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生的雪

今夜，有雪。

舍不得睡。

像等待一个久别的故人，搬来一暖炉，泡一杯茶，守在窗前。

半夜时分，雪来了。纷纷扬扬，带着重逢的欢喜。这雪，与儿时的一个模样，有一种召唤力，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在屋里待着，遂披衣悄悄出去。

深沉的夜，风烟俱净，只有雪落的声音。

半个时辰，地上就全白了，走过去，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大片大片的雪簇拥着我走向前，恍惚间，来到了岁月深处，母亲正对着玩雪的我心疼地呵斥着，我也不恼，做了个鬼脸继续裹我的雪糖。

继续朝前走，我和姐姐堆了个大雪人，姐姐找了两颗黑纽扣和一只红辣椒做雪人的眼睛和鼻子，我悄悄拿了母亲的红围巾给雪人围上，母亲发现了又对着我呵斥，姐姐塞给我一颗糖，我们边跑边咯咯的笑。

记忆来到了这条被大雪覆盖的堤坝，空旷般的白，幽谷般的寂，那年我十七，初识人间愁滋味。独自走在乱舞的雪中。“嗨，你要去哪里”一抬头，迎上一抹干净的笑，那是一个白衣少年，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要去哪里？我不要去哪里，一切又皆可是去处。他接着说：我叫枫，枫叶的枫，你衣服的颜色。说着他从自行车里拿出纸笔写下了地址给我，“你记住好吗”待他走远时，我才发现自己竟一字未说。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留着那张纸条，我再也没见过那样干净的笑容，亦再没有穿过枫色的衣服。只是，每到落雪，会想起他，那抹干净的笑一如雪的素白。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有些人，有些往事，适合在雪天念起，唯有雪的纯白，是思念的底色。一念起，雪落，梅花就开了，记忆暗香浮动。

今夜有雪，不知雪是否也落到了你的城。

我的过去与现在都在下雪。

想起很多年前某人说的一句话：雪夜的棒棰岛，吹着海风，异常清醒。于是，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我一个人去了大连。棒棰岛却没有落雪，海风像刀子一样吹着我的脸，果然很清醒。我的小半生天真有余，智商不足，能活到现在已然是个奇迹。我总是想着做个出尘的人，忘了生活在俗世里，世俗才是对俗世最好的尊重。被海风啪啪打脸以后，我还是不想丢了自己，看来，我已无药可救。

人生的困顿，不是没有人懂你，而是你无法证明自己可以活得很好。

和着七零八散的记忆，来到了小路深处，松树林。松树披上了雪，愈发庄严，寂静。周围大大小小的“归宿”里躺着沉睡的亡灵。我的心也是寂静的，虽在墓地，却没有一丝恐惧，因为有雪，这圣洁的白，清心的素，无言的庄重，足以令人超脱生死。

我躺在树下，躺在雪里，这一刻，真静，静了的不只是世界，还有一颗沉沉浮浮的心。我不再渴求有人懂得，也无需人懂。这场雪定是为我而落的，一片一片都落在我的心上，我的心是雪，雪亦是我的心，这个尘世，再与我无关。

回首来时的路，即便我刚才那么用力地走过，脚印还是被雪覆盖了，无迹可寻。生命中那么多的纠缠，也会如这脚印，埋葬在“归宿”之外。是该把一些往事舍弃，寻一片幽静，独自前行了。别去恨，别去怨，只留爱与慈悲。

雪还在下，大地一片白茫茫，我的心却不再迷茫。愿你我都能如雪般慈悲，包容所有的遗憾，残缺，心若宽广，可以装下天地万物。

若清心，万物皆是雪，就把自己藏在这尘世的雪里吧，心有清风，便会开出春花来。