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2021-10-11  本文已影响0人  与狼共轭

作者:与狼共轭

选自《废城花园》

我跟随姐姐玛格丽特走进教堂的那一刻,便下意识地朝前方第一排的位置那儿望了望。果不其然,那位头发略显稀疏、满下巴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和他身边的年轻女孩正坐在第一排靠左的位子上。我看见外面黄昏的阳光从彩色玻璃窗透进来,直射到他头顶淡黄色的头发上,又一次感到羡慕而钦佩。

这一次,我拉着玛格丽特走上前去,坐在他们的后方。我看见他平和的目光里仿佛蕴含一种执拗的希望,朝向正前方的宏伟而巨大的神像,一动不动。这一点正是令我注意到他的原因之一,因为我在生活中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眼光,甚至在许多宗教古画中也很少见到。

坐在他旁边的女孩大概正是其女儿,金黄色的长发自由地蓬松着垂下来,没有刻意地被端庄的发髻束缚着。她的一身打扮很像一位成熟的家庭主妇,但那略有稚气的脸庞告诉我她顶多只有二十岁,并不会比我与姐姐大多少。她垂着头,斜靠着椅背,睡得十分熟。她每天都会陪他来,但是十次里几乎有五六次都会睡得这样香甜。一开始,我疑心她是个冷漠而毫不领情,甚至能大量引经据典,旁敲侧击天主教信仰的诸多不是的无神论者,抑或一个从小受洗,然而却在心底时刻埋藏着傲慢与偏见的名义教徒。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却逐渐打消了这样的想法,因为在醒着的时候,我曾注意到她的眼睛里也同样隐约流露着希望,而且她的坐姿端正,神情虔诚,嘴上也仿佛在念叨着祝福之语,看样子反而可能是诚恳地有求于神。

此刻,我坐在他们后一排的斜方,可以看见她睡着的面容上并没有无趣和厌倦的颜色,只有平平常常的疲惫。我感觉她至少有三天三夜没有在夜深人静时酣睡过了,顿生同情。“托教堂中的寂静之福,”我想道,“她得以安稳地睡上一觉。”

姐姐用标准的姿势坐在我身边,头则朝下看着地面,手摩挲着胸前的十字架挂坠。她每天傍晚都会邀我一同出门散步,而每次散步必来之处便是这座离家不远的社区教堂,每次来教堂必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位子上小憩片刻,仰望着前方宏伟的神像和庄严的十字架,沐浴着室内斑驳晦明的光影与柔和的风琴圣乐,而后低下头,开始冥思,仿佛要和周遭远离世俗的环境融为一体。但是,正如她自己所说,“这是无法做到的”。

我与年长四岁的姐姐玛格丽特一同在敦刻尔克长大,所以很清楚她爱读书、心绪易感的特点,并且自己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她经常会读植物学的书,并悉知大量花朵的花语与其古老神圣的寓言;同时,在我看来,她自己也仿佛一朵圣洁的白花,拥有强大的悲悯之心,而这种悲悯心会令她每次在街上碰见报童、晚归的工人之类的形象时,都会皱起眉头,恍惚一阵,很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那位很显苍老的中年人站起身,拍了拍身旁的女孩。女孩醒了过来,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朝他笑了一笑,便挽着他的胳膊,准备离开教堂。这次,我全身有一股奇怪的流似乎被一只泵推进了一下。我下意识地站起来,走到教堂的过道上,对他们离去的背影张望了一会儿。突然,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而紧跟这个念头而来的是我接下来向姐姐说的主意。

“我想去海边看看。”我低声请求道。

“海边?”她瞪大了眼睛,“哦,亲爱的妹妹,如果现在走过去,时间肯定会不够的。一会儿我们就要回家,准备开饭了。”

“晚回去一会儿我想无伤大雅,姐姐。哎,平日里,我早就厌倦了无趣而残酷的现实、早就厌倦了偏见与教条。每天拜访教堂,终于能使我的疲倦的眼睛和耳朵好好接受一番清洗。不过,我想大海也会提供另一般美好的慰藉吧。”

