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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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先生右手指轻轻弹掉烟灰,吐了一口烟圈,烟雾缭绕,旋向高处,渐次消散不见,像脑海里偶然冒出的一个片段,若不及时捕捉,也将消失不见。石先生下意识抖了一下搭在左腿上的右腿,他急需要对着一个人或者物体倾诉。
刚好妻子巧为他端了一杯花茶进来,他有些激动,手捧水杯,便开始滔滔起来:“我想写一部隐喻小说,真正的主人公只有雨儿一人,但考虑人物不同时期甚至不同情境下对爱情的理解与追求不同,再虚设几个人物故事走向,来丰富主人公的情感世界。”
石先生说到此处,飞扬的思绪让他唾沫难咽,抿了一口清茶,眉毛激动地上挑起来“我给你说,就像我们读《西游记》,可以说师徒四人是一个人身上的四类人格,也可以说是四种类型的人!”巧坐在石先生对面的椅子上,只笑眯眯看着,她知道此时的插话毫无意义,她的工作只需要坐在那里,让石先生有一个倾诉的对象,足矣。
“我的目标是试图阐释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不同情感诉求,或者说试图阐释人类情感的复杂性”石先生激动的心似乎有了片刻停歇,巧知道这是丈夫即将进入创作状态了,她起身打开笔记本,然后退身出去,轻轻合上书房的门。
只见笔记本上新建的空白文档里,文字开始如蚁出现,或一两个或成行成群,还不时出现删除修改情形:
楔子
这是一个关于“爱”的寓言,人非真人,事却真事,可赴河东求证。
十八岁的雨儿刚结束高考,六月的阳光刺眼而迷人。她和几位好友暑期游玩的第一站就是县城南面的“良山”。一路上,山欢水笑,横柯上蔽,鸟语啁啾,花香四溢。
“大家快看,这里这里”,酷爱篮球的高富帅丁华飞身跃到一棵高树下,伸长了胳膊环抱树干,“我终于找到大美女啦,哈哈,我就要娶这棵树精做老婆。”
丁大公子的举动,激发了雨儿莫大的探究兴趣,她拉起程宇的胳膊,飞奔过来。雨儿一袭绿衣,如荷亭亭,肤若粉脂,能写一手漂亮柳楷,语文拿过市第一。
“看你那花痴样,这要是棵男树精,看你晚上做啥恶梦哩”雨儿眉眼开笑地说。程宇则从另一面直扑上去,也环住树干,半开玩笑半挑衅地说“树精愿意嫁给谁,还说不定呢!”丁华一听这话,立马硬掰程宇的手指,高喊道“等25号成绩出来了,咱俩再来问问树精”,两个人拳来拳往,嘻哈中,追逐打闹起来。
1雨儿
转眼三个月过去,大一新生军训已拉开序幕。雨儿在百年银杏树下,精心选摘的叶子,已微微泛黄,纹脉清晰。这是军训第十天,稍息、立正、转体,正步踢、跨步立,内务整理、军体拳,每个人都练得有模有样了。雨儿在训练休息的间隙,翻开日记本想记录点心得,影乎间感觉泛黄的叶脉上似有字迹,等把六片心形叶子并一处看时,本子上出现几行像是玻璃投射的字迹:
“亲爱,如果岁月可掬,我希望把每一个清浅的记忆摆放在你的案头,银杏树下,我们来生再见。 ”
雨儿无法确知,这字迹到底是写在银杏叶上,还是被银杏叶投射而来,总之,只有六叶聚拢方可看到。正疑惑摆弄时,班长李烨喊她入队训练。雨儿身高一米六八,修短合度,体态匀盈,一身军装,透散着飒飒英气,自然入选军训旗手之列。举手投足、一招一式间,雨儿的思想还被“银杏叶”的秘密困惑着,浑不知身后第二排第三列的一双眼睛正热烈地捕捉着自己。
雨儿知道这件事,是在第一场雪横过枝丫、在眼前飘转飞舞的时候。那晚,她和云起就托尔斯泰的《复活》聊兴未尽,阅览室便到关门时间了。穿过图书馆走廊,在陪雨儿回宿舍的路上,云起脚搓着地面薄薄的积雪,手指似无意地拂过雨儿的秀发,嗫嚅着说“雨儿,关于聂赫留朵夫,我还想说——”
“什么事呢?”看云起的表情,雨儿已猜到几分,便微红了脸,柔声问道。云起稍显迟疑,终还是脱口而出,“雨儿,我喜欢你很久了,能不能做我女朋友呢”,一口气冲完,云起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凝固了,路边枝丫上的雪簌簌而落,他在惶恐不安。
