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周岁的一天
文/繁华
这天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泽欣二十二周岁的生日罢了。泽欣起床时,耳边依旧是一片喧闹,闹钟还没有响,她看了看表才六点二十五。太阳已经老高,薄薄的窗帘遮不住,狭小卧室里便满是窗帘滤过的橙光,有种别样的温馨。
她翻身下床,今天是她的早班,时间不多了,一墙之隔大床上的泽信还在睡着,胖胖的屁股正对窗户,被她毫不留情地拍上一掌:“起床了,迟到不管你。”
泽信被她拍醒,虽然很是不情愿,到底不敢和她叫板撒泼,慢慢吞吞穿起衣服。她见人醒了,便转身要下楼,刚一揭开门帘,还没踏上楼梯,耳边就满满当当地被食客们的嗑唠声盖住,面碗和汤碗一个摞一个,日常杂乱。帮工的张阿姨七点才到,最早一批的食客多为劳工,因此声音尤其的大,六点多便陆陆续续都来了,她从未能好生睡到一个懒觉。
“欣欣上班去呀!”帮隔壁超市装修的大叔们见了她便热络地问起来。她一面收着桌上前面食客留下的碗筷和残余,一面笑应大叔们的寒暄:“哎对,今个儿早班”。
但这个早班于她,是没有什么上头的。自从高中辍学后,她的工作换了又换,一会去商场里卖衣服,一会去专卖店里卖手机,也趟水试过微商,总之每一样都做不过一年,却也总在做这样同销售相关的工作。人人都说她嘴巧,卖东西一定是一把好手,偏偏她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最受不了气,每份工作明面上结束的还好,实际上大多都是同老板置了气不欢而散。可下一份工作依旧是卖东西,跳进这死胡同里出不来。
大约收净了一趟桌子,她折进工作间,男人守在锅前,几乎是没有停顿地扔面捞面,嘴上却不忘和往来的食客玩笑几句,女人则守在台前,调味收钱,忙得没个边儿。见她进来,女人招呼男人要他给两个孩子下两碗,男人未应声,依旧跟台外的人聊得开心。泽欣本想出去,还是站在一旁等着了,顺手帮忙收了几份钱,又系了一沓打包袋,不大会儿的功夫,张姨便到了。
张姨刚一踏进店子,便似上了发条的机器人般,一刻不歇地忙活起来了。张姨很勤快,但从不进操作间帮手,这也是爸妈默认了的,收钱这种事谁人能放心给帮工做呢,再者光是收拾餐桌洗碗碟,再加上捞鸡蛋兑面汤就有得忙了。
不得不说,她家的生意确实火爆,一天这六大摞瓷碗要洗两次才够轮换,十点半钟歇下去那一会便得洗好第一轮,否则到了晌午,瓷碗必是不够用的。再便是午间过后,洗净第二轮才够下午和晚上的用量,张姨算是兼职,只早上和午间最忙时过来帮忙,负责时间最紧的两次轮换,晚上收店那一回的碗筷,常常是妈妈一人的了。
张姨便总拉她到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她:爸爸不懂体恤老婆,只晓得一人当了个甩手掌柜,妈妈一个人多辛苦,你要多帮帮妈妈呀。她每次都点头应下,可能帮上什么呢,妈妈不让她做,更不让泽信做,妈妈不说也说不过爸爸,什么都是妈妈的。
她有时看不过眼,会说爸爸两句,但从没有什么用处,连她自己尚没做到的事情,何来底气指责别人呢。更何况,妈妈并不以为不对,连妈妈自己都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把一切都定义为自己的任务,她又如何改变。她对妈妈,总能时时生出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仿佛是母女的角色都颠倒了过来。
七点零五,爸爸抓着空当的一小会儿下了两碗面给她,妈妈每碗都捞了一大勺牛肉,又嘱她自己去外面捻鸡蛋,她应下却没去,径直找了个稍微干净的桌角放下碗,上楼喊泽信。
泽信衣服穿了一半又躺下去睡着了,被她一把拎起来好生训了一通,也许是因为从晨起到现在,父母的忙碌里都没有抽下空向她道一声生日祝福,因此那股子气被她连带着不动声色地撒给了弟弟。泽信理亏,又怕真的一个人走去上学,在她的监督下三下两下穿好衣服鞋子,又胡乱塞了一通书就拎着书包跟下了楼。等泽信洗漱出来时泽欣已经把面给他拌好,小胖墩三下五除二就解决得一干二净。
泽信拖拎着书包在前头,她跟在后头,如常说了句我走了,妈妈照旧是头也没抬地应下,高声嘱她路上小心。
泽欣拎过泽信的书包往车篓里放,无奈他的书放的横七扭八,怎样都塞不进去,泽欣只好拉开拉链帮他整了整,边整边问他有没有遗漏,泽信信誓旦旦地说没有,泽欣也就不再管他,坐好了等他上来。泽信爬上她的小奔奔时,她感觉整个电瓶车身都沉了沉,费了老大力气才立稳,小心翼翼地开下门边的坡。
“减肥减肥,瞧瞧你都重成啥样了!都快有我重了,要是再吃十年饭,那还得了!”
