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迎春花
[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番茄小说;作者:陌根_ 文责自负]
我在年轻时,厌倦了田里的劳作,终日游荡,就爱去那些人多的市井和别人聊天厮混,于是得到个“不务农事”的美称。我想,这没什么,可我爹不这么认为,他总说我不知上进,每当这时我就在想,凭什么非要我去上进,您活这么多年,上进到哪去了?又上进出来个什么名堂?上进这种事就留给我的儿子、孙子吧,我何苦放着好日子不过,天天去干活呢。
安宁的生活绝对是令人羡慕的,走在乡村的小道间,听着妇人们闲聊的声音、看着孩童们玩耍的背影,那种平静的感觉可以说足以令所有人向往,闻着草木混着泥土的芳香,我无时不在享受着这美好的安宁。
有时我却极其矛盾,既希望能够成为一个乱世枭雄,让我爹看看我到底上不上进,同时又希望能够永远安宁下去,永远过着我的泥土味的日子,长长久久永无止境,这些混乱的想法使我无法安宁下去。
后来啊,许是三两年前,我在别村游逛时遇到个疯病的老头手上拿着一朵迎春花,初见他时,他在邻村的一棵树下乘凉,唱着难听的歌:“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嗯,唱的应该是《采薇》吧,这么好的一首诗歌被唱成这样,一时间我竟有些想笑,那老人像是看到了我,冲我笑了一下,好奇心大过恐惧,我走上前想要和他聊聊。
那老人倒是很自来熟,不像其他年高有威的老人一般,他倒是幽默风趣,我们很聊得来,如果四个字来概括,我们大概就是“一见如故”正所谓伐木之歌:乐莫乐兮新相知,我想我们就是如此吧。
我们越聊越投机,在聊了好一会之后,我把我的困扰告诉了这位老人,老人听后竟罕见的沉默了许久,半晌,他冲我咧嘴一笑,将手中的迎春花丢了下去,对我讲道: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不知道我的经历、过往,要不要我给你讲讲啊?”
我自然是来者不拒。
我小的时候啊,家里穷,我娘一个人带着我和姐姐,本来呢我是有个妹妹的,但我从未见过,听村里的那些老人嚼舌根,我妹妹刚落到地上时,哭得像小猫一样弱,我娘抱着她,在炕上滴了一夜的泪,天快亮时,一个人抱着她出了门,回来后就剩她一个了⋯⋯村里人说,我娘是实在养不起三个孩子,只能把一个最小的、最瘦弱的妹妹留在了河里
那时候,我还是个婴儿,这些也都是稍微大一点后从别人零碎的话语中拼凑出来的。
听说,我娘经历此事后就是郁郁寡欢的状态,可在我记忆中,她始终是含笑面对我和姐姐的,可笑我当时竟没看出来,现在一想,那明明就是在瞒着我们哩。
2
后来啊,有一年,收成不好,我娘就在村里,挨家挨户的去借粮,哪怕如此,借来的粮食也不多,我娘在熬过这段时日后,就病了,村里人说我娘是累病的,可我们知道,她也是饿病的,她把吃的都给我和姐姐,自己却吃的很少
我记忆中,只有我娘和我姐,我问过娘我爹去哪了,娘告诉我,爹在我出生时,就被征兵征走了。
虽说日子过的很艰辛,但也有些许温情,所谓是否极泰来,我常常想着,也许明天就会有“后福”等着我。
然而,迎面走来的,可不是什么“后福”,而是令人绝望的饥荒。
当时,我们好不容易熬过寒冬,田里的苗子就黄蔫蔫地,没了精神,地上的老人瞧着天,摇头不止,吃人的年景要来了。
我只盼着日子能缓过来,可开春之后,竟是滴雨不下,这是遭了天谴啊,我娘说,这是天要来收人哩。
果然,此后田里是颗粒无收,从我娘舀米时满满的一勺变为平勺,再到颤抖着刮擦盆底;从一日的两餐变为一餐,再到锅里的米粒清晰可数;从粟米、豆饭变为掺着野菜的稀粥,再到树皮、观音土,我知道,我们在缓慢地失去这一切。
日落时,娘常常愁眉苦脸地算计着一家的吃食,她不再像之前一样望着日落、望着远方。她的病又重了,在家里粮食告罄的时候。