“这个——”雨儿有些羞赧,“可以试试呀”,说完就跑开了,路灯散进雪色,满世界都是恋爱的气息,银装素裹。愣神片刻,很快回过意来的云起,似撒欢的兔子飞起直追,久抑的爱意如地火喷发。那一夜,雪盖唇章;那一夜,云起雨落。
大一潇洒,大二热恋,大三备考,转眼大四毕业季。雨儿在图书馆横廊旁的长椅上坐下来,浓绿的柳叶泻一地清凉。六月向晚的太阳,像极父亲温暖宽大的怀抱, 雨儿倚靠着云起,背影柔婉绵长。
他们是刚找导师修改完论文归来。雨儿这篇论文,主要从心理学角度,对三毛其人其文进行了创意性探讨,导师表示赞许,但同时也很关心地问她“对三毛的自杀有何见解”,雨儿说“老师,三毛的自杀,主要缘自对爱的绝望,我肯定不会。”
云起在回来的路上问她,“雨儿,对爱绝望,真的会到自杀的地步吗?”
“也许吧,三毛把爱的日常编进小说,荷西在‘撒哈拉的故事’里重生,三毛则在爱的故事里结束。不过也听说三毛是因为被西部歌王王洛宾拒绝而自杀的。”
“雨儿,你说我们认知的自杀,也许于三毛而言,只是一种穿越呢。”
“玄学的东西,谁知道呀,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认为‘爱惜生命’是最紧要的。我选择‘三毛’这个命题作为毕业论文,就是不期望这样的事件发生。”
云起满是怜爱地轻吻雨儿的额头,柔情蚀骨,喃喃说道“雨儿,毕业咱们就结婚吧,我想好好照顾你一辈子”,树上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树影里滚烫的唇惑人的舌,汹涌奔流的欲,整个世界被淹没,沉沦:那晚,他们在校招待所开了房。
又一场秋雨过后,银杏树下,是雨儿孤独而沉寂的背影,杏叶金黄,良山欲碎。已经二十六岁的雨儿一袭风衣,长发及肩,从头到脚、从外到里,格外地凉。只见雨儿手里的信笺上贴着六瓣银杏叶,中间环着一段话:“亲爱,如果岁月可掬,我希望把每一个清浅的记忆摆放在你的案头,银杏树下,我们来生再见。——云起 ”
雨儿无法相信,自己等来的不是婚书,而是云起的绝笔信。云起妈妈说,毕业应征入伍后,云起便被派往驻港部队,原本计划满二十五周岁后就上门提亲,不想在外出任务时却遭遇不测。这封信是云起身边的唯一遗物。
雨儿心碎,碎尽清秋。良山,杏树,“玻璃”字,一切是今世的预言还是云起前世的承诺?
石先生一口气写完了“楔子”和“雨儿”部分,扶了扶眼镜,抬起头,发现巧不知何时已端了晚饭进来,正坐在书桌旁。她究竟看了多久,他不知也没兴趣去想,他还沉浸在对“雨儿”原型的绵久记忆中。
石先生与妻子巧在同一所中学任教。当年“瞄”上“石大才子”的有三位年轻女教师,巧虽教数学,但最终以其极高的情商,破了“石心”,圆了自己的姻缘。
“石先生”不仅是学校办公室的笔杆子,还经常接其他单位的指定任务,润笔费颇丰。短短十年功夫,在巧的悉心照顾和精心打理下,俩人在老二出生时,已在城里拥有两套房产。
巧认识楔子里的几个人物原型,他们是与丈夫一起长大的朋友,只是不知道丈夫会给他们安排什么样的故事走向。巧甚至隐约知道“雨儿”的原型是谁,她凭借着女人的直觉,相信“雨儿”就是丈夫念念不忘的初恋,那个如今在省某报做编辑的女人。有什么所谓呢,只要老石不惦记身边女人就极好,梦中人恰能杜绝这些隐患。
巧本是个既通人心,又极精明的女人,竟没能抑住底心里的那点好奇心,“把咱老家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安排在良山极好,良山是有何寓意吗?”巧轻声问丈夫。石先生略显语塞,欲言又止,不过,虽没正面回答问题,却对“银杏树”做了阐释:
“银杏树”象征着每个人底心里对纯洁永恒之爱的渴求,少男少女的心更是如此。来自良山的银杏树能够投射文字,是采用魔幻现实主义的笔法,既暗示雨儿的爱情走向,又隐喻雨儿在少女时代对爱情的无限向往与憧憬,试想还有什么能比赴前世之约更深挚动人呢?