“谁讲我胖了,这是壮,谁跟你一样瘦成骨头。”
“就你能得慌,看哪天重得路都走不动你怎么办”
“切切切!”
开过十字路口约五分钟就是泽信的小学,其实让他走去也是完全可以的,只是这路口很大,妈妈一直不放心。正好她骑车上班,于是便顺路日日送了泽信上学,下学则交给晚托班,等收了摊儿爸爸再去接。
泽信下车抓起书包跟她再见,一转眼便进了学校里面,人影都不见一个。她有点沮丧,想起春节前给泽信挑ipad的情形,一个人在商场里转来转去,要花钱了还很开心。她答应泽信要给他一台平板当十二岁生日礼物,她也的确做到了,那是她半年的工资。但泽信却不知道她的。转而又安慰自己,一个小孩子,算不清看不懂农历的日子也在情理之中,泽信应该是记得日子,只是不知是今日罢了。
正胡乱想着,她便接到了姨妈的电话。
“欣欣呐,今个过生呀,生日快乐,晌午来姨妈这儿吃饭吧。”
她听着电话里嘈杂的背景音,就有些想哭鼻子,也是市场里,也是正七八点人多的时候,也是面馆,为什么就只有爸爸妈妈不记得呢?微信里的祝福一条条不时响起来,这在以往,是让她觉得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呀,怎么越大,好似要求越高了起来。
姨妈和自家做的是一样的生意,不过店面离得远,生意不像她家那般火爆,但也还过得去。正巧她上班的地方离着近,所以时常过来,轮晚班时便在这边歇息。
论财力,当然是自家好过姨妈家许多,吃穿住行亦如是,可她还是爱往姨妈家里跑,爱和姨妈唠家常。总有人说她:你在外头扑腾个啥,又落不下什么钱,你就在自家里帮忙多好,也能让你妈时不时腾个手,等你出嫁了,那随嫁的钱,你爹妈能亏了你。”
可她不想呆在家里呀,父母一天天地,心里好像只有赚钱,她的人生已经在父母为了生意不断搬家中彻底没有了回头路。那时候父母同人去广西合开店,两头跑也不能带着她,把正是初三的她放回了老家。奶奶脾气火爆不说还重男轻女,偏偏她也脾气火爆不是个好惹的性子,两人就时常吵架,本来成绩也不好去了所中专后更是无心学习,只想和同学一道出门打工,再不想住家里。父母开店失败后回了老家盘下这个店,没想到似赶上了财运,生意蒸蒸日上,她期间回来过半年,那时没有出去工作,日日在家里,不是忙忙碌碌一整天说不上几句话,便是说上了话头不对又吵起来,也看着弟弟一天天地要走她的老路。晚托班解决了作业,却纠不过态度,弟弟不喜欢学习谁也没办法,手机和电视切换着来,事情再多妈妈也不舍得让他插手,一如当时的自己。
后来她似逃一般地又外出打工,卖了一年的手机才回来。倒没和老板闹掰,只是左右亲戚都开始一个劲儿地说,姑娘家大了该说亲了,要在家里呆着,不能再在外面跑来跑去。倒不是她有多在意这些,只不过她外出工作是借宿在二姑家,父母年年送生活费过去那般。连二姑也开始念叨起来,她自然是住不下去了。每每和妈妈吵,起源有一半都是这些。
她外出那么久,终于回了家,和母亲谈来谈去的竟只有婚嫁,仿佛是急着赶她嫁出这个家似的。她有时心疼母亲一个人累,父亲就知道串门钓鱼,说说这些反倒还被母亲骂,一片好心尽被糟蹋,以她这种性子又难免一通吵。
十二点半上午的班结束以后,她径直去了姨妈家,菜已经在锅里,姨妈剁了半只鸡合水萝卜炖着,香气满屋子窜,还有食客打趣说要买一碗来吃。
“一会儿还是三点半交班吗?”