土地龟裂如龟壳,河水干涸漏出来它的河床,死寂中仍有若隐若现的哀嚎、撕打声和野狗瘆人的狺吠。
这是饥荒真正到来的象征。
姐姐总是默默地把自己碗底刮给我和娘,她的手本来应是灵巧的,可以织布绣花,可是现在,因为长期挖掘草根、剥开树皮,她的手变得粗糙、皲裂、布满泥土色的伤痕。
姐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旧的衣服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走路时,宽大的衣袖就仿佛在空中飘荡,脸颊凹陷下去显得眼睛突出,眼神麻木但不失坚韧。
饥荒时,我听过最多的话就是,“我方才尝过了”“娘病得要紧”“我能撑住”……这些话不论是姐姐还是娘都和我说过,但当你看向她们时,她总会回以一个故作轻松的微笑。
最后,当家里再也找不到任何粮食的时候,姐姐会默默注视着那自己爱惜的头发,娘曾经打趣过,那是她出嫁时唯一的体面,最终,她还是决定剪掉它去卖钱,卖给一个大户人家的货郎,才换来几枚五铢钱
当时她还笑着对我说,“这样清爽些,也好。”可我知道那是她最爱惜、总是用心梳理的头发,她却毅然决然地卖去了。
3
好在是,最后我们都活过来了,终于是熬出头了,老天爷也算给了条活路,每天日落,娘也不再是唉声叹气地数米缸中的粮食,姐姐也不会在半夜轻声呜咽了。
田里的苗子钻出来一截嫩芽,那是希望的象征,娘开心得病情都减轻了,当时我十岁,姐姐比我大个五岁左右,虽然能够帮娘分担劳作,但是娘还是需要用尽心力来种田以维持生活。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娘的病情好转了一些,姐姐就想着趁机会给娘补补身子,争取让病痊愈,说来娘这病来的也可怜,丈夫被征兵,死活不知,生出来的孩子因为养不起,要让自己活活溺死,又遇到收成不好,每天累得都没有其他精力,吃的也不够,这样一来,娘自然是要病的。
姐姐在饥荒过后的几天跑过来问我:“阿弟,我去后山转转,看看能不能给娘淘点好东西,你是在家守着娘,还是跟我一块去啊”
我其实是很想去的,但一想,娘还要去劳作,身上有病,出了什么意外也需要照看,便拒绝了
“算了吧,我还是守着娘吧”
“行,那你一定要照看好娘。”她突然又面色沉重地对我说:“今天早上,我又看到娘咳血了,你一定要注意一些。”
说罢又轻轻一笑:“不过你别表现得太明显,娘的病好歹是减轻了很多,对了,要不要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朵迎春花..……”
交代完这些之后,姐姐就走了,家里还剩下我和娘还有那刺眼的血迹,娘挣扎着要下地,可她刚撑起身子就是一阵头晕,只好扶着炕坐下去。
最后,休息了三刻左右,娘气色缓和了些许,于是颤颤巍巍地下田劳作去了,我跟着娘一起在田间,她的动作很慢,慢得让人心焦,每一次举起柴刀,整个身子都会跟着微微颤抖一下,像是要稳住重心,刀落下去,力道软绵绵的,每当这时,她都会微微地喘一口气……
日头终于偏西,将我的影子拉长,田里的活算是勉强做完,我和娘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乡道上,疲惫就好似一件潮湿的衣服,裹在我和娘的身上,谁都懒得开口说话,最后娘躺在了床上,人啊,一但累得不行,那是没有多余心思去想别的事情的,沾了床,就会轻轻地睡着。
但是我的精力还是旺盛的,我还在期待那朵迎春花,我一直等,等待的滋味比劳作还累人,起初屋内还有些许光芒,我竖起耳朵,捕捉外面的一切动静,每一次传来的声音都让我脊背一僵;每一次风吹过柴门的吱呀声,都让我心跳空了一拍。可没有一次,是姐姐的脚步声。
娘睡了一会就醒了,天色也在我和娘的等待中暗了下去,她终于坐不住了,开始在家中那方寸之间来回踱步。
最后,她对我说:
“去接接你阿姐吧,这么久应该也快回来了。”
于是我出了柴门,往后山的乡道上跑,跑了没多久听到左右也有焦急的脚步声,我心中大喜,姐姐回来了!