巧认真看着丈夫,对石先生点点头,“嗯,我觉得构思真妙,你准备下一个写谁呢?”巧其实没有很懂丈夫的话,但她能巧妙引导话题。见丈夫进入思索状态,便快速体贴地把碗放到他手里,“边吃饭边构思,两不耽搁!”
就在石先生还端着碗愣神的时候,巧已赶去教学楼,上晚自习了。
老石端起碗,只草率扒拉了几口,就点起一根香烟。香烟之于男人,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写作时,烟雾缭绕中仿佛太白下凡;做爱后,吞云吐雾里恍入仙境云雨。
少了妻子的管束,又有了香烟的加持,老石的思绪反而更加放纵自由:
安排大学里遇见云起,又安排云起毕业后就死去,暗喻至纯至洁的爱情不可能长久,多少人的初恋只能成为初恋?多少人从恋爱走入婚姻,便只剩一地鸡毛?
如果你一生都像银杏树下的雨儿那样渴望纯粹的爱情,那你一定不会幸福。雨儿在大学里,历经与云起的纯真之恋,又对三毛的感情世界进行了深入思考,最后选择嫁给班长李烨,象喻她已经步入世俗。我希望雨儿幸福,所以安排她与能够给她俗世保障的班长李烨结婚。
老石想到此处,飞速灭了烟头,烟灰缸里又新添一抹黑,而笔记本屏幕上的箭头则在昏黄灯光下兴奋闪烁:
2 丁华
收到丁华的请帖时,雨儿正在给孩子喂奶,是丈夫李烨把信拿给她的。李烨和雨儿是一个地区的高中校友,是大学里雨儿的爱慕者之一,低调内敛,敦厚温良,只是个子低些,凑近一米七。是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照亮了雨儿的心空,终抱得美人归。次年两人便得一子,肤白俊眼,竟形似雨儿,神似云起。
“你猜丁华和谁结婚?”雨儿不敢确认请帖上的名字,揉了揉眼睛又细看了两遍,一脸讶然又半自言自语地说。“谁?”李烨正欲换鞋出门,看妻子表情,好奇心大起,放下穿了半只的皮鞋。
雨儿和丈夫按照请帖日期,如约来到了SZ。这个超一线城市活力四射,水色山光,人流虹霓,这里是名企的根据地,也是人才的汇聚所,更是富豪拾金撒金的欢乐场。
高中时的丁华不仅家境好,而且人帅脑子灵,还是扣篮高手,高中时就被多少女生倒追。雨儿曾开玩笑说“华仔,你就是古希腊神话里的纳西索斯,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浪费!”
丁华架起雨儿的胳膊说,“看在咱俩一起长大的份上,要不你做我女朋友呗”。雨儿白了他一眼,俏皮地回应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屋前花?等我介绍西语系校花给你!”
