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面
就在上个月的某一天，他的心突然似乎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然后就渐渐地觉得心脏开始罢工了。他知道他的去日已不多了。
能活到九十高龄，他早已认为命运很优待他了。虽然老伴早他去世几年，但是跟前的儿子很孝顺，儿子的儿子也很孝顺。他觉得他这长长的一生应该还算圆满，还算问心无愧。不！其实老人心里还有一桩极为隐秘的心事，还藏着一个极为隐秘的人物，每每偶尔想到她，老人就觉得他的人生还是不圆满的，他也过得并不是问心无愧的。
特别是近日来，他昏花的眼前来是晃荡着一个娇俏的人影，一会儿是个十七八岁的多愁善感又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个三十出头的满眼幽怨的少妇……其实她们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是在不同的年龄阶段里的形象。
她到底在哪里呢？她还活着吗？她当然还活着，她不是比他还小嘛，而且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不管谁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另一个人一定要来陪伴在身边。如今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了，是不是拜托儿子或者孙子去找她一下呢？
想起她，老人就觉得自己的心又年轻了。记得刚认识她时，还是一个青涩的小丫头，而他是她的语文老师。每次在课堂上，遇到她那一双迷蒙蒙的眼睛，他就又担心又焦急，小姑娘正是应该读书的大好季节，怎么可以将青春浪费在他的身上呢？不要说他是个师长，不要说他已经走进了围城，为着孩子的终身大事，他也觉得不能够再任她这样糊涂下去了。但是这种事情若单纯地发生在少男少女身上，他倒还可以拿出师长的身份，进行讲道理摆事实。可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有些话就很难说出口了。即要顾及她的自尊心又要爱惜她的面子却又不能使她误会自己也对她有意。事实上，在那个年代的偏僻小镇里，青少年男女对感情还是讳莫如深的，而他也仅仅是个青年呀。结果呢，他什么也没对她去说，而她除了在眼睛里泄漏着喜欢他的秘密，其他地方一点也不露痕迹，可见女孩子还是很能克制住自己的。于是他就只有这样安慰自己，没关系的，等毕业了，她就会渐渐地忘了自己，就像其他几届也喜欢过他的女孩子一样。
然而她却是个特别的女孩子，竟是一个难得的痴情又专一的姑娘。高中毕业念大学时，她还是那样热切地给他写着信，虽然不曾表白什么，可是字里行间很明显地流淌着对他的爱慕和依恋。他的心也微微地被打动了。说实话，她还是第一个写情信给他的女孩子呢！但是他还是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依然把她当作一个需要安慰的孩子。他还是相信，等她参加工作了，她会遇上更多更好的男孩子。
可是有一天，她居然大胆地来拜访他的家庭了。他真的大吃一惊，继而又有些难受，因为那时他的儿子刚刚满月，他们一家三口正是最幸福快乐的时候。这样的一种情景对她来说应该是一种不小的打击。果然自此，她不再来信了。他感到一种微微的失落和伤感，同时也有些微微的欣慰，她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他相信。他更默默祝福。
总以为今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三十岁，四十岁，然后就会五十六十七十八十的。在他步入四十不惑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很深很深的感慨，心里有许多许多东西想倾诉与人。就在这时，她居然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难道真是他们心灵之间有份默契？眼前的她已脱去了一身的青涩，换上的是一份成熟雅致的美，熟悉的脸庞上却依然掩不住那种纯真和可爱，但是全身却又分明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沧桑。虽然相隔了十来年，可是就几分钟的功夫，却发现彼此之间竟然如此意气相投。仿佛这十几年来，他们未曾分开过，始终呆在一起一般。他欣喜。他感动。然事到如今，他更不敢有什么奢侈的希求了，他仅仅希望能偶尔地与她这样聊聊，让心灵在她那儿稍稍做一次歇息。可是那个傻丫头却贪心不足，她还是那样热切地向他表达着爱慕和依恋，而且经过岁月的洗练，她变得比少女时大胆多了。她就这样大胆泼辣而深情地跟他说她爱他，她需要他的拥抱。什么也不需要解释，他已经猜到她并没有找到所谓的幸福，尽管她已经为人母了。他有些自责，难道不是因为他的原因吗？他软弱地劝着她，应该要好好地珍惜婚姻。可是他知道她的外表看似柔弱而无主见，内心却是极为独立倔强的。果然不久，他就她满意地叹口气说，她终于离婚了，她终于可以不必带着道德的枷锁爱着他了。总之，她自由了，可以爱她所爱的了。然而，他的心却变得沉重起来。她为了爱他可以离婚，他却做不到。他是一个男人，他有太多的责任需要担负。于是，他就只好辜负她的深情厚意了。
聚少离多的日子渐渐地让她更加孤独和忧伤。渐渐地她不再一味地向他表示温柔和理解。终于有时候她说她也恨他了。她没有说恨他的理由，但是他却能懂。因为他不能给她一份温馨安定的生活，而一个女人的最大的希求正是能与所爱的人朝朝暮暮。他知道她真的累了，他听她说她要走了，走得远远的，但是今生他们还会再见一面，而那一面却是在一方要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的那一刻。她说，这样的话，先离开的那个人会记住对方的容颜，那么来生就容易找到彼此了。听了那一段凄凉悲酸的话，他心头哽咽了。然后他只能同意，她说什么他都同意，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向她说不。
那一幕似乎刚刚发生在眼前，因为此刻老人的心还是那样悲伤。泪眼模糊中，他居然真的看到了她，还是那样年轻美丽的脸庞，不是十七八岁时的模样，也不是三十几岁的模样，居然是二十几岁时的模样，那正是他和她错过的年华。
雨涵！老人忍不住深情地叫了一声那个在梦中呼唤了千百次的名字。然后他忍不住张开双臂想去拥抱那个娇俏的姑娘。啊，为什么，她逃开了。她身边的男孩子又是谁？难道她真的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吗？老人黯然地坐回到了那把藤椅上。
“爷爷，你怎么了?她就是小忆，你要我带的女朋友呀。”男孩子走上来关切地拉起老人的手。“哦，你带她好好去玩玩吧。爷爷累了，想睡觉。”老人心情索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孤寂和伤感。
“峰，你爷爷刚刚叫的好像是我外婆的名字。”女孩子低声跟男朋友说。
没想到一下耳背了多年的他居然清晰地听到了女孩子的话，他心里一动，连忙把两个年轻人叫到身边问女孩子：“你外婆叫雨涵?”“是的，秦雨涵。爷爷。”同名同姓，又有那么一个模样相似的外甥女。正是她了。老人的心开始颤抖了。
“你外婆还好吗？”
“她在上个月去世了。”女孩子伤感地说道。
“是上个月的１２号吗？”老人突然清晰地想起那一天，他的心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然后就开始一直莫名奇妙地疼痛着。
“爷爷，你真神了。”两个年轻人惊呼起来。
“爷爷，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那一天我第一次去小忆家，她那个生病在床的外婆一看见我居然叫了一声屠老师。她怎么知道她的外甥女的女朋友是个老师呀？真神了。”男孩子兴奋地告诉给爷爷。老人慈祥地看了看模样酷似自己的孙子和模样酷似她的小忆，不由欣慰地笑了。
他们之间的约定实现了，他们果然都在离开人世的那一刻见到了对方，而且他们留给对方的依然是那张年轻的脸庞。
老人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