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活成的样子
她匆匆忙忙赶到工位的时候,脚底一滑,正好跌坐在转椅里。这是很普通的周一早晨,虽然对她来说周末好像也并没有休息。打开电脑的时候,系统里弹出了今天的待办事项,有满满一长列的文章要写,还有两个选题会和两个外出访谈任务,她见怪不怪地一一关掉那些窗口,拿出湿纸巾一点点擦拭自己的工位。
6年来,每周一的早上,只要来上班,她就会雷打不动地做这件事。就算是几分钟之内马上要开会,就算是一上午必须出3篇稿子,她还是要先把自己的显示器、键盘和桌上杂七杂八的提纲笔记擦干净和整理好。对她来说,这是种仪式,宣示自己新的一周已经开始,告诫自己在整齐舒适的环境下才能写出高质量的作品。
硕士毕业之后,她如愿进入了自己向往的新媒体公司工作。面试的时候拿了自己以往写的所有文章,装订成册,看着面试官快速地翻阅着自己那些无病呻吟的叫嚣,脸快要藏到桌子底下。
“你学的不是对口的专业,也没有相关的实习经历,为什么来求职?”面试官饶有意味地问她。
“因为这是我一直想要坚持的事,以及是我认为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特长。”
她顿了一下,“成为一个作家是我的梦想,我怕现在不做,我以后会后悔。”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头更低了,手指绞在一起,心想这种资本主义私企怎么会有时间跟你谈梦想和才华。结果是,这就是一个愿意谈梦想的地方,可能是看重她的热情,也可能是欣赏她的天真,她就这样入职了梦寐以求的新媒体平台。
会有很多与想象不同的地方,她给自己的预防针也打了一针又一针。她梦想的有阳光打进来的落地窗工位,到处摆放着具有巧思的文创艺术品,有很多植物,也有很多毛绒玩具,大家在加湿器的蒸汽中写作,然后对着窗外的景色沉思。
而现实留给她的,是和大多数互联网公司一样,像网吧一样的开放式办公空间,那些网络上高流量的文章和感染人的文字,就是在这样一排排紧紧挨着的电脑中诞生的。她坐在自己狭小的工位上,前后左右是嘈杂的电话铃声,会议讨论,细节商讨,写到一半的文章常常会被突然到来的急活而打乱。
文件夹里挤压了一篇又一篇写了个开头或者完成了一半的作品,等到被重新想起,思路已经再也连接不上,与纷乱的素材和复杂的情绪混淆在一起,像一坛粘稠而污浊的浆糊。
时间久了,那些在有大把闲暇的学生时代,为写一篇文章所做的准备工作,诸如调好房间的灯光,插好机械键盘,倒一杯热水,选一首好歌之类的事,都显得滑稽而可笑。
在刚入职的一年时间里,她还没有机会承担独立撰稿的任务。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做资料收集的工作。娱乐文,社会文,人物文,那些大把的选题确定之后,需要进入繁杂的素材挖掘环节。好像把自己扔进深不见底的网络信息汪洋,当湿漉漉地爬上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背着沉重的满满一麻袋与文章哪怕有一点关联的资料。然后一点点拿出分类整理,风干打包,发给文章的主笔,并随时待命在对话框的这一头,等待主笔大人随时需要的内容细化和细节补充。
这样的工作进行得久了,深海打捞的能力愈发纯熟,也慢慢丧失了承担风险的能力。老大看在眼里,终于让她开始参与选题会的讨论。选题会就是一场大型的否定会。她带着这一年的资料储备,充分挤轧大脑里的每一个细胞,提出了几个自认为平台很少做,而且充满新意的点子。
“这个读者不会喜欢的。”
“这个做出来真的没人看。”
“咱们要顺应当前的社会潮流。”
“读者现在的需求在哪里?”
