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虞蓝烟雨夜(五)
在那深沉的埙曲里,渊行云几乎把持不住身心,几乎要跪倒在泥泞的道旁。埙声里充满了萧瑟之意,他仿 佛看见十万甲士,带着不归的决心,长征血战,一去不回。随着埙曲的转折,他居然能看见悲吼着倒下的士兵和大朵大朵盛开在土地上的 血莲,他自己好像被埙声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只剩下一双眼,看着无尽的虚空,面前是长征人未还的满腔哀怨。 一向冷静如水的渊行云,此刻竟不能自持地全身颤栗着! 轿撵停在一片竹林前,天策遥遥看着那个站在竹林旁吹着陶埙的男子,矗立如戟的竹林间,狂风骤雨,御水吹埙的孟青煅!狂 暴的风雨下,无数竹叶飘飞,雨水猛烈地打在他的头上,孟青煅无动于衷,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闭眼吹着陶埙。好像天地万物对他来 说已经不复存在,只有他婉转的埙声和那一许淡然。 天策无言,四周再无人声。 天策刚走下轿撵,渊行云立刻单膝跪在雨里道:“教主,还是先让属下上去看看吧!” 天策摇头微笑:“行云,不必,你听,那埙声。”“埙声?”渊行云一时没明白过来。 天策仰天大笑道;“等到你能听懂,教主,我让你来做!” 他提气清啸,缓缓走向孟青煅,雨水将要落到他身上时却神奇地向旁滑去,他衣袖飞飞,走过烟波水雾,站在了孟青煅面 前。 孟青煅放下口中的陶埙:“天策教主。” 天策点头道:“好一曲不悔!”孟青煅也点头道:“好一个听埙的人!”“中州一别,别后已有五载未见了。”“天策教主莫 非觉得自己枭雄迟暮?” 片刻的安静,竹林里传来两人的长笑,天策道:“你真的要来杀我?” “若我说是呢?”孟青煅笑着拔剑,剑华如霜。 “若我不信当如何?”天策轻轻扣起拇指和无名指,摆了个术法的起手式。 “人都来了,何妨一试?”“那便一试!”天策语音未落,已然发动了致命的术法,空气里只听见风刃撕裂雨幕的呼啸声。 “笑倚翠篁听风雨”!“莫长恨兮,山水将颓”孟青煅轻声浅吟,“叹,平,生!”剑光如虹,一片雨幕被剑气击散,漫天水雾里,孟青煅一 跃而起去,下一刻已经消失在天策的视野里。远处的渊行云居然没看清楚,只觉得孟青煅忽然就从眼前消失了。
“来,试我一招!”无名指轻扣,天策身周无数气箭飞射而出,箭出,孟青煅无可遁形,他旋步转剑从竹林一头飞出,剑光如电,绞碎袭向自己的无数气箭。生死间,两人毫不保留的向对方杀到。远处的渊行云目瞪口呆之时,烟水迷蒙里,两人已经互相拆解了几十个回合。
天策忽然大声吼道:“好!再接我这招!楚天不尽寒!”术法发动,天空中的雨忽然形成一把巨大的冰剑,剑气如云,直冲霄汉。天策已经祭出他的楚天一剑。“叹平生!”孟青煅一声清喝,执剑冲向凌空斩来的巨剑,一剑破天,至死不悔,惟叹平生。没有守只有攻,带着舍身之意,破裂苍穹,这才是碎玉剑诀的最高境界。
竹叶飘飞间,随风乱舞,遮住了渊行云的视线。狂风骤雨还在下个不停,隔着两丈的两人相互看着对方,天策已经松开紧扣的无名指和拇指,孟青煅也缓缓地收剑入鞘。
“是决绝的杀手剑!”
“好生惊天动地的术法!”
