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岩
一 大山再也走不出大山
深夜，圆子接到一个电话，是个陌生的号码，她并不想接，但这个号码在白天已经打过几次了，圆子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圆子，我是小岩。”听到手机里略带沙哑的憔悴的声音，圆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山哥出了意外，”手机里的声音变成了哭诉，“虽然他连命都没了，可是对方认为大山全责，我是人没了还得赔钱，我还要养孩子啊。大山我们俩之前商量好的，过几年带着孩子走出这大山，现在，大山再也走不出这大山了。圆子，你是律师，你帮帮我。”
圆子边听边回忆，小岩的故事慢慢记上心来，可是还没等她理清来龙去脉，小岩的话给故事画上了句话，，还不是那种美满的结局，圆子一时半会儿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二 从鸿雁传书到一见钟情
圆子和小岩是同桌，在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两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经常耳鬓厮磨地说些悄悄话。有个电影学院的男孩喜欢圆子，每周一封信雷打不动地寄来。圆子从来都没有拆开看过，总是把它们放进一个纸盒里，准备毕业的时候退还给男孩。有一天，小岩鼓动圆子拆开看看，说起码知道人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是，两个女孩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读完了一纸盒的信。这个男生每封信都写两三页，把自己的生活学习心情细细道来，跟哪个女生说了什么话也一句句写清楚，深怕圆子误会。两个女孩笑作一团，小岩打趣道:“人家对你可是忠贞不渝呢！”圆子把信重新码齐放进纸盒，并不回话。“你总得回封信吧，喜欢不喜欢的表明你的态度。”小岩继续说着。“要回你回。”圆子说着把纸盒塞到床底下最里边。
小岩真的替圆子回了信。这个消息是大二放暑假前一天圆子得知的，因为小岩告诉圆子，她跟阿兴，也就是写信的男生已经鸿雁传书了一整学期，约好了他一放假就来看她。
“那山哥怎么办呢？”圆子心里其实想的是阿兴在追自己，不是应该来看自己吗？可是，这时候她顾不上了，她想起从大一进校第一天就对小岩照顾有加的她的老乡，学长谢大山。虽然他去年就毕业了，但他们俩书信往来不断，听小岩说，每次回老家到了县城，山哥都会接她，然后骑自行车六七十里路把她送回山里的家。如果小岩跟阿兴好了，那谢大山怎么办呢？
“哎呀，只是见个面，没有人跟你抢。”圆子的话引来小岩的一顿枪棒，只好不再作声。
阿兴来的那天，圆子正好不在学校。倒不是她躲，每次放假前，她都会到姑姑家拿些东西捎回老家给爷爷奶奶。所以，当圆子背着大包小包回到宿舍的时候，听到小岩告诉她“一见钟情”四个字后，肩头的重物压的她没有力气跟小岩一起欢呼雀跃共同庆祝。但圆子发自内心地替小岩高兴，虽然小岩并不知道，圆子也从来没有告诉她这一点，因为她不想伤好朋友的自尊心。阿兴不仅人长得帅，上进心强，肯努力，而且家庭条件特别好，如果他们能走到一块，小岩可真是脱离苦海了。圆子一想到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小岩，身后那个一贫如洗的家，疯疯癫癫的妈，病歪歪的爸，加上一个年迈的奶奶还有一个年幼的有点呆呆的弟弟。每次放假回家她的车费都是同学凑，甚至每学期最后两个星期的生活费也得凑的种种情形，圆子心里长出一口气:阿兴可以给小岩一个幸福的未来！
三 毕业以后就结婚
阿兴每个周五晚上都会来学校找小岩，之后的两天小岩就像失踪了一样，直到周一上课才会回到教室坐在圆子身边。圆子每次看着眼含秋波喜上眉梢的小岩就忍不住替她担心，于是等不到下课就在笔记本上写上心里话推给小岩看。就这样，两年时间，两个人推来推去的居然写了好几本。每到周末小岩不在身边的时候，圆子就翻看这些对话，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尽管圆子不在场，但她从文字里清楚地知道小岩恋爱的点点滴滴，她得出一个结论:小岩好幸福，她不应该担心而是要祝福。
兴说我们一毕业就结婚。这是小岩在笔记本里写的最后一句话。圆子回想起他们两年的经历——手牵着手在春风沉醉的江边散步；借来渔人的船在夏夜的星辰里泛舟；在秋日的晚来急雨中追逐奔跑；冬至的寒冷给了彼此相拥的温暖……圆子有些被感动了，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她的好朋友，这个来自大山深处的苦命的小岩，命运的转折点来了！
