我说的：“我爱你，所以你要听我的。”
他：那你是什么感觉？
我：快窒息了，其实这是对我从精神上的一种扼杀。会感觉自己像一只试验台上的小白鼠，被人们观察着随意摆弄。
他：所以，这就是我刚才说的：生命的意义在于选择，当一个人不断为自己的人生作选择时，那么不管这些选择是对是错，他的生命都会因为自主选择而丰富多彩，而他的心理能量都会不断增加。只有作过选择，一个人才算活过。假如这个人的一生中都是别人在替他作选择，那么他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不管别人给了他多少东西，不管那些选择从理性上看多么“正确”，他都会因此而虚弱无力。以爱的名义替孩子作选择，这会有极大的迷惑性。父母觉得自己做得对，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反抗。但是，父母和孩子都会因此而苦恼，父母发现，他们必须一直为孩子操心，而孩子则会经常感到“闷”、“烦”，甚至还会有窒息感，就仿佛有人在掐着自己的脖子一样。
我：嗯嗯，好像是这样。
他：不是好像，看看我，这么好的例子。
我：你别这样说，得过病的人才知道如何治病。你打算怎么办？
他：这也是你刚才见我苦恼的原因。我刚才想到一句话，是2015年学笔迹分析时，坐在我旁边的一位老师对我说的，记得当时课程结束前，老师让我们用“一字×心”来总结自己的感受，傍边的老师对我说了句“一字清心”，我明白，这是她给我的期望和祝福。
我：怎么理解呢？
他：“清”有两层意思，一是“清理”；二是“清楚，弄明白”。
我：是啊，不忘初心。
看着他渐渐恢复了往日工作时的神采，我的心，松了口气。因为我知道，工作对于他来说似乎只是一种折磨，但他，却把这种折磨演绎得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他和她
我心里依然惦记着刚才无意中提到他女朋友时，他眼里划过的那份悲，看着他心情好多了，我又按耐不住心里的那份好奇了。
我：你有女朋友吗？
他听到那三个字，踟蹰了很久，叹了口气。
他：或许有吧，或许走了。一段时间没联系了。
我：为什么？
他：她看不上我吧，我不懂得交际，人又笨，或许这都不是主要的原因，她或许觉得我们之间没有结果吧。
我：为什么没有结果？
他：我和她是异地恋，家人不同意，主要是我家人。我们谈了整整400天，分手的日子是她挑的，呵呵，我们的第四次分手。我们一共相处了89734分钟，合1495 小时 34 分钟。
我：这你都能算清，也挺浪漫。
他：呵呵，异地恋啊，我希望我们能一起珍惜在一起的时间，一分一秒。然而呢？
我：能讲讲你们的故事吗？
他：我能保密吗？我只想说，我真的很努力，努力到最后不知道该如何努力。
我：那你觉得，两个人相处时，什么最重要？
他：接纳彼此。因为真爱是一面镜子，随着爱的深入，我们会越来越多的看见彼此身上的缺点。我们需要的是相互的引导与自我的改变。强迫别人改变，好让你感到快乐，这不是爱，这是一种需求，而且从长远来看，这种伎俩永远不会成功。如果你真想伴侣改变，那么，最好的下手之处就是改变自己。回报是当你改变，很神奇地，他们也会改变。他们不得不改变，以适应全新的你。
我：呵呵，好难啊。
他：是啊，至少，我们都没有做到。
我：我能感觉到你很爱她？
他：是的，所以一直没有放手，所以一直强迫性重复着同一种模式。应该说，我是恋爱中的依赖者，她是恋爱中的独立者。我们都在不停地玩着“应该……”的游戏。
我：是啊，然而，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应该”呢？
他：是啊。
我：忽然想问你，你还爱她吗？
他：爱。
我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他：因为那份纯粹、自由和简单。
我：你觉得她还会回来吗？
他笑笑，没再回答。
……
我们都用自己的眼睛投射着这个世界，我们也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或许永远不会真正喜欢或者爱上另一个人，我们只是喜欢上了我们的习惯，喜欢上了他身上那些属于我们的特点。
2016年4月9日，我用这种方式写了一篇不习惯的岁末感言，我只想把那些经历过的事，默默地留在心里，让一切顺其自然，让自己随遇而安……
（文中人物纯属虚构。）
Xiao Qiao
April. 9th. 20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