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传家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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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16期：南方来信.收信人

陈老太太八十八岁大寿这天，儿子和养女都已年过六十，领着各自的儿孙一起前来拜寿，一时间，她的小屋热闹非凡。

陈老太太穿着蓝色对襟大褂，脑后梳着一个圆髻，插着一支镶玉的银簪子和两根银叉，把头发别得一丝不苟。

老太太端坐在上席，腰板挺直，看着几个小重孙在追逐打闹，笑着叮嘱孩子们：小孩子要看好，小心磕着碰着。

儿子陈望笑着对老太太说：“别担心，我和妹妹就是磕磕碰碰中长大的，这不很好吗。”

“那是不能比喽，现在他们吃的跟你们那时候比简直是山珍海味，看他们一个个长得粉嘟嘟的，跟画上的一样。”

“妈，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怎么过来的。”陈望说。

那时候，家里难的时候，她带着孩子出去挖野菜，粥里掺着糠吃。孩子哭叫的时候，她累得饿得起不了身的时候，总有一个信念，再熬熬，他快要回来了。

“妈，外面人都说你有传家宝，才养活了我们还拉扯着我们成了家。”女儿说。

老太太笑笑，说算有吧。

小辈的孩子们眼睛都大了，叫着老奶奶说要看看。

老太太点点头，伸手在衣襟里摸了摸，摸出一把亮晶晶的小铜钥匙来，放在儿子手里说：“把我那柜子打开，有个方巾包袱，拿来。”

陈望一会儿就拿来一个方巾包裹，孩子们把老太太面前的桌子清理干净，陈望把包袱放桌上，一股樟脑丸味道散开来。打开，大家都惊叹起来，淡黄的底色鸳鸯戏水的绣花，各色彩线交织，栩栩如生，原来是一对枕巾，还绣着红喜字，底下是一件红色绣花薄袄。

老太太把袄子拿到胸前比划，从容地说，这是我结婚时候的东西，袄子是你们老爷爷买的布，花，都是我自己绣的。

她从薄袄内兜里掏出一封信，这信封是老式竖写信封，深黄牛皮纸，中间是红色长方形框框，里面写着：“陈门李氏金霞收。”

“奶奶叫李金霞啊。”

老太太笑笑，把信封打开，朝里看看又合上，把信轻轻放在枕巾上说：“早些年，我跟你们说我有传家宝是这个。”

女儿陈盼看看信封，摇摇头说：“妈，不会吧，就信啊？没钱？这封信不值钱可把我们几个人害苦了呀。”

“就这封信。”这封信，曾经支撑了她十几年。

当年，她刚刚结婚不久有了身孕，他听说别村有人在南洋办了厂，就要南下去挣钱。

她当着他的面把新婚的衣服脱下来，把绣花的枕巾收起来，说等他回来再用，延续新婚的甜蜜和喜庆。

那一年，他二十二岁，她二十岁。他伸手摸摸她的手，说，结婚那天，你的手很光滑，现在有点点粗糙了。又把手搁在她的小腹上，说：“等我，你们一起等我，我回来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等得她快失望的时候，他来了一封信，粗粗的红框内是她的名字，框外小字是他的名字，她只认识他俩的名字。她捧着信哭了又笑了。

她认不了几个字，就找人读，说他在槟城打工，叫她不要挂念，等赚够了钱就回来，回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她记住了槟城，然后她认识了信里所有的字。

她请人回信，还特意给儿子拍了张照片寄去，后来，她还托人写过信，都没回音，她想着信在漂洋过海，她等。

再后来，她家因为这层关系，没有一点好处，反而让孩子受着欺负抬不起头。女儿是捡来的孩子，也跟着受了不少罪。

“妈，你不是说爸爸寄了不少钱吗？”

“这样说，让你们俩不难受，觉得快过好日子了。所以我说这个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困难的时候，她跟孩子说，妈手里有爸寄来的钱，要留着更困难的时候用，而且，他过几年就会回来。那个南洋的他，是孩子们眼里金光闪闪的希望。

“奶奶，你没有想过找爷爷吗？”有个孩子问。

陈老太太说，想过啊，做梦都想。

“现在找人方便，把信拍上网，全世界都知道了。”

那些年，她保留着那件嫁衣，也保持着当年的身材，等着他回来随时穿上那件衣服。连家都不肯搬，怕他找不到，等，成了习惯。孩子长大成家后，她就不再提起他。她只是在夜深人静时，掏出小钥匙，打开包袱。她看看信，摸摸枕巾，穿上那件衣服默坐床头。她痴痴想着，他不知道什么样子了，镜子里自己的头发渐渐白了，渐渐少了。

这些年，有不少人陆续回来寻根，她也打听过，没有人知道他。如果他还在，现在九十岁了，该儿孙满堂，或许，不在了。这两种结果她都会很难受。

她记得二十二岁那年的他，上唇毛茸茸的，额发总是凌乱地遮住眉毛，新婚里，人家见着就开玩笑，她记得他在人前笑得很仓促的样子。

她更记得，她累她哭的时候，孩子的拥抱和亲吻。

“不找。该回来的都回来了。”

“不找？”

“不找了。”她说，“其实在我眼里，你们才是传家宝，没有你们，我早撑不住了。”

她把东西一件件折叠回去，把那个信封依旧塞回衣服里面。槟城、陈门李氏金霞，彩色鸳鸯红色喜字，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把方巾包上。

“锁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