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假人生(黄敏篇)
黄敏伫立在落地窗前,久久未言。
窗帘布料单薄,被夕阳轻易穿透。光影最终散落在地板上,星星点点,很像这座城市夜晚斑驳的霓虹。
房间不大,一室一厅,是独居女性的风格。
与这房间格格不入的,是墙上悬挂的女人尸体。
尸体被钉死在墙上,影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爬在黑暗里。
黄敏转过身去,与尸体对视。
她冷静地盯着那对惊恐的眼珠,步步逼近。用力掐住女人灰青的下颌,她伏到她的耳边。
“你说,我做错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啊?你说啊,你说啊!”
近乎于怒吼的声音震落,尸体和灰尘一同颤抖。
它不说话,它不能说话。
她不说话,她不再说话。
1.
三个小时前,这具尸体还不是死气沉沉的躯壳。她穿戴整齐,鲜活美丽,夹着爱马仕的包包,登着7公分的高跟鞋,出现在黄敏家门口。
彼时黄敏在沙发上睡得昏昏沉沉,电视大声播放着小猪佩奇。
女人狠狠叩门,几乎要砸出洞来。
佩奇的笑声回荡在客厅里,掩盖了门外的暴怒。
黄敏是被女人的尖叫吵醒的。
“黄敏你这个狗娘养的贱人,勾引男人的臭婊子!你他妈的绝逼烂裤裆!你败坏我家老公名声,勾引有妇之夫。你就应该被切碎扔进下水道喂老鼠!”
原本还摊在沙发上睡眼惺忪的黄敏顿时打了个激灵。
她缓缓起身,披了件外套,顺手将茶几上的水果刀揣进口袋。
开门。
来不及反应,对面的人呼来一巴掌,掴在黄敏脸上。力道太大,直接把黄敏扇了个趔趄。她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后就是皮革包包雨点般密集地砸下来。金属包角划伤了黄敏的眼角,她感受到强烈的痛意,连忙用手护住脸颊。
透过指缝,面前泼妇的身影便明晰了。
她看起来只有四十岁上下,穿戴齐整漂亮,发型应该是新做的,满屋的香水味也是她带进来的。
敢只身来教训小三,看来背景很不简单。丈夫在外有新欢,自己还打扮得妖媚迷人,夫妻感情也不怎么样。
都无所谓了,反正都已经被切碎扔进下水道喂了老鼠。凭这一句,黄敏断定这女人一定是她老公肖建军的帮凶。
这样被人推攘,被人凌辱,也不止一次了。
那么,这些欺负她的人,都该死。
黄敏不顾女人的撒泼行为,直扑过去,将其压倒,顺手拉上了门。
她坐在女人的胸口,左手紧捏住女人下颌,右手抽出了水果刀。
女人看见金属的反光,惊恐之极,想要高声惊叫,却因被捏住下颌无法发声。
黄敏才二十三岁,一米七二的女孩子,体格年轻健康,从小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主,力气自然比这女人大得多。
因为惊恐,女人的眼珠都快要从眼眶里滚落了。黄敏冷漠地挥刀,心想,
“我的确是狗娘养的,但至少不会把你切碎冲进下水道。”
随着银光落下,血色绽开,黄敏的回忆也在起起伏伏。
2.