可当我跑向声音处,看到的是村中的长辈,他见了我,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那神情让我脚步钉在了原地,滚烫的喜悦退潮般消失无踪,只留下冰冷的恐慌。
“娃子,别往前跑了,你姐没了……摔在了后山沟里,没看见尸体,只有这菜篮子。”
我看向那菜篮,零零散散的几株野菜,还有一朵刺眼的迎春花⋯⋯
4
我看着那老人,听到这些故事,原以为他会哽咽,可并不是,他说的这些好像是很轻松的事情一般。
老人又看了看我说道:自此之后,我便非常讨厌迎春花,我讨厌它的刺目,我讨厌它年年如期绽放可姐姐却不再归来。
也许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遇到大事往往想到的是隐瞒与躲藏,我当时亦是如此。
在听闻姐姐的噩耗后,我早已不知该做什么,该怎么和我娘解释,我娘还在病重,如果她知道这个消息该怎么办?不能让她知道,这是我的想法,我也的确如此做了。
回家之后,我跟我娘说,姐姐去别村了,会找到更多吃的……
其实娘如此敏感,怎么会察觉不到呢,她怎么会察觉不到我的颤抖,哪怕是没察觉到,也会从同村人那哀悯的目光中看出些什么,更何况那是她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十五年朝夕相处的人不见了,怎么会没有疑惑,没有担心呢。
是为了我,她不能在我面前表现出绝望,因为如果这样,她十岁的儿子该怎么办,娘应和着我的谎言:
“是啊……你姐姐本事大,定是找到好去处了。”
我当时不知道也没发现,在我无法看到的角落,她总是死死咬住被角,哭声在冲出喉咙之前就被她生生地咽了下去,只化作压抑的抽泣,她的眼泪是沉默的,大颗大颗地砸进尘土里,仿佛连悲伤都是筋疲力尽。
娘的病更重了,但我还活着,这支撑起了她的身子,她不能也不敢就这样死去。
老人平淡地诉说着,没有想象中的泪目、没有想象中的悲伤,像是巨石落进嗓子,压得喉咙死死的,表现不出那情绪。
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老人对我解释:
嘿嘿,我的眼泪啊,在饥荒时就流了大半,后来我去出征,又流了一小半,只剩最后一滴喽。
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我始终坚信熬过去之后就会回甘,就像茶叶一般,于是我们就这样艰苦地过了五年,在我十五岁之后有了自己的主见。
匈奴人又来骚扰我们了,上面要征兵,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娘的病又加重了许多,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想来,应该是悲伤过度,在这一刻全部激发了出来。
她的病必须得去找郎中了,可家里哪还有钱?我选择应募,这样一来,靠着上面发的钱,娘也许可以治好病。
当时的我生怕娘亲不舍,于是选在半夜三更出家应募,现在想来,是后悔的吧,我当时竟没意识到,如果我战死了,我娘连我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也没想过娘第二天醒来会多伤心。
事到如今,我一直后悔着,为什么不肯多留一天?为什么不能等等娘,就像我更小的时候她等我一样……
5
战争总是残酷的,我们要去抗击匈奴,可大多数人都未曾见过匈奴,我们与他们未曾谋面。
我常听闻:
“匈奴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不是人,是豺狼虎豹。”
每当这时,我的脑海中总是会出现一个骑着马、挥舞弯刀、面目可憎的野蛮人,可整个战争中,我的战友们、老卒们,他们见过匈奴的却很少。
出征的路上我们走过了很多城池、乡村。远方传来了号角声,那是有人要死去的象征,有的时候,我们为了争夺一个土坡、一个废城,反复拉锯。
一路上见到的死人比活人都多,野狗叼的都是残肢断臂,我们在这里战死沙场,可我的敌人是谁?他长什么样子?他又有什么声音?
我遇到过一个老卒,对我很是照顾,我问过他匈奴的事。
“啥样?一个鼻子,俩眼呗。为啥要打?上面说他们是豺狼性子,要抢我们的粮、占我们的地!”
这个老兵说话总是大大咧咧,在军中有好多认识的友人,我也在其中。
刚加入征途时,我是很害怕的,也许是怕死?也许是怕再也见不到娘,那老卒看出我的恐惧,便安慰我:
“怕啥,只要你想着自己肯定不会死,你就死不了……”
见这番话没有什么效用,他又跟我聊闲天,问我哪的人,干什么的,家里几个弟弟几个妹妹,我都一一应付了过去。他很好,我也算知道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多的关系在军中,也许这样健谈的人都不会关系差吧。
我们的脚下是干裂是田地,兴许去年还长着粟米。
现在物是人非,远处的黄沙一直漫延到天边的月亮,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的队伍像是一条蛇,弯弯曲曲地在大地上扭动,我唱的《采薇》是和队中的其他人学来的,夜间的寒风很是刺骨,这时,我们会一起唱出这首诗……
后来啊,我们终于见到了血,那不是敌人的,而是队友的,远处的友军看到我们误以为是匈奴,于是对我们放箭,死了很多人,那老卒活下来了,庆幸的对我说:
“哈哈,看到没,娃子,这鬼伯收人,也讲个规矩,老子今天命大,这汉家的箭,见了我都得绕道走!老子命里都不带箭伤,将来就是死,也会死在匈奴的弯刀下……”
一场真正和匈奴的遭遇战迎向了我们,在一场阵地战中,汉军的防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身边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军心动摇之际,督战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能退!后退者,杀无赦!”