两人对视良久,忽然齐齐放声大笑,笑声冲天而上,几乎盖过了暴雨肆虐的声音。“多亏教主手下留情!”孟青煅拱手为礼。“一样,”天策一笑还礼“你的‘碎玉剑诀’若全力施展,你我谁也下部了逸鹤山!”“生死较量,天策教主还敢手下留情?”“现在想想还真是有点后怕。”“如果我刚才加急催动术法.........”“我一定难逃你的楚天一剑,而你也躲不过我不悔之剑!”“话是如此,但是天策教主能在一瞬间收回杀招,果然是个令人敬佩的人物。”“因为我信你,知音之人,一曲可尽红尘。我天策虽然没那等本事,不过听埙识人,不才还是能做到的。虽然后怕不已,可是重新再来一次,我还是不会使出绝杀一招。”“你相信我?”孟青煅良久不语后道:“好一个听埙识人”“杀手冷漠,一个真正的杀手奏不出你那样的热血与哀怨。但凡杀手杀人,内心必是自责厌倦,不可能有你埙声中踏遍千山万水后的宁静致远。”天策心情大悦,“能否借埙一用,且听我一曲。”“你竟然不问我为什么而来?”孟青煅问。“你想对我说,自然会告诉我,可有道理?”天策笑着说道,“来,让我先奏一曲,今天我明白了高山流水之意,你值得我为之长奏一曲,无论有天大的事,且先听我一曲,可否?”天策接过孟青煅的陶埙,闭上眼,沉默片刻,起了个短音,天策纵声吟唱:“离愁新曲入春昼,暮雨并肩怕登楼。弹指挥歌恩怨尽,夜半饮酒泪不休”歌声激荡,仿佛碧蚰出云,如厮坦荡。他吹埙高唱,感同身受,睁开双眼,对着翠竹青山放声长吟。他睁眼的时候,远处的渊行云在挥着手大声地对他喊着什么,但是骤然一个响雷,他听不真切渊行云在说什么。短暂的错愕中,一截冷光飒然的剑尖已经从胸口穿了出来,伤口流出的血一下子氤氲开来,鲜血灼热温暖,可是天策的心,冰冷!吹完最后一个音符,天策苦涩的笑了一下,回过头看着孟青煅。风烟里,一身白衣的孟青煅站在那里,雨溅落在他的脸上,带起许多细小的水花。他就那样静静站着,仿佛还在听刚才的埙曲。“为什么?”天策苦笑。“因为我就是来杀你的,着就是我的目的,我已经告诉你了。”“为何不当面杀我,让我死得明白?”“你的术法太强,我不愿我们两个人都死在这,总有一个人要活下去。你说得对,杀手都是冷漠之人!”“怎么会?”天策抬头长叹:“那样的埙曲,那样温柔的内心,你怎么回事我现在看到的样子?”“听埙识人?你又怎么会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孟青煅的话音里,“鬼神术士”天策的眼神慢慢涣散,终于闭上眼再也无法醒来。
拜月教的四大护法已经疯狂大叫着向这里跑来,他们身后是拜月教愤怒的教众。孟青煅从天策身上拔出剑,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雨忽然变得更大,落在身上冰凉刺骨。站在高高的苍穹下,他是那样的渺小,好像一阵风来,他便会随风逝去。许久,他才转身没入浩瀚的竹林里,渐渐消失,只留下一片风雨依然在下。
等到四大护法们大吼着冲到近前时,哪里还看得到孟青煅的身影?只有竹林起伏,掀起层叠绿浪。只听见竹林深处他的歌声隐隐传来:年少游龙世间,怎奈君心化尘,年华蹉跎挥手归去来,衷肠与谁说?
入夜,火树银花落满天际,街头巷尾都是桃花酿的酒香,茱萸的香气也从各家各户传来,时时听见大人们喊孩子吃饭的声音,可是还在们笑闹着,钟情于在街头追逐笑闹。喧闹的街上充满了尘世喧嚣和温暖。
今夜碧陵江上蔷薇朝的血烈王姬宏宇以一万金铢大办观潮节,历来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待到华灯初上,人们陆续地穿过石桥小巷走向江边。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正随着人流向江边而去。白衣胜雪,白得实在太素净,太引人关注,几乎从身边走过的人都会不自禁地向他好奇望山一眼,他嘴角轻轻勾起,对每一个看他的人微笑着,笑容柔和清澈,直要让人以为彼此已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他像是一阵风般地流过,转眼已经消失在人流中。
江边,满是卖各种小吃的摊子,卖精致小玩意儿的摊子,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走江湖卖艺的班子。