“嗯嗯”
“那中午搁姨这儿先吃点不成文的,晚上回家了吃好的”
她笑笑,一面帮忙收钱打包,一面时不时瞅两眼手机,也许她一下班,家里头也满满都是香气。毕竟爸妈忙吗,准备是要时间的呀,于是乎又开心起来。
一点钟人下去了些,姨妈刚刚给她盛上汤,电话响了,的确是妈妈打过来的。
“呦,是怕姑娘在这儿吃不好呀,要打电话问问”姨妈在一边笑她。
她接起来,本以为是迟到的祝福,谁知是弟弟的饭盒语文书和语文作业都落在家里,老师打来了电话,妈妈声音里有几分为难,问她能不能回来送一趟。
她失落地哦了一声就挂了电话,姨妈听得清楚,声声担心着泽信吃不上饭。她起身要去送,姨妈又担心她回来没时间喝汤,弄得她哭笑不得,只好让姨妈给她打包,回头过来拿。
等她走回店里骑着小奔奔赶回家时已经将近一点半了,店里依旧闹腾腾的,不过台前人少了许多。张姨正是下班时候,拎着纸袋匆匆忙忙出门,迎面遇着她很是惊讶,却也只道了声欣欣回来了,无暇再与她多说。她知道,纸袋里头是妈妈点好的午饭,给张姨女儿的,怕张姨回家晚了做不及午饭。泽欣一直觉得张姨能踏踏实实给她家帮工这么久,同妈妈这小小在意密不可分。妈妈总说,自家的女儿在外,总怕她吃不好饭,人心都一样,张姨也担心女儿呀。妈妈虽常这么说,行动上却是叫她灰心丧气的,她并不能打败生意在妈妈心里的地位,她总是被忘记的那个。
妈妈见她回来了,忙嘱她书忘在楼上,饭盒忘在电视机旁,她叹口气穿过食客们寻了个袋子收好。刚要走妈妈又追过来:“欣欣呐,吃饭了吗?”
这不是她想要的问询。
“吃了”她想也没想便撒了谎。
“不是想折腾你回来,你爸下午也没空,他得帮妈熬酱走不脱,就辛苦辛苦一下啦,路上小心点,注意安全。”
妈妈一连说得很快,她根本没有插口的机会,心里却觉得难过又憋气,让女儿跑了一次腿为什么要这样这样抱歉呢,总让她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还有啊,明明是两个人的店两个人的事为什么就总是爸帮妈呢?为什么搞得所有的活儿都是自己的一样,这样的话她不知道跟妈妈说过多少次。妈妈却总是说:“有什么办法呢”
有什么办法呢,就要这样辛劳委屈一辈子吗?就要这样一个人包揽大活小活,为了赚钱忘记女儿的生日,赚到了钱也没有心情和精力去花费吗?她不能理解母亲对这个家这样清白无我的爱,就像母亲不能理解她为何这般想要逃离。
到学校时弟弟早已吃上了饭,老师为他寻了纸碗,泽欣把作业和书给他,又耐心听老师讲了几句才出来,火急火燎去上班,险些忘了拿汤。商场里主管转来转去,还有无处不在的监控,她的汤放在收银台下到凉了也没有吃上一口。
下班时姨妈特意又追来一通电话问她汤吃了没有,她委屈巴巴说主管自从见她拎了饭盒进来就老看着她,所以一口也没吃上。姨妈在电话里大训特训了那主管一通,教她笑了半天,等走到店里姨妈一边给她热汤,一边把这事儿又说了一遍,两个人就又笑了一通。巴掌大小的事,总得有个人说,才多少显得生活有些意思。
回去时天似要下雨,她折道去学校接泽信,泽信还有几分不情愿,直嚷着没人教他写作业了。快到家时远远地便能看到熬酱的大锅架在店门口,齐了妈妈的腰身,妈妈一个人拿铲子不停地搅着以免糊锅。
她停稳,待泽信下来才问:“爸呢?”