这句话伴随着弓弦拉动的声音更令人胆寒,忽然,一枚巨石在附近炸开,溅起了漫天的尘土,那平时稳重的老兵,看着身边那缺肢少臂的战友,他的决心动摇了,也许他是想拉回那战友,也许是想离开那血肉模糊地方,也许是身体的本能驱使,他猛地冲了出去,不是冲向敌人,而是下意识地逃离。
在他身体暴露的那一刻,两支来自不同方向的箭,仿佛被命运牵引,同时锁定了他。
一支强劲有力的狼牙箭,带着破空声,噗地一下射穿了他的大腿,让他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下惨叫着。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支制式的汉军箭冰冷地射进了他的胸膛,也许本来是瞄着他的腿的,但是他因为狼牙箭的缘故倒下来了,正好射中了他的胸口,断绝了他所有的生机。
战后,我仍是没见到匈奴人的样貌,我们素未相识,他却想要杀我,我也想要杀他⋯⋯
当我唱着那句“猃狁之故”时,总是卡在我的喉咙,岂止猃狁之故?是帝王的雄心还是将军的功名?是匈奴的险恶还是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坐在旷野中,试图在心里找到一个可以恨的人。恨匈奴?那些人也只是在争夺活下去的地方。恨帝王?城里的皇帝,或许也只是太庙中的一个囚徒。恨这老天?可它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运行着。
终于发现,我的恨意像一把无处着力的锤子,挥向任何一方,都会带来同样的虚无。
战友的热血喷溅在我脸上,那一刻,我对匈奴的恨意有了具体的形状——是箭的血光,是马蹄下的尘烟,是我余生都无法洗净的血迹。
人们常说,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我想,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属于我家乡的、我娘的那颗心,慢慢地死了吧,我年龄越大,能见到我娘的希望就越渺茫。
后来啊,我在边市见一匈奴老匠,他售卖银饰上刻着的羔羊纹样,与我故乡陶器上的如此相似。他抬头看我,眼里的浑浊与温和,与我记忆里所有在土地上挣扎求生的老人,一般无二。我胸中那块名为仇恨的顽石,在那一刻,化成了名为怜悯的尘埃。
6
我终于是回到了我阔别已久的家乡,那熟悉场景在我眼中,仿佛那美好只是昨日,可事实上已经过了近五年,我走之前把军饷放在了娘的枕边,此时的她应当是好了吧,满怀着这样的希望,我走在了乡道间,走到了我家的门前,我多希望开门之后能看到大病痊愈的娘呀,可真到了家,我才从村人口中得知在我半夜离家的那天晚上,没过多久,娘就突发恶疾,病得不行了,想来呼唤我,可我已经离家,她最后是没人发现病死的,她在死前一定会呼唤着她的儿子,而她的儿子却走在乡道上回望着他的母亲。至此,我那最后一滴眼泪也流完了……
7
我听完了这个故事,沉默了许久,老人见我如此,便嘿嘿的笑着,拿了一朵迎春花,慢慢地、亦步亦趋地走远了,嘴里还唱着那首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也许像是老人一般的平静并非麻木,这样的平静早已超越了痛苦,我认为这不算是麻木,而是成熟与超脱。
恨匈奴吗?恨吧,可更恨的是战争
恨帝王吗?恨吧,可恨的不应该是那功业千秋的梦吗?
恨那朵迎春花吗?恨吧,但不应该恨的是无情的灾难吗?
记得是上个月吧,刚刚迎来春天,我又去了老人的那个村庄,想要去看看他,可怎么找也找不到,我问了他的同乡人。
“许是死了吧,可能是夜里冻死的?也可能是离开了,反正最近没人见到他,谁会把心思都放在一个没了家人的老头身上。”
我得到了一个这样的回复,是啊,还有谁会把心思放他身上呢,走了也好,说不定能够让心活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