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在爆炸声中捡弹壳
昨夜幽梦忽还乡
相顾无语,惟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冈
我在刺眼的阳光中醒来,怔怔地发了一会愣,才抬手去遮挡那光亮,却摸到一片冰凉的液体。终于反应过来,奶奶已经去世了,今天是她的忌日。算来,她离去,已有三个寒暑春秋了。三年前的冬夜,奶奶因为器官衰竭、肺气肿永远的离开了我们,那时仅仅还差5天就到她的九十大寿了。她去后,没有撕心裂肺的疼,从此只有绵长的痛和永远填不满的缺憾。在每次午夜梦回,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她。
冬天的阳光,明媚而冰冷。寒风中,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站在新立的碑前祭拜奶奶,爸爸突然冒出一句:“知道吗?其实你本来还该有一个大爷的。”“你奶奶临走前唯一的愿望就是给她立一块贤良碑......”爸爸的记性很好,也很擅长讲故事,他的叙述翻开了过去岁月里我不曾知道的一页。
1
奶奶出生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经历过日军侵华、国民党统治、新中国成立等大事件,她的人生是经历了苦难的大半辈子。奶奶嫁到爷爷家的时候,全家人刚从乡下来到县城,没有土地,也就没有农作物收入,家里真是一穷二白。爷爷靠给人拉板车挣力气钱,下面还有个10岁的小爷爷。在大姑出生后日子过得越发捉禁见肘。于是第二个孩子出世后,奶奶抱着刚满月的孩子搭火车去上海讨饭。因为风餐露宿加上吃不饱,孩子在车上生了病,无钱就医的奶奶只能希冀着他自己能慢慢好起来,可老天爷是残酷的,孩子就这么在奶奶的怀里病死了。悲痛欲绝,却不敢哭出来,因为被人发现孩子死了肯定会被赶下火车,她根本凑不出路费,只能和着血和泪往肚里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轻轻拍着孩子小小的身子。偶尔有人好奇的过来问:“这孩子怎么不哭也不闹?”奶奶都要客气的解释说:“孩子睡着了。”就这样抱着孩子尸体过了一天,好容易捱到下车,趁着夜色,奶奶把孩子安葬在一个桥洞下,那是她的第一个男孩。那晚,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躲在桥下流干了她所有的眼泪。
2
奶奶从上海乞讨回来的第二年,出现了一线转机。那时候县城的南城区有一栋老建筑物,是当时国民党的军需库,因为兵败撤退,临走前点燃了库房,准备把这一切都烧了。库里除了存放着大量的衣物、日用品、粮食外,还有不少枪支、弹药。库房在燃烧的过程中点燃了这些军火,引起了一连串持续时间较长的爆炸,附近的居民都被惊动了。那时这里的人穷呀,是真的穷,每家几乎都因病痛饥饿而死过人。爆炸使整片天空都飘散着数不清的碎步碎棉絮。碎成这样的布片棉絮很难有什么用处了,但老百姓看到了更为实际更值钱的东西:弹壳。
子弹炸裂过后,掉落了很多的纯铜的弹片在残垣废墟之间。铜,是可以卖钱的。不少男人大着胆子走进废墟去捡拾铜片。奶奶那时二十出头,女儿因为营养不良才刚会走路,爷爷眼睛的视力很差,起不到什么作用,作为小叔子的小爷爷那时才12岁,唯一的青壮力只有她了。奶奶回家口袋找不到,就把一件衣裳在身上打了个褡裢,准备过去。这时,还时时响起弹药被点燃引起小规模的爆炸,有人被炸的鲜血直流,还有人一条腿没有了。为了捡出一条生路,这些人把命都豁出去了。有人劝她,你一个女人家,上去逞什么能。经历过丧子之痛的奶奶一脸坚毅,她说,我再不去,一家子都快活不成了。便不顾阻拦的爬了上去。
她在碎片瓦块中捡弹片,捡到快盛不下的时候,就让小爷爷在外围接应,把捡好的弹片聚在一堆。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又响起,同时伴随着惨叫一个人被炸上了天,又重重地摔了下来,眼见不能活了。鲜血、断肢、嚎叫声,很快成了一个修罗世界。小爷爷心下骇然,大叫:“大嫂!大嫂!你快下来吧~”奶奶置之不理,依旧在砖缝瓦砾间寻获着,仿佛那就是生活的希冀。穷人命贱,多捡一点,就多了一份全家人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她只是执拗的在爆炸声里捡拾着。
那一次,死了二十多个人。
那一天,她捡了足足六十斤的铜弹壳。
3
捡来的铜去哪里卖掉呢?寻摸了一圈,小县城、乃至市里都没有收购的。大城市肯定有要的地儿,奶奶决定,和小爷爷两个人背着铜去南京城卖。两人把铜弹壳分成一大一小两个包袱,从县城顺利地挤上了火车,可是到蚌埠站的时候,突然临时检票,小爷爷被一个检票员揪了出来,不由分说的把他赶了下去。小爷爷毕竟还是个孩子,一时慌了神,便大喊着:“大嫂~大嫂~”检票员一听,嗬,原来还有一个,顺着小爷爷的目光就把奶奶找了出来,同样赶下了车。