高考成绩揭晓后,丁华和程宇只有两分之差,一对好朋友便报考了同一所大学 SD。
当两人身着西装礼服出场后,炫目的灯光,四散的欢乐,把雨儿一下子拉回十年前:良山银杏树下,两个追逐打闹的少年,争抱杏树,天真烂漫,收纳一夏欢歌。当年的他们是在争夺银杏树的爱恋,还是在追逐寻找着真正的自己?雨儿不得而知。
当老石敲完“。”后,抬头看表,墙上的闹钟似乎很懂他的心思,无声行走又步履稳健,准确指向十一点十五分,似乎在提示他,妻子和孩子已经睡了,他还有大片的自由空间放纵。
老石磕了一粒瓜子,自上学期体检查出血压高血脂高后,妻子便在他抽屉里备了些瓜子等零食,同时提醒他熬夜不要过十二点。
瓜子在老石的上下齿间开裂,瓤落进舌尖,老石有点犹豫,是咬断直接咽下去还是磨碎后再咽下去。他知道自己有点贪心了,“雨儿”的身上,已明显打进太多自己的烙印,她融了初恋的样貌却装了自己的生活甚至性幻想。
每逢过节或初恋生日,他都会发去问候。而事实上,“初恋”不过是他一人的事情而已,从高中到大学到工作,他的爱慕从未得到对方回应,他知道人家一个城里女孩不会看上他这样一个酷爱写作的农村穷小子,他只是如向日葵般无限爱慕她,不表白也不远离,她也只是如和煦春光般柔柔对待他,不疏远也不亲昵,彼此在所谓的同学友谊中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干净来往”。
老石的心头似乎总有种缺憾,他既是“雨儿”,也是“李烨”,这种结合让他得到某种精神慰藉,甚至是性满足感。他觉得“李烨”能够给予“雨儿”幸福,又发现“李烨”更多像自己的妻子巧。而自己爱慕多年的才女编辑的丈夫,其实正如丁华般优秀。也许自己私心了,硬生生给丁华安排了一段注定无果的婚姻,是嫉妒吗?是私恨吗?
老石思绪开始混乱,他狠狠灭了台灯,选择“睡眠”:欲望在写作中实现某种达成,在睡眠中得以释放回归。
老石蹑手蹑脚脱掉衣服,钻进巧的被子,这时候的他最喜欢从背后进入巧的身体,然后在彼此欢悦的呻吟声里沉沉睡去,又从柴米油盐的幸福中醒来。
早饭已摆上饭桌,老石只需要洗脸刷牙,然后坐到餐桌前就餐。昨晚的恨意经一番云雨,几乎荡然无存,看着厨房里忙碌的妻子,他心生一丝愧疚。无论怎样,这个女人在以她的方式深爱着自己,灵与肉的统一,才能抵达爱的巅峰。
想到此处,老石站起身从后面环抱住妻子,在巧昨夜残留的幸福脸颊上轻轻一吻,“我爱你,老婆!”才子某一刻的花心与浪漫,会让整个世界沦陷,多少女人为此赴汤蹈火!
今天周六,只有高三补课,巧吃完早饭,就赶去上第一节课,而在高二代课的老石则有充足的时间构思小说。书桌前的石先生,发型清爽,格子衬衣,一副文人书卷气,多年讲台授课和笔友会上发言,早已让他自信满满,土气尽脱,尽管个子依然不到一米七,身材已略微发福。
老石首先把昨天的文字,一字一句审阅一遍,他对别字的憎恶近乎洁癖。然后开始动手修改丁华和程宇的故事走向:
丁华架起雨儿的胳膊说,“看在咱俩一起长大的份上,要不你做我女朋友呗”。雨儿白了他一眼,俏皮地回应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屋前花?等我介绍西语系校花给你!”
丁华请帖上的人,确来自西语系,不过其人身份让人思量。
炫目的灯光,四散的欢乐,一对新人款款入场,把雨儿的思绪一下子拉回十年前:良山银杏树下,两个追逐打闹的少年,争抱杏树,天真烂漫,收纳一夏欢歌。
谁能想到,当年的戏谑打闹,竟会如谶演绎。没错,雨儿这次彻底看清楚了,丁华身旁的曼妙女子正是程宇的婚恋女友。李烨的信息更通达一些,就在雨儿尚错愕没回过神的时候,他把妻子拉到较偏僻的一张宴桌旁坐下。
“知道吗?珍珍和程宇结婚仅三天就离婚了,连房都没圆!”