西南地区一个十八线小城市,改革开放的春风吹了二十年还没吹到这个小镇。黄敏的父母每天推着烧腊走进大街小巷吆喝喊卖。即便如此,父母还是掏出所有积蓄,让她读上了小镇里唯一一所也是最好的私人小学。
也许不是天生读书的料,黄敏的成绩一直不算好。衣着寒酸就算了,中午食堂打饭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是两荤一素,唯独她只能扭扭捏捏和食堂阿姨说只打一素。
其实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不是同学的目光。
要紧的是老师的巴掌。
每次考试成绩出来黄敏不是垫底,也是倒数二三名。班主任“美其名曰”为了差生好,制定了一套规矩:每次考试倒数前三名都要挨巴掌,卷面上扣了多少分就挨几下。
黄敏的成绩每次都在75分左右游动,所以每周都会挨25个左右的巴掌。她站在讲台上,不敢落泪也不敢反抗,下面的同学笑得很大声。在这个失败者聚集的小镇,每周的挨巴掌大会是这些失败者的小孩作为“成功者”最大的乐趣。
黄敏觉得很丢人,毕竟全班同学都是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
渐渐地,她就不再想读书了。被人耻笑都无所谓,她不想再挨打。
而读书,对她来说,就是挨打。
让她下定决心不再读书的,是一次机缘。
黄敏的书包六年都没换过了。那天放学过后,她陪着班上一个并不怎么熟络的同学逛超市。路过文具区的时候,她相中了一个粉色的大书包,上面明码标价:198元。198元,也许需要父母卖整整一周的烧腊才赚得了那么多钱。黄敏知道家里人绝不会给她买这么贵的书包。
“哎。你看那个书包,我好想要。”黄敏拉了拉身边女孩的衣角。
粉色的米妮穿着黄色的碎花裙,好像在冲黄敏招手。
“我真的好喜欢。”黄敏从货架上拿下那个书包,折了几折,装进了自己的旧书包。
“哎你干什么?”同行的女孩差点尖叫。
黄敏赶紧捂住女孩的嘴,拖着她顺着仓库后门离开了超市。
俩人刚走没多远,就听到后面传来大人的声音:“就是那两个小孩!快截住她们!“
黄敏害怕极了,撒腿就跑。可是小女孩哪里跑得过工作人员,没跑几步就被抓住拎了起来。
“你是哪个学校的?老师是谁?爸妈电话多少?“
黄敏抱紧了自己的旧书包,把脸深深埋进衣领。
紧闭的嘴管不住闲话的风,第二天,学校就传开了——黄敏偷东西。
班主任因为黄敏的事情挨了校长一顿批,自然只能拿黄敏来出气。
黄敏低着头,不记得那天在讲台上挨了多少个巴掌,只知道那天所有同学都没有再笑话她。她泪眼朦胧地向下瞅了一眼,看见几十张充满嫌恶之情的稚嫩面孔。
有时候,有意的沉默比无意的嘲笑更痛彻心扉。
那一天,老师说:“这是批斗大会,因为你做了恬不知耻的小偷。“
那一天下午,黄敏的红领巾被泪水和鼻涕完全打湿了。她扯下脏兮兮的红领巾,丢进了垃圾桶。
第三天,黄敏没有在早上八点的上课铃打响之前坐在教室里。那之后的每天,她也没有坐在教室里。
黄敏从家里床底下掏出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她知道里面有母亲藏下的私房钱。数了数,大概三千多块。
翻开户口本,她摘下了自己的那一页,把其余的原封不动放好。
收拾了一套衣物,还有几盒饼干。她不能带太多,否则父母一定会怀疑。
走出家门前,她对厨房里的母亲说:“妈,我回一趟学校,作业忘拿了。“
母亲正忙着清理卤鹅,没有搭理她。
黄敏大踏步走出家门,她知道母亲也不会搭理她。
她来到远途汽车站,找到了正在接客的私家车。
“临江县,600块,走不走。“
司机抽着烟,疑惑地看着黄敏:“你多大了?怎么一个人走那么远?“
“十二岁,我在这边读书,家里亲人去世了,急着回去。“
临江县。
黄敏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个理发店。
“还有人吗?我染个发。“
“哎还有呢,小姑娘看看喜欢哪一款?“理发师傅把册子递到黄敏手上。
“就要这一款,我喜欢棕色的,看起来没那么幼稚。“黄敏指着册子最下方的一个长发大卷造型说。
坐在理发椅上,师傅开玩笑地问她:“妹子多少岁了啊,看你挺高的,得是有一米六了,上初中了吧。“
黄敏眼波不动,闷声回答:“是,毕业了不想读了。“
“国家义务教育已经上完了,那就得找份工作啊。“
“师傅有什么推荐吗?“
“你们这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大多数都是在奶茶店或者KTV酒吧工作吧。奶茶店挣得少,但是干净。KTV酒吧挣得多,可是这边小城市里经营都不太干净,小心被人占便宜了。“
黄敏听着师傅自顾自念叨,拽紧了荷包。
做完头发后,黄敏立马动身上街。她穿梭在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商业街里,挑选着短裙和紧身裤。
镜子里的自己,像米妮一样可爱美丽。
黄敏笑嘻嘻地问售货员小姐姐:“姐姐,你看我觉得我多少岁?“
“得是有十六岁了吧,又高又漂亮。“售货员也笑嘻嘻地看着她。
黄敏温柔地注视着镜子里的美女。
“漂亮吗,还不够呢?“
3.