“呜.......”随着汽笛一声长鸣,火车开始缓慢启动了,眼看没了希望,难道就这么放弃了?这时,奶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她突然一阵小跑,看准一个时机,猛地发力一个跳跃,右手抓住了火车车厢上的一个把手,一只脚站在下面凸出来的一个铁挂钩,另一只脚悬空着,就这么背着四十斤重的铜,随着火车一路向前。之前赶她下车的检票员看到了这一切,吃惊的探头出来望着她,过了一会,又玩味的缩了回去,心想:“我看你能坚持多久。”火车眼看要驶出蚌埠站。突然停了下来,有人惊呼着:“死人了!死人了!好多人死了!”原来,在车厢的顶部还坐了不少搭车的穷人,在经过一个天桥的时候,桥底与火车顶部的距离太窄,窄到容不下一个坐着的人,第一节车顶上的人措不及防全被扫了下来,当场摔死了。
战乱的年代,人命如草荠,这条讨生活的道路是这样艰辛,充满了血与泪。可奶奶偏偏是一个坚强又倔强的人,她早早地明白自己要撑起这个家。所以目睹这一切的她告诉自己不能软弱,她会,也必须一直坚持下去。
于是她就这样负重前行,像一个走钢索的人,稍有不慎、稍有力竭,就会被卷入车轮,粉身碎骨。当火车到达一个站台停靠的时候,她会下来歇口气,活动活动手脚。火车快开的时候,再爬上去,单腿站立。500多里的路程,她就这样扒着火车硬撑着到达了南京。那个撵她下车的检票员,不时探头看看,由最初的鄙夷、不屑变成了惊讶、赞叹。
4
后来,机灵的小爷爷搭上了另一趟火车也到了南京。他不但找到地方卖了铜,还捎带了一匣子糖回来,这稀罕物在小地方受到了热烈欢迎,很快便卖完了。家里人在对头脑灵活的小爷爷赞誉有加的时候,奶奶却从中看到了一条新的出路:贩物件做生意。
说干就干,她四处打听后得到可靠消息,隔壁县城有一家纺织厂生产的布匹又细密又平整,便把卖弹壳剩下的钱悉数交给了爷爷,交代他去纺织厂进了布匹后到市里头卖掉,卖来的钱可以再多进点布,本钱多了,就可以做小生意了。爷爷赶到邻县进货交钱都很顺利,直到到了火车站乘车。一大包细软的布抱在怀里是沉甸甸的满足感,他开始希冀着一家人的生活能慢慢好起来,孩子们有衣服穿,或者还可以上学堂,也许不该想的那么美,至少都能吃饱饭。突然,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一个人从身后跳了出来,用日本兵的语气的粗声粗气的说道:“怀里抱的什么?打开让我看看!”爷爷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熟人碰巧在这遇见了,想必是在拿他逗趣呢。爷爷正准备说话,“什么的家伙!我也来看看!”谁曾想,这附近站台正站着一个执勤的日本兵,熟人的喧哗声把他引了过来。日本兵一把抢过爷爷怀中的包袱,用力地扔在了地下,包袱皮散开,露出里面洁白的布匹,可日本兵还是习惯性的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刺刀,狠狠地刺向白布,“唰”地一声,从上至下,布匹被刺穿了一个寸许长的口子。日本兵看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屑地“哼”了一声,便扬长而去了。爷爷跪在布匹前,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个深深的口子,许久没有动。那个熟人讪讪地笑:“老杨,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爷爷没有应声,他灰溜溜地走开了。
有时命运就是这样给你开玩笑,所有的心血不经意间被付诸一炬。再后来的十余年间,爷爷还是靠拉板车谋生,最后体力不支积劳成疾去世了。留下奶奶拉扯着四个没成人的孩子,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三岁。而后那挣扎着成长的岁月,又是另一部血泪史。
5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的奶奶跟别人家的奶奶不同,很少有慈爱的笑容,也不会去惯着儿孙。为了讨生活,寒冬腊月刚出月子就在刺骨的河水中洗麻袋,带着不满3岁的孩子去打竹笆子,背着几十斤的铜扒着火车几个小时,我不能想象那是多么的累,多么的苦,她当时是否曾抱怨过,可能她已经没有时间怨天尤人,抱怨命运,所有的挣扎都只是为了能有一口饭,能活下来。印象中她总是严肃的面孔、下撇的嘴角,手里是忙不完的活计,即使生活条件变好了,不再需要她劳碌,她也会去捡麦穗、收集废品、种菜,偶尔闲下来,没上过学的她会捧着一本圣经自学认字,遇到不会的还会请教我们这些小孩子。奶奶的手上有厚厚的茧子,但是干燥、温暖、有力,我喜欢被她握着的感觉。就像这生活、这岁月,纵有砥砺磨难的时刻,终有踏实明亮的未来。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奶奶。
梦中的我回到了十三岁,小院外一池春水荡漾,塘边老柳树下狗儿在叫,奶奶在院子里正在用烧火棍捅着炉子。金色绵延的阳光穿过清晨淡淡的薄雾,照在奶奶的小菜园、柳梢上,狗儿的毛发尖上,照亮一个美好的早晨,我“辘辘”的车轮声惊起了一群在地上啄食的鸟儿,叽叽喳喳着展翅飞到高高的枝头上。奶奶直起了腰,向这边望过来,嘴角带着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