毕业后圆子进了一家单位，她没有上进心，到月领了四五百块钱的工资，除去自己开销省下的买些书来看。同学之间往来并不多，工作起来也不像上学那会爱写信，偶尔打打电话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渐渐疏远了。小岩一直没有联系圆子，她在山里，电话肯定是没有的，写信吧，记得当时圆子留的是爸爸单位的地址，也收到过几封同学的信，但没有小岩写来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毕业两三年了，圆子的一位处的挺好的同事结了婚生了孩子。每次圆子看到她就会想起小岩，当年毕业就结婚，现在孩子也差不多两岁了吧？阿兴那么爱她肯定会对她好的，婆婆也会帮忙带孩子的吧？不像这个同事一样，每天上班忙工作，下班忙孩子，公婆嫌弃她生个女儿不管不问的。哦，小岩的孩子是男孩女孩?咋都好！男孩一定跟阿兴一样帅，女孩像小岩这样漂亮。
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不知不觉中把它们写了下来，就像当年在课堂上跟小岩在笔记本上聊天那样。可是，小岩不在这，看不到哇！圆子把自己胡乱写的几页纸，装进信封，找到毕业纪念册上小岩留下的那个大山深处的地址寄了过去。
三 谁能搬走那座山
一个月以后，圆子收到了小岩的信，是个陌生的地址。小岩在信里说，这是她上班的地方，从她住的山里的自己家再往深山里走二三十里路，和湖北交界的一个山洼。因为没有对口单位，她被分配到那里当小学老师，整个学校就她一个老师带着六七个孩子。每个周五放学她要赶回自己家照顾一家老老小小。
“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前方黑黢黢的，周围的树木在暮霭里朝我压来，我想快点回家，可是两条腿跟着这黑暗往下沉”，小岩写到这里的时候一定是哭得很厉害，信纸上有泪痕。圆子读到这里的时候也哭得厉害。她一边哭一边恨阿兴，这个娶了小岩要给她幸福的阿兴怎么不把小岩带出大山呢？
小岩的信里没有提到关于阿兴的一个字。末尾有另外一个熟悉的名字，山哥。小岩是这样写的:
“我很后悔上了四年大学，再回到这里，我连爬座山都会感觉累，要知道，以前我经常到县城给爸爸拿药，六七十里路，一天来回都不带喘的。”
“现在，周五晚上二十多里山路赶回家，周六忙活半天，做好饭顾不上吃赶班车去县城拿药，再赶最晚一班车回去。我的心跟着目光和群山一起环绕，我渴望有谁来帮我搬走这大山，它实在是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山哥这几年春节都会到我家来走走看看，他知道我的事，也知道我的难，但我不想连累他，这一家子没有一个全乎人，我的工资根本不够养活他们，怎么好意思拖山哥进这大山陷在这个烂泥潭……”
四搬不动山就搬家
圆子读完信就拿了工资卡去银行，她懊恼地看着书房里一摞摞的书，要是少买点儿也能多出几个钱寄给小岩。按照小岩给的新地址汇过钱，圆子才回到家定下心来给小岩写信。
接到小岩的回信是在两个多月以后，圆子坐在南大的研究生宿舍里读着爸爸转寄过来的信，莫名有些伤感。她真想此刻小岩就偎在自己身边，跟她一块儿上学，永远离开她的那座大山。可是，读完信，圆子就知道，小岩是不可能来上学了，因为她已经和大山结婚了。
“山哥说，搬不动山咱就搬家吧！我们俩结了婚，在一个离县城五十多里的镇子上安了家，把奶奶和爸爸妈妈都接了过来。我的工作也调动在镇子上的中学，方便带着弟弟一起上学。”
“圆子，我觉得自己好幸福，从来都没有想过搬不走山还可以搬家，学了这么多年的愚公移山，原来是错的。不过没关系，对错已经不重要了，我终于走出大山了。”
“圆子，谢谢你寄来的两千块钱，正好在我们的房子后面又建了两间房，爸爸妈妈和奶奶各一间。山哥给了我一个家，圆子你给了我一个更大的完整的家，你们，给了我所有想要的幸福……”
五 没有人给你想要的幸福
圆子研究生毕业后就进了省城一家律师事务所。快节奏的工作和过于独立的思想让圆子的生活单调而纯粹，大学同学的聚会她一次也没有去过，同学群也设为免打扰。有同学来省城打电话给圆子，无论多忙，圆子也会推掉工作或是应酬，请同学吃饭、安排住宿、陪同游逛。来了不打招呼，圆子不知道也不多心。圆子觉得如果说当年同窗四载聚是一把火，如今各自生活已散落满天星，缘至珍惜，缘去随意。
期间也零零碎碎听到一些小岩的消息。虽然大家是同学，但每个人性格里固着的东西不会因为有同学情谊而改变。所以，在大家的言语之中，小岩依然是当年那个大山里的穷苦孩子，也曾不择手段地想改变命运，比如勾搭了一个电影学院的男生，不想人家一毕业就甩了她，现在成了当红影星，而她自己还是窝在山里，继续过那种永远也看不到出头之日的所谓日子。
听的多了，圆子也就麻木了。她从来都不试图去帮着小岩解释或者争辩。日子各过各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话，于同学，于她自己都适用。她的沉默，给了同学更大的鼓励，他们似乎觉得连圆子都默认大家对小岩的态度，说得更离谱了。成了大律师的圆子信息提取能力特强，她从大家的话里感觉到小岩过得挺好，好的让人嫉妒。当然，圆子对小岩只有祝福，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的祝福。