黄敏抽出刀子,看着身下的血泊。她想起陈绫。陈绫或许也是这样倒下,躺在血泊里。
肖建军是这具尸体的丈夫,是陈绫的情人,也是自己的情人。
“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这是陈绫的原话。所以,是陈绫先,自己后。
她还记得陈绫讲这话的表情。眉飞色舞,嘴角上扬。很骄傲,也很好看。
黄敏和陈绫同为临江县KTV里的同事。陈绫比她大两岁,俩人在工作单位里签的协议上都说自己已满十八岁。其实,像这样的女孩子,在这个圈子里,还有很多很多。
KTV的工作很辛苦,像黄敏这种在汗水里泡大的孩子,也得咬紧牙关干活。因为本身未成年,老板给的工资也单薄地可怜。即便克扣过分,也是眼泪和抱怨只能往肚子里咽。
没有身份,没有学历,没有关系。对于黄敏这样的女孩子来说,在夜店里“傍大款“成为了来钱的唯二方式。
她们都年轻,漂亮,花点小钱就能轻松包养。尤其是这些未成年的女孩,无依无靠,没有背景和家世,不怕被正妻发现,发现了也能随便几个钱打发。
挥之即来,招之即去。
这就是她们存在的意义。
黄敏记得自己的第一个男人。
在KTV工作一年有余,她逐渐掌握了社交话术,懂得了什么样的举动最勾引人,最魅惑好看。女孩子在外独自漂泊,稳固的男人和靠山是非常重要的。
她看上了自己的一个顾客。四十岁,镇上的个体经营户,算是有钱。
夏日炎炎,窗外虫鸣同房间里氤氲的情欲此起彼伏。
那晚,她正好十四岁。
吹弹可破的少女肌肤被胡渣摩挲刮蹭,她抱紧怀里的男人。
“我需要钱,有了钱,就能换个城市,换个工作。“
这是她当时单纯而浅显的想法。
少女美好的梦境是什么时候被戳破的?
也许是她得到了社会给她的第一个巴掌后。
女人三十多岁,和自己母亲一样的年龄。她站在黄敏出租屋的门口,叉着腰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飞溅到黄敏脸上,如同火星子一样,烧红了她的脸颊。
紧接着,又冲进来好几个男人,揪住她的衣领。
时光流动变慢,黄敏能感受到掌掴她的手掌如何粗大。每一根手指,都在鞭挞着回忆。
女人的高跟鞋,扎进少女柔嫩的肌肤,刺破了她安稳生活的幻想。
“小狐狸媚子,不知道哪家生下的野种。老娘告诉你,像你这种到处晃荡等着被人X的贱人,我迟早某天会把你剁碎,埋到后面的坟山。“
女人的话,警钟一样,疯狂击打黄敏的耳膜,反复抻拉神经中枢直至麻木。
“我会死。我迟早有一天会被她们整死。“
她抱紧伤痕累累的自己,舔舐流血的伤口。
黄敏的第二个男人,是陈绫引荐的。
他原本是陈绫的旧相好。
开八十万的大奔,抽一百一包的中华。男人对她不错,黄敏每月的零花钱比之前多了整一个零,额外还有简单整洁的小单间安身。
她搬出那间破败的出租房,顺便拉上了陈绫。
提着行李箱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天空异常明朗。阳光洒在脸颊,融融细软。可她无法昂着头颅迎接这样的春阳。
她怕别人认出她来,她怕行走在阳光下,她怕葬身坟山。
“没有任何男人是可靠的,只能榨取他们的价值,用以保护自己。“
黄敏战栗着,窝进柔软的座椅。
座椅还夹杂着其余不知名的香水味。黄敏身心俱疲,很快就睡着了。
她好像从未睡得如此安稳过,清醒过。
4.
