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夜的黑
夜是黑的。谁体会最深刻?在乡村走夜路的人,夜里失眠的人。
老王——就随便这么叫吧。其实叫老李或是老张也行——谁会在乎呢?
老王年轻的时候走过乡村的夜路。本是农村人,走走夜路,实在算不上有多稀奇。
现在呢?老王正躺在床上失眠。活了一辈子,腰也硬了,腿也僵了,夜里睡不着也算正常。只是脑子还没有完全糊涂,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在沟壑纵横的脑子里打成了一团乱麻。
老王记忆最深刻的一次走夜路,是去给小女儿看病。八个月的小女儿,头两天就已经开始拉肚子了。老王说,女娃娃,哪有那么娇贵?拉完了就好了!
到了半夜——月亮已经生起老高,当然应该是半夜。那时候哪有钟表啊?老王在睡梦中被老婆摇醒。煤油灯忽闪着幽暗的火苗,小女儿软软地躺在老婆怀里,脸色苍白得吓人。
去给她看看吧?老婆看看怀里的孩子,又看看老王,哀求般地说道。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裹着小女儿的棉被上。
老王有些不耐烦。村子里没有医生,看病得走很远的路,天黑,又冷……老婆呜呜咽咽地哭,实在使人心烦。老王从热被窝中钻出来,套上厚重的棉袄。
老婆也从床上下来,要跟去。老王吼骂了一声,她才收住脚,站在门内,看着老王一步步消失在煤油灯照不到的黑暗中。
天阴着。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有风,鬼一般地嚎叫。风把夜都刮乱了。老王的心也乱。他胆小,怕鬼。这是他第一次独自走夜路。大冬天,竟出了一身的汗。伸手摸摸棉被中的小女儿,额头滚烫。
老王有些心慌。走出村子,狗吠声渐渐远去。老王越发的心慌。脚下却没停。土路,坑坑洼洼,白天难走,夜里倒好象平整了些。真是应了那句话——黑天没赖路。反正看不见,深一脚浅一脚,只管往前走。
正走着,突然一个趔趄,老王摔倒了。倒地时怕压着小女儿,老王努力往右边倾斜身子。他的右肩和脑袋磕碰到坚硬的地面上——不,那不是路面,而是一块石板。钻心的疼痛使他忘记了害怕。他很气愤,谁这么缺德,把石板撂到了路上?他坐在地上,伸手向旁边摸。摸到了一棵树。
这是坟地!老王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赶紧又把手伸进小被子里去摸小女儿。女儿的额头已经不再那么烫手了。老王稍稍放心。他爬起来,凭着记忆,又摸回到正路上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老王走到了县城,找到了一家小诊所。
老王打开小被子,让医生看。医生是个秃顶的中年人,他看了看孩子,平静地说,她已经死了。老王不信,伸手摸摸孩子,孩子小小的身体已经冰凉。
抱着孩子出城,路过一片荒地。老王走进去。走得离路老远了,他见地上有一片碎瓦片,便把小女儿放到地上,用碎瓦片在地上刨了个小小的坑。老王抱起小女儿,连小被子一起放到土坑里。
荒地上,枯草蔓延,在寒风中发出凄凉而又混乱的声音。
老王坐在土坑边,突然就大哭起来。哭过了,他擦擦眼泪,很快地把坑边的土推到坑里,推到小女儿的身上。
现在,老王躺在床上。一样的黑夜,一样的风声,一样的冷。如果那个女儿还活着,应该有六十了吧?六十岁,孙子都会打酱油了。想到这儿,老王心里揪了一下。他心里常常这样揪着疼。
那时候,如果及时带孩子去看病,她一定不会死。医生说她是拉肚子拉脱水了才死的。面对家人的埋怨,老王始终不肯承认,是他自己把孩子给耽误了。可是,在这失眠的冬夜,老王真的很后悔。
老王缓慢地抬起手臂,在床头挥动了一下。小夜灯亮了。橘黄色的灯光照耀着暗淡的四壁,房间里似乎温暖了些。
如果真有另外一个世界,老王的意识在别处飘荡了一会儿,又回到了这个纠缠了他多年的问题上,那么,老王想,我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她!他骂我也好,打我也好,都随她!她也许不会原谅我,那是我活该。但我要对她好,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