“为什么?”听丈夫如此讲述,雨儿更加好奇,“珍珍不是丁华介绍程宇认识的吗?怎么牵线的人如今又成了——”雨儿见别人看向自己,没有说出那个词。
3程宇
从深圳到广州,仅两个小时路程。参加完丁华的婚礼后,雨儿和李烨就驾车去找程宇。在一个名为“立公律师事务所”的二楼,他们见到了西装革履、身材中等、依然白净的程大律师,让他们好奇的是,这样一个优质男、高级律,怎么会遭遇此等奇葩事。
程律安排好工作事宜,换一身清爽便装,便带两个老同学去了一处适合私人聚聊的僻静咖啡馆。
“你们可能不知道,珍珍还是丁华给我牵线认识的”程宇眼神里飘过一丝落寞,手下意识扶了一下咖啡杯,杯里“爱神之箭”的箭头縠纹微破。
“我们仨是在大三年终舞会上认识的。丁华堪称舞王,各系名花都想与他炫舞一段,我舞技不精,就坐在雅座上观赏。从试探的四步到暧昧的三步,再到挑逗的探戈,最后是激情四溢的摇滚,青春的荷尔蒙在舞池里弥漫、激荡,我中间被丁华拉出去跳了几曲四步,大部分时间是看客,与我类似境况的,就有大一新生珍珍。”提到“珍珍”名字,程宇心像被一根细绳撕拉了一下,深刻得疼,他清浅而沉重地抿了一口咖啡,苦,蚀骨得苦。
“舞会的第二天,是元旦,新年第一天,也是老乡聚会的日子,我终于看清楚了昨晚临我坐的女孩。丁华拉我与她一起包饺子的时候,我了解到这个弯眉细眼、肤白唇红的女孩叫珍珍,西语系新生。”程宇的思绪迷失在咖啡馆的魅人光影里,他感觉自己像被黑洞吞噬了,有点喘不过气来。
“你们还是看看珍珍自己的日记吧,也许你们能从中帮我找到答案”程宇说着从黑色皮包里取出一本带着密码锁的精装日记本,递给雨儿,“密码是六个0”。
老石敲完最后一个字,长吁一口气,那久被压抑的情感似乎从“六个0”里找到了一处豁口,如香烟般被吐了出来。这是身边一个同事的真实故事,那一年夏夜,两人被评职称搞得焦头烂额,资料准备到半夜一点,便相约去了离学校最近的烧烤摊,解乏开郁。烧烤和毛豆上桌,啤酒小酌几杯,同事便有些微醉,兴许是借了酒意自醉。在同事的碎碎念念中,老石大体听明白,同事与前妻是经人介绍闪婚的,新婚妻子借口例假并未同房,两周后就被同事捉奸在床。原来,妻子早有恋人,因父母坚决反对,才与自己有了这段孽缘。此事在原单位闹得沸沸扬扬,两人离婚后,妻子去外地私立上班,与旧日恋人领证结婚;同事则于两年后调入本校,同时组建了新家庭。
老石点一根香烟,星火明灭,烟雾倒吸入胃,一分伤害二分抚慰三分神游,从口腔入心肺返鼻腔,一路缭缭绕绕,混合了各种心绪而出。他为同事的遭遇唏嘘,又莫名为那个女人敬佩,甚至有点嫉妒那个影子里的男人。“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句《上邪》诗突然从他的脑海里蹦出来。老石似乎有点明白,自己和妻子巧看似完美的婚姻里究竟欠缺了什么。但“相敬如宾”真能与“入髓之爱”共存吗?老石感觉心被撕裂得生疼,干脆灭了烟头,继续写作。
4.珍珍
雨儿接过日记本,封面是一幅“江雪”图,雪景已泛黄,孤舟上的老翁更显落寞。
1998年9月10日 晴 周四
今天是军训第三天,华哥终于来看我了,还给我带了些零食,他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我脑袋,顽皮地说“几年不见,珍妹越发漂亮了,你哥托我照顾你,有啥事就找老哥奥!”
