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

有些事情是想不明白的，那些事情多半发生在夜里。

至少有过那么一两回，是在我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发生的。先说那一回，那一回我在外婆家。我的外婆子女多，我的舅舅们有的入赘做了上门女婿，有的留下来讨了老婆。那几个留下来成了家的自然过不到一块儿去，于是分了家。于是每逢去外婆家都得跑上几处地方，这个舅舅那个舅舅的叫也叫不清楚。

那天是我一个人走夜路，为了去找住在南边的表妹玩——几个表妹当中只有小文和我年龄相仿，别的玩不到一块去。

去小文家有一道难题，就是必得经过一段阴戚戚的路，经过一户家破人亡的人家。那条路的一边是房子，一边是稻田。夜晚的稻田蒙了一层雾气，水渠里冷不丁地冒出一些声响，有时候望到远处隐隐约约好像有个人影，再一看又什么也没有了。这种事时有发生，习以为常了，若是你走惯了乡间小路的话；另一边的那户人家已经人去楼空了，说起来也是一场悲剧：房子的女主人在一起交通事故中被拖拉机——当时还没有什么汽车——轧过头部，当场死亡。当时我还年幼，拉着母亲去看了一眼，遗体虽然被清理掉了血迹，但头部已经变了型。好在我的胆子不算小，若是换了一般的小孩子非得吓哭不可的。女主人去世以后，她的丈夫精神状态就不太正常了，人们说他时常自言自语，好像在对着谁说些什么，然而那里分明就没有别人。有一天，他失踪了。村里人，亲戚们到处找，就是连个影子也找不到，后来报了案也是毫无进展。这件事过去了好几年，有人说他远走他乡，有人说他已经掉水里淹死了，可是既不见人也不见尸，全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的流言。

前面说过，我的胆子不算小，否则一个人绝对不敢走那条路的。然而说来奇怪，那天我刚踏上这条小路，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穿白衬衫的人影。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确实是个人影，我看得真真切切。然而在这个季节穿白衬衫就反常，这是冬天呀，而且他穿得是短袖。我的心中免不了有些发慌，只敢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着，不敢出声。他没有回头，径直走着。走着走着，他到了前面的拐弯口——空房子大门的入口——拐了弯，不见了。我跟在后面看得很清楚，那件白衬衫是十分显眼的。不多久我也走到了拐弯口，向内一看，什么也没有。他去哪儿了呢？再往前就只有一条河了。

这件事我没有向父母提起过，倒也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不管他是谁，至少没有加害于我。

这件事过去了大约有十七八年，空房子被拆除，人们在拆房子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躺在阁楼上的男主人。

只剩下一堆白骨，和一件白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