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我的妈妈

       妈妈，今天是我十二岁的生日，爸爸在清明带我给您扫墓的时候，曾对着墓碑上您的笑容，跟您也跟我说，等到今年我生日的时候，他会给我一件特殊的礼物，给我一份惊喜。我当时兴奋得好多天都睡不好觉，我等着今天这个日子，等得太久了。

      今天，谜底揭晓了。所谓特殊的礼物是您的一双鞋子，枣红色，尖头，高跟，鞋跟细得只有拇指盖大小，却足有五公分高。爸爸说，这是您做新娘那天穿的，您穿着它款款走进婚礼会场，走到爸爸的身边。爸爸说，您那天美得像天仙。

       我对您的印象，仅限于墓碑上的那张照片：披肩长发，大波浪，眉宇清澈得像水库里的水，薄而微翘的嘴唇，溢满了笑意。至于您的身高体重，您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声调我是没有记忆的，毕竟，您离开的时候，我才刚断奶，还不满周岁。不过奶奶说，我长得像您，我们老家村里的人每次看到我，也这么说。

       爸爸一个人带着我。他工作忙，不会拾掇，总是给我穿老气横秋的衣裤，剪短头发。我从来没穿过裙子，也没梳过辫子。每次我跟爸爸一起回老家，奶奶都要劝爸爸再找个人，成个家。爸爸总是轻描淡写地应付一声：“等玲玲再长大一点吧。”我知道爸爸是为了我，但他心里似乎只装得下妈妈您。我好几次半夜里醒来，发现爸爸搂着一个精致的，暗红色的木盒子，沉思默想。我好奇木盒里的宝贝，爸爸却从来不让我碰，他小心地给木盒子上锁，然后放到我够不着的壁柜的最上面一格。我下决心一定要探个究竟。有一次趁着爸爸不在家，我爬上椅子，用衣叉费力地把它划了下来。木盒摔在地砖上，磕掉一块漆，但我想尽办法也没能打开它。爸爸知道之后，倒没打我，只说那是他对妈妈的回忆，还是照旧把木盒子放回原处。

       家里凡跟妈妈您有关的东西我都找不到，我不知道是大人故意把它藏起来了，还是像纸钱一样烧给您了。我一直疑心爸爸把您藏到那个木盒里了。今天爸爸一反常态地当着我的面把木盒打开了，然后我就看到了这双高跟鞋，它静静地躺在木盒里，泛着柔和的光泽。爸爸说，您只穿过一天，但漂亮了之后许许多多个日子。

       爸爸把我带回老家，穿过村庄，一直往后山走。我知道老家村子后面有个很大的水库。以前村里有人谈到水库的时候，只要我在场，奶奶总会很紧张地盯住我，然后悄悄把我拉走。大人们从来不允许我靠近水库。尽管我很想到水库看看，但总是被人劝止。印象中，爸爸也从来不到这边来。今天却很不一样，爸爸不仅打开了木盒子，还带上它，直接把我领到了水库边。

        这是妈妈您画的一幅画吗？爸爸跟我说过您是中学里的美术教师，画画是您的职业，也是您的爱好，眼前的这幕景色一定是您留下的画卷吧！天上的云层有点厚，估计妈妈的画笔吸饱了灰白色的颜料，太阳光从浓重的云层缝隙里漏下来，把水库对面的山色染得深浅不一，有淡妆，有浓墨，富有层次，极其生动。起风了，那一大片水域被吹得起了皱纹，亮亮的呈淡灰色。我第一次走近水库，我被它惊艳到了。

      其实我早就从大人支离破碎的谈论中大概知道了妈妈您当年离开的原因。那一年年初，您因为快要开学了，为了工作上的便利，就跟爸爸商量把我留在奶奶身边断奶，也让奶奶带我一段时间。谁知道才过了一个星期，您就控制不住想我，偷偷瞒着爸爸跑回老家看我。我看到您就哭着一个劲地往您怀里钻。奶奶怕我奶瘾上来，影响断奶，就狠心赶您回去。您抹一把眼泪，跑到了后山。等到爸爸等您不到，找回老家，奶奶才知道您还没回去。后来全村人出动才在水库里找到了您。村里人始终不明白您为什么就落了水。爸爸知道您是会游泳的，但大冷天的并没到游泳的季节。据说那一天有人看到五婶家的小宝全身湿透了，抖抖索索从后山下来跑回了家，小宝当时跟我现在差不多大。

        奶奶说妈妈一定是为了救小宝才下的水，但五婶一口咬住小宝那天没出过门，是别人看错了。小宝也不说。山里人觉得像妈妈这样一个漂漂亮亮的城里人，每次到山里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应该也没有勇气大冷天下水库吧，所以只好认为妈妈是自己不慎滑进水库去了。更有人说妈妈是脑子出了毛病，自己想不开------

         爸爸拉我到水库边，他取出妈妈的高跟鞋笑着递给我说：“玲玲，你长大了。你妈妈是个好人，你也要像妈妈一样做个好人。”

         我接过鞋子，把它套在自己的脚上，鞋子有点大，后半截是空的，但我喜欢得不得了。我大声地问爸爸：“我可以穿着它亲亲我的妈妈吗？”

        “当然可以！”爸爸也大声回答我，他拿着手机，用镜头对着我。

        “妈妈，我来了！”我穿着妈妈的鞋子，摇摇晃晃地走到浅水区。水漫进了我的红鞋，风吹飞了我的短发，仿佛妈妈的抚摸。我兴奋得跳起来，第一次感觉妈妈离我那么近，那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