的确是几年不见了,六年的光景,华哥已从一个白净羞涩的小男生长成一个浓眉大眼的阳光大男孩了。我听哥说,华哥在市高中就被不少女生爱慕着,打球、谈恋爱,一样没少,不过性质都一样:“玩”。哥高中毕业后去了成都军区,华哥考进某大学法学院,为了离华哥近一些,我努力考进某大学文学院,两院毗邻,又经常联谊,想来与华哥见面次数能多一些。
雨儿想起婚礼上的珍珍,瓜子脸,身材偏瘦,有一种林黛玉式的古典美,又因为长期受西洋文学的熏陶,穿衣打扮很洋气。这种外表沉静的女孩,对程宇是一种致命的诱惑。雨儿想着,又随机翻开一页。这一页文字依然娟秀,但感觉零乱,似乎是在匆忙中所写。
1998年12月24日 阴 周四
明天是圣诞节,今晚过平安夜,宿舍几个姐妹早早出去买了苹果、花生、瓜子等吃食。我为华哥精心挑选了一个又红又大又圆的苹果,用最喜欢的粉色包装纸装饰起来,另外还选了一只英雄钢笔。晚上十点钟左右,华哥来给我送苹果,说元旦聚会时,会给我介绍一个气质与我类似的好兄弟认识。我只是浅浅一笑,把苹果和钢笔回赠给华哥,我多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心意呀!
终于盼到12点,男生楼忽然喧腾成海,灯光交替明灭,女生楼立马给出回应,整个校园一时间沸腾成光的海洋,声的海洋,欢乐的海洋。尖叫声,呐喊声,欢呼声,无以形容……
楼管来敲门了,严厉呵斥,宿舍匆匆熄灯,我只能匆匆落笔!
看此篇文字,雨儿心里紧过一阵又一阵,那是深藏的记忆穿越轮回,翻江倒海碾压而来,她有点想吐,眩晕。李烨急忙扶住了她,他了解雨儿的过往,既为自己庆幸,又对云起生一丝怨怼。他急忙将日记本往后翻。
1999年2月14日 晴 周日
今天是情人节,盼望的情人没来,无情的情人送来了鲜花,这北国的雪可知道我的心思?哥告诉我,人要活得现实一些,两家虽曾是邻居,但家境相差实在悬殊,更何况华哥家已搬到市里多年。父亲在我上高一时去世,家里经济更是拮据,这也是哥当年选择参军的主要原因。
我想我应该听哥的话,现实一些,先在心理上接受宇哥,起码试着和他交往,像哥说的,慢慢培养起来的感情,更经得起生活的考验!
“你翻到倒数第五页”,程宇幽幽地插了一句话。李烨下意识翻到倒数第五页。
2001年12月25日 雪 周二
又是一年圣诞节,宇哥已毕业两年,工作也基本稳定。哥在部队很争气,考上军校,以后就是军官。妈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我,一再催我结婚,宇哥家也表达了相同意思。
我该怎么办呢?两年相处下来,我相信宇哥一定会帮我照顾妈妈的。但我从宇哥大衣上嗅到的,却总是华哥当年在舞厅的味道,令人眩晕而迷醉的味道。天啊,谁来给我指引?
2002年1月1日 元旦
我们还是结婚了。我沉静到不愿脱衣,宇哥温柔到不敢动我。这寒风侵蚀的漫长的夜啊……
李烨有点怜悯地望向程宇。雨儿,则心戚戚焉。难道这就是那两个少年合抱银杏树的寓言?
李烨对雨儿说,天亮了,咱们该回家了。告别时,他们对程宇说,去找个性格互补的女孩吧,日子需要搭着伙过。
回来的路上,两人很少言语。丁华和珍珍历经波折,最终走到一起,是否就幸福,他们不知;但他们确知,程宇有可能选择一生单身,除非有一天他能烧掉珍珍的日记。
老石将自己从沉重的心绪中,强拔出来。他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想起鲁迅的《狂人日记》,想起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想起莫言的《蛙》……在人类情感的岛屿上,似乎每个个体都是一个孤独症患者,他们拼命想通过与他人建立某种关系来消解孤独;但在进入某种关系后,又常被网入其中,灵魂反而更加孤独。
“老石,今天周六,中午吃完饭,咱俩带孩子们去游乐场玩吧!”妻子巧亮爽爽的声音,把老石的思绪拉回生活的日常。他回应了句“好呀,等我!”
老石合上笔记本,收拾好书桌。生活如此美好,夫妻和睦,儿女双全,父母健在。看周围同事,大家不都在日常烟火里过得活色生香、有滋有味吗?
老石略带自嘲地说了句:写小说,不过是小娱而已。身在现实“良山”,一切皆是良缘,在秩序里好好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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