我几乎只敢对玛格丽特和哥哥哈灵原封不动地说这些,而对包括父母在内的其他人都会守口。若是换做别人,尤其是一些古板认真的人,要么会搬出一些道理来试图匡正我的任性,要么就会逐渐疏远我。但我一直相信玛格丽特与哈灵并不会。

她终于同意了,答应陪我去这条路尽头的码头走一走。我略微走在她前面,眼睛注视着这两个人。一会儿,他们拐进了旁边一条窄路。这条路窄得如此不起眼,以至于我长期以来从未真正注意到它,也想当然地以为它从来没有名字,直到我这次跟随他们走进去,看见了在里面竖的一个路牌上的字样——“泽热维克街”。

“你走偏了,洛薇雅,往码头应该一直往前走,不需要拐弯。”姐姐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应答着,“不管走哪里,不是都一样吗?”

我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想让她也一同跟上,自己已经径直随着前方小小的人影往里深入了。这里的环境老旧潮湿,人行道上青苔胡乱滋生,路不知被人走过多少遍。我发觉路旁每盏路灯下面都摆着一盆花卉,并且几乎每一盆的品种都不一样。泽热维克街在前方向左拐了个急弯,在拐弯处另有一条小路向凸的那一方岔出去。我快步走了上去,看见墙上挂着一只木牌,上面用华丽的花体写下一串字母——“泽热维克贫民窟”,一些稚嫩而粗野的笔迹和涂鸦胡乱点缀在旁边的空白处,仿佛飞舞的海鸥掠过层叠的浪花之上。

我还未到达岔口,便听到破旧的聚居区中传来了许多小孩大喊大叫的声音。我怀着有些羡慕的心情,想走进去看看他们正在做什么。但我恰好与对面走过来的一位的邋遢老人撞到了一起。他的衣服上差不多是完全由成片的补丁布制作成的。大概是出于姐姐教导我后养成的习惯,我站在原地,没有流露出躲闪之意,忙向他微微弯下身子,向他道歉。但他也没说什么,从头至尾的神色一直很平静,似乎他刚刚也去海边眺望了远方,现在才回来专心面对家里的琐事。他晃晃悠悠地走进了贫民窟的入口,手里还捧着一盆散发着芳香的黄花。

我暗自奇怪着,拍了拍上衣和裙子上的灰尘,打算继续往前走,却骤然发现先前的两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往前走便真的到了这条泽热维克街的尽头,也就是我一直向姐姐请求去的海边了。著名的多佛尔海峡的出口,就是在此处。向前眺望,会发现远方除了天和海的界线以外空无一物,就连水鸟都不常出没。不过人们都知道视线的前方是英格兰。我读中学时遇到的几名勤奋聪颖的同学,便有去对岸继续深造的。想到这里,冷不防,有一阵无力感袭入我心,就好像强劲的西风不断灌进我的喉咙,令我气喘不止。

“你走得太快了,洛薇雅。”姐姐不知不觉赶了上来。她小跑着来到我跟前,眼睛打量着四处,很明显也被这条路的景致吸引了。“哦,不错,这条路很有意思。许多花被整整齐齐摆放在路边,看来是有人特意这么做的……这儿还有一个贫民窟,上帝保佑!……啊,还有对面。在这么偏僻的拐弯处,居然会有一家……”她朝马路对面走近了一点,“一家鲜花铺!”

我这才注意到,那块遭到涂画的木牌正对着一家花店的大门。我很少看见哪个店铺的门面竟然是如此隐蔽而奇异的。如果站得远,那么根本就无法看见门与小橱窗,因为它们是沉在路面之下的,比人行道要矮足足一层楼的高度。一列向下的台阶连接了人行道和大门。我们站在对面,只能看见二楼的窗户和店铺的招牌。那招牌上写着“皮拿瓦鲜花铺”的字样。“看来,这条街上所摆放的各色盆景,很可能就是这家鲜花铺的主人摆放的。”我猜测道。