“老胡过来叫他就过去了,估计是去看牌了吧”
她气不打一处来:“这还没装完呢他就跑了,你也不拦着”
“哎,没事没事,快好了你爸才走的,一会儿装完就行了”
她没再说这个,可站在门外,不用看也知道里面锅冷灶冷,台内电饭煲的灯都是灭的。
“今天晚上吃什么?妈”
“下午熬酱,活啥的都没准备,你想吃啥回来将就让你爸下着哈,明个腾开手了妈就来做饭。”
这回答她再熟悉不过,因为妈妈总没有腾开空过,她总有忙的,爸爸想吃什么了就跑去餐馆点餐,一点没个节制。
“我今天想吃饺子”
“那你给拐角那家大娘水饺打个电话,让他们多送一点,跟弟弟吃饱了赶紧洗洗睡,你明个也是早班,晚上别玩手机太晚了。”
没有惊喜,是真的忘记了,她应该理解的,可还是难过得紧。爸爸从来不记得,所以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望。妈妈虽然忙,但往常生日还是会抽空给她做顿饭,所以久而久之的,便单单只对妈妈有要求。从没想过连妈妈也忘记时的自己会这样难过,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
置气般地,泽欣扔下一句你忙你忙便拉着泽信要走,妈妈追在后面问去哪。
“去吃饭!”泽欣没好气地说。
“去哪吃呀,怎么你这孩子还生气了呢?”
“你管,你忙你的就行了,我去姨家吃。”
泽信不明所以地被她赶上了车,走的时候还开心地给妈妈挥手。其实泽欣下班后才吃过,并不饿,但就是觉着委屈,明明泽信十二岁生日办得那么大,一连准备了半个月,她的却可以忘记。难道二十二岁的生日就不是生日了吗?
听她抱怨,姨妈还笑话起了她,都二十二岁的姑娘家了,怎么还为这点事怄气,二十多岁谁还给过生日呀。
果然妹妹比外甥女亲,她顶嘴回去,那姨你干嘛还一早打电话,给我煮汤,不是二十多岁不用过吗。
姨妈笑起来,骂她是个怄气包,说自己那都是闲的,没生意闲得慌。她切了一声,却还是被语气中的调侃逗笑了。又听姨妈唤来正在吃饭的泽信,同他讲今天姐姐因为没过着生哭了鼻子,被泽信也笑了一番。她气急败坏地要去夺碗:“你再笑我,就别吃了,那可是我的汤。”泽信捂着碗就跑,一屋子都笑了起来,她虽然没得着什么安慰,心情确是好了不少。
回去时泽信依旧压得小奔奔很是难骑,加上又下了雨,骑车愈发吃力,她骂泽信胖猪,泽信骂她麻杆,拌拌嘴吹吹风很快便到了家,她停稳车子等泽信下来,泽信却突然抱住她的腰身,说了声生日快乐,这才小跑进了屋。门前妈妈正在扫侧边小坡上的雨水,身形瘦小。见她回来,妈妈很是开心,也未说她方才置气,一看便是姨妈通风报信了。
“妈你总扫这儿干啥,会有人过来扫的,屋里都不够收拾”
她一面赶车上来,一面又絮叨妈妈,假装不知,那是为她而扫的雨水。怕她晚归路滑,每到下雨,她总能看到母亲扫这小坡,她怎不知。母亲总是这样,爱这个家所有的人,牵挂所有,唯独漏下自己,泽欣有些时候,会非常害怕那种无微不至而令人自责的爱。忘掉生日,让她也能耍耍性子,现在看看反倒很是难得了。
妈妈看着她笑,并不回答,随着她进屋。正中的桌子上摆了两大碗饺子。她鼻子一酸,差点便要哭出来,妈妈一边给她摆碗,一边轻声同她道歉。
“欣欣呐,妈妈忙忘了是妈妈不好,一转眼欣欣就二十二岁啦,欣欣生日快乐,多吃点饺子。”
切,她哼了一声,却还是乖乖坐下了。
“姨妈给你打电话了?”
“嗯”,妈妈看着她吃,眉眼里都是笑意,“好吃吗?”
“才不好吃,一看就是大娘水饺。”
妈妈不好意思地笑笑:“确实没来得及。”
“算啦不骗你了,可好吃了,你不也知道我最喜欢她们家的吗。”
“那就多吃点儿”少见妈妈这样开心,她吃了整整一碗,又同妈妈说起主管的事儿,那是难得的母女俩坐在一张饭桌上、聊起爸爸和相亲以外的事、其乐融融的情形。
吃完饺子洗洗上楼已经是十一点钟,她靠着枕头,一直没睡着,期间母亲来过一次,似乎是看看她睡了没。这天同往常的确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她二十二岁的生日罢了,母亲照旧是忙忙碌碌检查好一切最晚入睡的那一个,父亲照旧忘得一干二净,她照旧吃的是一碗外卖饺子,弟弟照旧没一点儿省心的地方。日子从来都这样,让她无比想逃离,又无比渴望亲近。就让她等这一天吧,等过完这一天,再长大。
本文为在群作者繁华原创
版权所有,转载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