男人换了很多。黄敏被打得更多。
那些女人在她房间里撒泼的时候一个个趾高气昂,一口一个“烂人“、”野种“。但凡黄敏找了更好的男人,领着人找这些泼妇算账的时候,她们就紧闭家门,当起了缩头乌龟。
黄敏觉得好笑。这些女人明明和自己丈夫感情不好。她们这样在自己身上泄愤,不过也只是想推卸责任而已。抓住了丈夫的把柄,自己在家才有点地位。如此刀刃相见、暗里藏厢的婚姻,实在是没有存在的价值。
男人一波又一波,质量见长,心计见深。黄敏应付地有些困难。
好在,姐姐一直在她身边。
陈绫自从跟着黄敏后,两人相依为命,黄敏很多处理不好的事情都是她找人帮忙擦屁股收拾干净的。为了避免泼妇踹门,陈绫带着黄敏不断变换住址。更是陈绫,拿出多年积蓄,贴补黄敏买房,落脚城市。
她贴着黄敏的肩头说:“敏敏,我没有身份,只能依靠你。“
对黄敏来说,陈绫是真正的亲人。
如果没有遇见肖建军。
肖建军,是陈绫的情人。
准确来说,他是陈绫的恋人,而陈绫是他的情人。
陈绫和他交往的那一段日子,黄敏看得真切。姐姐一天天愈发开朗阳光,一看就是沐浴了爱情的甘霖。
姐姐说,肖建军虽然年纪大点,对她却是极好,又真诚。
关键是,这个男人,前妻早亡,无儿无女。
姐姐说,她认真了,她想结婚。
姐姐某天没有经过肖建军的同意,私自去见他了。
姐姐再也没回来。
黄敏最开始并无在意,只以为是肖建军带她去玩了,或许时间久点罢了。直至电话再也无法拨通,黄敏心慌了。
肖建军,肖建军到底是谁?
陈绫口中的肖建军,是一个绝世好男人。可是肖建军到底从事何种职业?家在哪里?长什么样子,电话多少,她从来不知。曾有意问过,陈绫笑而不答。
她想起了姐姐曾经说的一句话:“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
“这是姐姐的所有物,那便是她的,我不会沾染分毫。“黄敏自忖。
“可是,姐姐是我的所有物。“她低声道。
5.
陈绫人间蒸发了。
黄敏到处打探“肖建军“这个人,调动自己所有人脉,只为追得一缕蛛丝马迹。
一无所获。
三年过去,黄敏的悲伤逐渐淡化。
城市周边没有听说过什么重大案件,妇女拐卖和杀人案也从未出现过。
姐姐为什么不见了?黄敏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生活总要继续,黄敏此时的资产已足够她过上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没有文化背景,她选择了进入美容行业。这一行无需过多文化要求,技艺熟练即可。
黄敏进入美容工作室,成为了一名美容师,过上了职业女性的生活。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工作室迎来一名新顾客,四十多岁的女人,气质非凡,身上的香水一闻就是高档货。
一如往常,她接待了这名出手阔绰的贵妇。职业素养使其和上流人士交谈起来毫不费力。女人谈的畅快,把手机和包包放在前台上,去上了个厕所。
黄敏没有在意太多,目光扫过尚未息屏的手机。
屏幕上,赫然出现了那个让她苦苦追寻了三年的名字——
肖建军。
此后,是黄敏和肖建军的故事。
引诱男人,如同诱捕猎物。黄敏天性嗅觉灵敏,加上后天社会的毒打淬炼,早已成为近乎百发百中的猎人。
接近,套话,再轻易不过。
只不过这次,她所接触到的真相是如此可怖。一度使她精神崩溃,招架不住。
肖建军不仅有家室,而且有儿有女,有头有脸。
那天晚上灌醉他后,他捏紧了黄敏的下颌,伏在她耳边低声道:“怎么,你也想被切碎冲进下水道喂老鼠吗?”
黄敏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她盯着肖建军,冷漠地,恐惧地。
她不说话,她不能再说话。
他不说话,他不想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