我往马路对面的那段台阶走去。在台阶两侧扶手的头部,两只天使——由原本是白色的大理石雕刻而成——各站在一旁,互相望着对方。她们体积很小,但是不论是神情还是动作,都雕刻得惟妙惟肖,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半身微微抖了一下。我走在台阶的正中央,以免自己踢到两侧的花盆——每级台阶的两边都摆着一小盆白色的花朵。以前,我会对看见这些精灵般的植物感到格外喜悦;到后来,我则逐渐开始怀着一些敬意去欣赏它们,每一次都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遨游到了远方,同时也慢慢地预感到这种美无法长久、转瞬即逝。

“我想我们得赶快往前走了,洛薇雅。你不是还要去看海吗?”

“我只是随意看一看。”

我透过门上的一块玻璃想往里看到些什么,却看见了一颗亮着的灯泡。炽灼的灯芯狠狠地刺了一下我的眼睛,使我往旁边快速躲开了。天色已经比刚刚黑了很多,我看见这颗灯泡将屋内照亮,反射的微弱光线从门上的玻璃和旁边的小橱窗里发散出来。我吓了一跳,继而忽然从心里冒出一股莫名的脾气,开始感到强烈的悲戚和不平。我忽而转过身上去,重新往海边的方向走去。刚刚我觉得,不论是白花还是栩栩如生的天使雕塑,都仿佛让我置身于教堂之中;但是自从那颗灯泡袭击了我的眼睛之后,这种圣洁的气息似乎一下子沉入了地底,失散了大半。我在这样的感觉之下,被某样东西驱向了海边。

“我想,如果我们能够每天来这里散步,心情肯定能够更加舒畅许多。噢,姐姐,大海也是这样祥和、这样神圣!”

“你说得有道理,洛薇雅。”她顿了顿,“不过,我们或许很少亲眼目睹大海无情的一面。倘若你走到码头,去询问那些马上要登船的人们,那么你就会明白,他们比你我都更熟悉大西洋的性情。不管是海洋的盛怒还是冷漠,他们都比自己亲生骨肉的脾气还要了解。”

“你总喜欢说一些不那么让人舒服畅快的话。”

我虽然抱怨了这么一句,但是我也记得父亲早年干过且哥哥现在正在干的这一行。在我刚出世的那几年,我的父亲身形魁梧、敏捷矫健,并且头脑也很灵活。他在船上一待就是十余年,是经验十分丰富的老水手。在此期间,他遇见的困难和危险不计其数,但都一一解决了。唯有几次,他回来时,身上不是带了伤就是染了病,差点丧命。最后一次出海是在1856年。那次回来,他的伤口大面积溃烂,还罕见地染上了风寒。好在母亲请了这一带最好的医生,才将他从死神手里扯了回来。他虽然逐渐恢复了健康,但体质早已大不如前。于是他终于告别了大海,在敦刻尔克城内开始从事一份较稳定的工作。不过,依我看,他今后的性格都必将是水手的性格:粗犷、果断、不近人情……(姐姐习惯将这些总结为“棕黑色的性格”)他最喜欢说的话是:“你们几乎对大海的残酷一无所知。”我们出于一种本能——大概是出于经历单调而拥有的本能——对他格外敬畏。

我径直走到了堤岸上,终于看见了海面——那真是一片祥和!平静的晚风捋着海面的薄浪,薄浪绵绵的海面托着码头上停泊的群船,船上船下流动着一群黑色的人影。我大口吸入了这里的空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像就此将海风的腥香味落实到肺里了。只有雷雨后空气那股清冽的气息大概能够和它相媲美。我对大海的整体印象大抵如此,这确凿不像是能够让一群训练有素、久经磨砺的大汉非病即伤的容貌。在我看来, 她能够包容一切,包括惨淡的生计、破碎的梦想和终结的爱情。我想,倘若是我,那么我真愿意投入她的怀抱之中,让海鸟和无尽的浪潮裹住我,哪怕是最终死在那儿,和海底的深水同归于寂。

不过现在,出海的是我最钦佩、最敬爱的哥哥,我不该提及任何和死亡相关的字眼。他三个月前便已出访某片神秘的海域,杳无音讯。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够安好地回来一次啊!