在一次又一次推翻之后,选题会最终确定的方案,是和目前爆火的娱乐新闻紧密结合,在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背后,挖出了新的问题和供大家讨论的方向。流量和影响,就这样成为贯彻她写作的终极目标。原来那些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原来她所谓的真情实感,在巨大的信息洪流中,显得那么廉价且不值一提。
在成为主笔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被数据的变化压得喘不过气,每周的例会老大会展示一周的平台流量统计,哪一篇文章阅读量降低了,粉丝数量减少了,都会在大会上通报,表扬和提醒都有,责任和压力并存。
对于她这种文字爱好者来说,改稿可能是最难的事情。那些伴随着灵感喷发而呼啦啦倾泻的文字,仿佛有着固有的格局,每次删减和整改,都显得生硬而晦涩。
“情感不够。”
“没有重点。”
“不够深入。”
“排版的颜色不对。”
“抓不住眼球。”
那些连珠炮似的要求一遍遍袭来,她胡乱地抓着头发,一遍一遍重新加工,原本热气腾腾的作品就这样在一遍又一遍回锅之后变得乏味,更加难以下咽,当然这是她个人这么认为。
写得多了,改得多了,套路总会懂的,经历了许多难熬的夜晚和周末,她的效率终于缓慢地提升,从一个菜鸟主笔,到变得有些经验的专栏作者。
亲戚朋友们开始在社交平台上转发她的文章,配文夸赞道:“我家的XXX,是一个大作家。”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个作家,只知道很多华灯初上的夜晚,她因为改不出老大要的稿子而暴饮暴食,辗转难眠。那样的生活好苦,但是电脑里的内存被逐渐占满,那些因为辛劳而难以言说的情感都在转化为另一种载体,整整齐齐罗列在每个文件夹里。
过30岁生日这天,访谈对象的日程被排的太满,一直到晚上才得空采访。整理完录音和笔记,再到出稿,早已经过了12点。她还是拿出早就给自己准备好的蛋糕,插上一根蜡烛却不知道许什么愿望。
在能力和收入成正比增长的日子里,她终究脱离了合租生活,搬到了刚毕业时向往已久的高层落地窗开间。开始买一些简约的生活好物,在难得的某一天周末下午自己泡一杯茶窝在地毯里翻几页书。爸妈的催婚电话已经渐渐少了,七大姑八大姨已经放弃再介绍些哪样的男孩。
她终于活成了学生时代最崇拜,也最害怕的样子,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有独立的能力,有可观的收入,有强大的心脏,也有再也难以安放的感情依托和深夜停下工作时的空洞贫乏。
这个既丰满又单薄的她,迎合期待,也终成期待。
周一早上,她终于用了5张湿巾擦完自己的工位。接着就扫地,浇花,打开水。上午的任务是开一个老干部座谈会。准备了茶水点心和一些讨论议题,她和年长的同事一起陪着老同志们聊了国家大事和社会热点,也聊到邻里和谐和家长里短。稿件要的不急,有一周的时间慢慢构思。
在体制内6年了,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节奏。毕业的时候与其说是听父母学姐的建议,不如是自己惧怕竞争和臣服现实的托词。也存在蠢蠢欲动的时刻,听到梦想和远方的诗歌也会突然间踌躇满志,同时对舒服的贪恋也会随即将她淹没,让她无暇起身。
五年合同到期的时候,已经成为资深员工的她,工资和级别都有所上浮,丈夫是单位同事介绍的,稳定踏实,对她很好。在双方家庭的催促下,她决定今年要个孩子。当这个决定做下的时候,那些围城外匆忙的生活节奏她将再也无力承受,反之体制内的种种就像一片茂盛的沼泽越发让她沉溺其中而无法脱身。
人,终究是要成家的,再成功,也只是一个人,那种不圆满,用不着周围人的口诛笔伐,自己都觉得寒凉和乏力。
她反复告诫自己,然后专心地投入家庭,让日常琐事将自己紧紧包裹,已经很少会想得起,自己曾经一遍遍幻想的那个期待中的自己。
“后悔吗?”她不知道,也没人会知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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