手机“咚咚咚咚“几声响拉回了圆子的思绪。打开，是小岩写的关于事故情况说明。原来，为了多挣点钱，谢大山主动申请到一个深山里的村子驻点。那天天不亮他骑摩托车去单位上班，雾大，在山的转弯处与一辆大巴车相撞，连人带车飞下山崖，尸骨无存。大巴车车身受损，车主要求赔偿。
直到手机黑屏，直到眼泪一滴滴下来又滴在手机上顺着手机屏淌下来，圆子都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命运啊命运，你为什么不能给小岩想要的幸福？
六 再见，圆子，谢谢
这件事的处理对于圆子来说简单到根本不用她出马，所里的一个实习生就搞定了。但圆子还是亲自过去了，她想去看个究竟，到底小岩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连受过高等教育的小岩自己都只有叹息。
小岩家的院门紧闭，因为门口围满了人，他们手持木棍，大声嚷嚷着圆子听不懂的方言。打小岩的手机才知道，是大巴车主雇来的山民，虽然已经认定了大巴车全责，小岩也放弃了追责，但车主觉得小岩他们夫妻俩有工作，拿国家工资“有指望“，就得替他修车赔钱。听到这里，圆子愤怒地挂了电话。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小岩家门前，高举电话大声说：”请你们立刻散去，否则我现在就打电话！“她当着他们的面拨打了电话，并跟警察详细说明情况。这些山民虽然不会说普通话，但听还是听的懂的，不等圆子电话打完，他们就一哄而散了。
十多年后再次相见的场景，圆子不是没有想象过，但确实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小岩肿着眼泡，满眼血丝，面色苍白，头发凌乱。三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比圆子五十多岁的妈妈还显老。倒是她身边站着的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和当年的小岩有几分神似，却有另有一番让圆子觉得熟悉而又说不出来的神韵。
家里只有她们，那个山哥已经化作一个相框抱在小岩的怀里。照片是黑白的，但他眼神里的热情和光芒是多少黑暗都挡不住的，那眼神灼得圆子的心生生地疼。
这十来年，山哥给小岩撑起了一片天，和她一起组建了这个挡风避雨的家，也在这里送走了奶奶和爸爸，帮助弟弟完成学业，建立家庭，妈妈的疯病也得到医治，现在帮助弟弟带小娃。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好，而且会越来越好，命运，就在这时按下了暂停键，不，对于小岩来说，是永停键。
本来当晚圆子是坚持要留在小岩家陪她的，可是小岩说事情已经解决了，她也放心了，现在想好好休息一下，这么多年，她确实累坏了。所以，小岩让圆子把孩子也带走，让她一个人静一静。于是，圆子带着女孩回到县城住进酒店。小姑娘一直没有说话，像猫咪一样蜷缩在被子里，当她睡着的时候，鼻翼不时皱一下，这一点不像小岩，倒是有点像那个阿兴，记得当年小岩说过，阿兴难过的时候不喜欢说话，总是皱鼻子。也不知道阿兴后来怎么没有跟小岩结婚，现在成了影星的阿兴还记得小岩吗？记得又如何，小岩和谢大山的孩子都这么大了……等一下，等一下，圆子突然有种窒息感：小岩跟大山结婚那年是十年前，圆子记得很清楚，当时她在读研，确实是十年时间，可是这孩子怎么看也有十三四岁呀？这是怎么回事？圆子心里有一万个问号，就等天一亮去找小岩问个究竟。
第二天早上，圆子揣着一兜的疑问来找小岩，小岩家的门是开着的，可是小岩不在家，大山的照片也没有了，床上有一张折好的千纸鹤，压着一张纸条：再见，圆子，谢谢！
“不，小岩，我不需要你道谢，就算谢我也要你当面跟我说！“圆子感觉到自己的心肺都被撕裂开了，她甚至能看到鲜血一滴一滴往下落，殷红了脚下的土地。
圆子带着女孩来到大山出事的那座大山的转弯处，这里风景秀丽，微风轻拂，树木繁茂，平静的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人间惨剧。
“小岩！”圆子冲着深渊呼喊。
“小岩，小岩，岩！”座座大山帮着圆子一起呼喊，但旋即又吞没了这呼喊，就像扼住了喉咙，不给圆子丁点儿的希望。
“阿姨，妈妈经常提到你。她经常给我折千纸鹤，希望我能像鸟儿一样飞出大山，像圆子阿姨一样坚持做自己。”回省城的路上，谢谢，也就是小岩的女儿一边帮圆子擦泪，一边轻声说。
她越擦圆子的泪流的越多。望着眼前这个纯洁的女孩，圆子抑制不住自己。她知道了那张纸条上的“再见，圆子，谢谢！”小岩没有在跟圆子道谢，她知道她们之间不用言谢。小岩是在跟自己的女儿说再见，那个感叹号里该有多少不舍。这个孩子不是谢大山的，可是小岩给她起名“谢谢”，不只是在向大山道谢，也在向命运道谢。
小岩把谢谢交给了圆子，自己用生命向大山致谢。
世界吻她以痛，她却抱之以歌。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