我担心父亲因为自己回来得晚而动怒,因此我自觉欣赏得够了,就扭头快步向家走去。我并不担心自己挨骂,但不希望慈爱的母亲也听见——她善解人意、心肠软,一直被我和姐姐所敬爱。然而现实是,我们原路返回,又一次经过了那个急弯时,我再一次在皮拿瓦鲜花铺门口顿住了。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鲜花铺的招牌,带着一种仿佛再也不会与它重逢的错觉——事实上,这种错觉大概来源于屋内传来的一阵吉他弹奏声。由于我对音乐的那股敏锐感知力,我意识到自己很难在这样的情景下再次感受这一段旋律。

“快回去吧,我不想再让父母担心,洛薇雅。”姐姐试图将我拉走,语气有些不满。

“索尔的《B小调练习曲》。”我压低声音说,同时示意她安静。

“这一段旋律,你自己已经弹过无数次了。你如果想听,就回去自己纵情地弹吧。”

“所以你现在也肯定听得出来,差不多已经到曲尾了。”

我面对着那狭窄的楼梯,坚持到最后一个三和弦完全结束,才继续赶路。我转过身,发现姐姐的眼睛正蹲下来注视着台阶两边的白花。几乎在同时,她回看了我一眼,也一下子站起来,急匆匆的神情缓和了不少。“行了,洛薇雅,快点回去吧!”她催促着我。我们互相拉着对方,朝家跑去。


在后面一年里,我和姐姐依旧在散步时拜访天主教堂,却再也没找到机会去看海,也没有走过那条泽热维克街,走近拐弯处的皮拿瓦鲜花铺和泽热维克贫民窟。我们每个人都被很多琐碎的苦楚包裹着,像墙壁被千万株爬山虎所纠缠。我离开了学校,开始寻找工作,并在后面几个月一直为此焦头烂额,最后终于在一户人家那里做上了家教;姐姐开始更加为家庭效劳,代替身体愈发羸弱的母亲干起更多的活。每周,我们都会为当下正在继承父业的哥哥祈祷,然而在平日里很少能够想起有关航海的任何事情。眼前的劳累和过去的遭遇让我不再有心情细细回味那个散步的傍晚,而倘使有片刻的欢乐和喜悦,它们又会使我将其暂且地忘却。

这段时间是我最对生活感到无趣的日子。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向自己追问生命的意义,幻想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和经历,第二天再忘掉这些。我在房间里以拙劣的功夫弹吉他,在书桌旁为雇主的孩子备音乐课,每隔一段时间跟随家里人去做弥撒。有几首曲子是哥哥教给我的,我早已弹得不能再熟,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些是他传授给我的。我虽然与姐姐和母亲一样高声地诵着赞美诗,但是有那么几次,我总是隐隐感到神离我们的遥远。“上帝在该缺席的时候就会缺席。”我的脑海中常常漂浮着这一句话,“海神波塞冬的权力和信奉者未尝不会比祂的少。”我仿佛听见的就是父亲那充斥着自信和威严的声音。我也曾多次回味那个以看海为借口跟随中年人和女孩的傍晚,忽而开始觉得我那天萌发出如此念头、做出如此决定有些可笑与荒诞。我似乎回归了一些理性:我如果真的跟着走到了他们的家,这又能对我们构成什么帮助呢?大概也因此,我甚至愈来愈感到那天的经历并不真实,有些虚无缥缈。不单单是对路灯下的花盆和鲜花铺的半沉入地面感到奇异,那一段《B小调练习曲》也让我产生疑问。我回想起来,那段弹奏其实功夫绝非很深,甚至有点像右手指甲长度过短而导致的效果,但我不消半晌就沉浸在旋律之中了。我在这样的想法中慢慢忘记那天的独特经历,最后能记起的竟只剩下父亲当天的脾气。

不管怎么说,在1866年6月前,我再也没有去过泽热维克街,也再也没有沿着这条街走到尽头去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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