水袖轻挽,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在台上轻盈起舞,舞姿飞扬间,那双如水的眼睛,柳叶似地黛眉显得格外好看,优美的身段在翩翩起舞间更显迷人,水袖舞得越急,她清秀的脸上,汗珠细密,映着春江水,熠熠生辉。台下响起阵阵的叫喊声,霓裳飞扬间,她轻身一跃,在空中旋转出美丽的光影,身段轻柔如烟,落地时她已经收了水袖,盈盈向众人一拜。微冷的夜风里,女子明净如九天仙子,似乎连那一双绣花鞋也不沾半点尘埃。
女子起身来着个木盘,一面微笑行礼一面团团走着收着看客们赏下的一点小钱,她只是低头道谢,忽然看见满是铜子的木盘里居然落下一把金光灿然的金铢。她心里一喜,抬头看时,一个白衣青年正低了头对她浅浅地笑,一双清澈的眼看着她的脸蛋儿,她脸一红,红着脸伸袖去擦自己的脸,才发现如云青丝被汗黏在玉雪般的肌肤上。她觉得那目光还落到了微乱的青丝上,心里一乱,木盘落在地上,铜子金铢落了一地,慌着蹲身去拾,身旁白衣男子也弯下腰和她一起拾着地上落下的那些铜子。女子不敢抬头,只见一双修长苍白的的手拾起铜子放到托盘里,一个个地拾着,女儿家的心思竟是越拾越乱,只听得那个男子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舞得好!”耳语的气息吹动她鬓边的秀发,害得她险些把木盘又摔在地上。好不容易收拾完了,她连忙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服,擦擦自己脸上的汗水,低着头对男子说道:“谢谢公子了。”低头踌躇了一会她又红着脸说道:“奴家叫云轻,不知公子.......”当她害羞地抬头想要去看清男子的模样时,分明刚刚还在眼前的那位白衣公子却早已不见了身影。他就像一阵忽然而来的柔风,忽然间就不知不觉消逝了。女子心中一阵怅然,踮起脚尖在人群里看了好几眼,终于只能失落地回到戏台。接着唱了几支曲子,几个差人挤开人群走到台下,大声喝道:“王爷有命,唤你们班子上前献艺,唱得好了自然是重重有赏,若不好,小心着自家皮肉!”也不多说,喝令着戏班收拾家什,连催带拉,往血烈王王驾所在的观潮亭而去。女子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人群,但是再也看不到那一袭白衣,只好无奈地跟着去了。
潮声轰然,江潮从远处推进。江边的人们观望着最初细如白线的江潮渐渐呈现在眼前,浪如碎玉泛雪,潮如怒龙。江潮越来越近,仿佛千军万马席卷而来,声势惊人,震撼人心。唱戏的女子却没有这份闲心去看壮阔的江潮,亭前,台上,她轻旋舞步,口里不停地唱着曲子,片刻不敢松懈。血烈王下令着她表演没有叫停,她只能坚持舞下去。灯火明暗中,她如一只翩跹的蝶,在台上回转飞翔。
“好!”亭子里的血烈王终于拍手喝彩,:“来人,赏!”女子总算松了口气,赶紧跟着差人进亭领赏谢恩。血烈王三十开外,一脸肃杀之气,看着就是个铁血男人女子却不知道他是罗刹掌的高手,只是急匆匆跪下。血烈王长笑两声,起身绕着她看了又看,笑道:“江湖女儿家,能有这番姿色品性极是难得!来人,今晚带她回府!”简单的一句话,却不容反驳。这就是血烈王一向的风格。在他眼里长征血战,尸横遍野不过是常事。要一个江湖女子的身子更是一念间的事情罢了。在这样铁马冰河的王者眼中,这种事就和攻城略地一样,或许是一种血性,或与是凌驾众人之上的一种洒脱,如此而已。很快他们就会忘记那个独坐床前哭泣的人儿,忘记自己一朝取乐就夺去她珍而重之的东西,他不会知道她是否会在某一天郑重的把自己许给自己的心爱的人。血烈王不会在乎,他说完这些,甚至不再去留意她,他要的不是女子的心,他只是想要女子的身体而已。所以他没有看见女孩儿的惊恐彷徨,更懒得走进她的心里去体会她心里的不甘。她卖艺数年,曾经因为一副清秀的容颜没少受到刁难。好几次都是险而又险的差点失去处子之身,可是好像赖着神佛的保佑才一次次地躲了过去。可是今夜血烈王手中,是否心中的信仰已经破碎?少女曾经的梦想,还有那些隐藏在心里的情愫是否全都要结束了。她想哭,可又不敢,一弯清泪全在眼眶中打转。就这样痴痴跪着,不知道为何,脑子里却满是方才白衣少年的清澈笑容,仿佛那缕轻微的气息还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